第二章-情人时代

一个新闻学术会议在南方召开,报社挑来选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参加。因为阿伟写过几篇与新闻理论沾边的体会文章和给初学者的讲座,报社领导就决定让他去,阿伟毫不推辞就答应下来。

其实阿伟早就想到南方去转转了。报社那些有头有面的记者都以各种理由到特区去过,就是冷落了阿伟一个人,心中就有些暗自不平。大约在半年前他就跟小玲许诺过了,如果我有公差的机会到南方去,一定带你去。那时小玲刚分到地区医院当护士不久,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机会来了他就不能放过,一个人单独出去那是绝对没意思的。所以他一接到通知,就马上给小玲挂了个电话。小玲在电话中说我正要找你,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这个月超十天了还没情况。阿伟问她什么超十天没什么情况?小玲奶声奶气地责怪他亏你是个男人呢亏你还是个记者呢,自己干的事怎么就装糊涂了?阿伟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好,又他妈的怀上了,这是第二次避孕失败。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他怀疑小玲有生殖上的特异功能,平时操作就已经够谨慎了,但怎么还是逃脱不了失败的结局呢?这使他大为懊丧。他对她讲,电话里面不谈这个,约在晚上汉江边上见。

初夏汉江边的小气候特别宜人。江边的防洪堤下沿途是树,是一个昼夜开放的天然公园。眼睛贼尖见缝插针的商人们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投入巨资在这里修建了水上游乐场和歌舞厅,从而使江边那些散漫无序的游人们有了一个个好去处。但情侣们不一样,他们需要安宁,需要清静,需要的是人迹罕至的老少边穷地区,以便离群索居获得属于两人的忘我境界。唯其如此,阿伟和小玲才很少到江边来,这里熟人多,阿伟又是记者,经常出没于公共场合,冷不丁碰上一个就不好交待。记得两个月前气候偏冷时,他和小玲正在亲热,突然听出旁边的一对声音特熟,扬头细听,是他妹妹阿琴。他心里禁不住怦怦直跳。等他妹妹走了十多分钟,他才和小玲放开胆子。他们想这下没事了,两人手一拉,情意绵绵地往回走。刚进城门,小琴忽然半路杀将出来,要阿伟坦白交待。阿伟满脸堆笑连忙求情,说好妹妹好妹妹请你一定高抬贵手包涵包涵。阿琴说包涵可以,但是有条件。帮忙是要代价的,我没表用。阿伟说怎样都可以,明天就去给你买块飞亚达。阿琴打个手势,说祝你们安全幸福就扬长而去。为了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和小玲一见面就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有点像影视作品中地下共产党员的活动。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瞅着堤下林中哪里人少。他们选择了一个又暗又脏的去处当落脚点,那是情侣们吃够了玩够了之后撒尿的地方。铺上一块油毡坐在上面,虽然不会沾上秽物,周围飘散的臭味儿依然故我。

小玲偎在阿伟怀里问怀上了怎么办。阿伟说要打掉别无选择。小玲一提起打胎的事就浑身发毛,她忍受不了第一次堕胎给她带来的深深痛苦。她问能不能生下来算了?阿伟说坚决不行。你是未婚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即使往后独身,也没到生孩子的时候。这种事向社会好交待,向家人就难交待。小玲说那就只有去掉,把他省略了。阿伟说我们要到南方去,为了一切方便,回来以后再说。小玲问我们在外面能住在一起吗?那边管得严,你又是参加会议,怎么才能住在一块儿?阿伟说这个好办,我去找朋友弄个结婚证,我俩再去照张合影像,就算合法了。堂而皇之地理直气壮地携夫人参加新闻学术讨论会。小玲亲他一口,你真贼。阿伟说,我不贼怎么能把你偷了呢。

阿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外出的事,结婚证很快落实下来,但合影像没法做假,只有两人在一起才能照。他对市里所有商业性照相馆都没有好感,更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穿便装让肖平照。反正肖平知道他和小玲的秘密。那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在他的心目中,肖平人品极好,性格特善,对朋友特别诚,视为知己当不为过。

那天,两人精神焕发,打扮得很入时,虽不是正儿八经的结婚照,但冒充新娘新郎尚可乱真。肖平拿着相机细细审视阿伟,感到非常惊讶。阿伟比肖平大六岁,已整整三十六了,但怎么看都很年轻。肖平说我真想从你那里找到一点延缓衰老的绝秘。阿伟说绝秘只有一个:不要信什么口服液,不要相信任何药物,记住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就行了。这样就能拽住青春不丢手,衰老从你背后走。照毕之后,肖平说我这人照相水平极差,不过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弄这种假冒产品。下次换个主儿你可千万别找我了。小玲笑笑说肖大哥你替我盯着,他这人就有这吃在碗里想着锅里的毛病,平时为小妹妹留心点儿。肖平说拿什么谢我,小玲顺手从小提包里取出一条良友递给肖平,就这个。你最喜欢的东西。阿伟说好哇你们合谋来对付我,以为我就是那种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男人么?有你这样一个宝贝儿,够我享受几辈子的了。小玲说如果我下辈子变成猪了呢?阿伟说我马上变成公猪。肖平大惊,天啊,我这里不就成猪圈了?

三人毫无顾忌地笑了一回,阿伟突然想起一件事,对肖平说,昨天上班之后,师院中文系的一个女孩拿着一篇散文来向我拜师,我说你烧香走错了庙门,你应当找大名鼎鼎的青年作家肖平呀。她说她不认识你,我就给她写了个条子,让她带着条子来找你。肖平一皱眉说你怎么干这事呢?别人请教你,你怎么推给我?文学青年中最烦的就是学生。他们读过一些书,略知一些理论,怎么写怎么改也难脱学生味儿。阿伟苦笑道:说实话,我根本就改不了她那文章,那文笔我自愧不如。我总不能误人子弟。肖平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极怕这种事了。阿伟说哪个男作家不喜欢女作者呀,据说有人专门干这勾当引人上钩呢。肖平略微有些不快:你看我是这种人么?我可不像你,见了漂亮女孩眼都直了。小玲忙说,算了算了,你们不要互相攻击了,反正你们谁也说不上有多么纯洁。肖平马上不以为然地说,小玲你可得说话负责任呀,咱们又怎么不纯洁了?简直是污蔑是陷害呀!

这时屋里堆积了满屋烟雾,小玲开始咳嗽起来,示意阿伟少抽一点。说毕笑毕,两人告辞。肖平把他们送出门去。阿伟说过几日到南方去有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肖平说没有,但愿你们不被公安局抓去了就行。

长途旅行的颠簸使阿伟感到了生存的劳累,他似乎觉得不该带上小玲来。疲倦的爱可能不会很潇洒很开心,有点硬撑的味道。小玲倒是显得很轻松,一路上给她的几乎全是新鲜感。良好的精神状态和充沛的精力使她能够时刻以一种崭新的面孔出现在阿伟面前。他们以夫妻名义登记下榻的第一个晚上,阿伟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小玲把他全身脱光,然后把他叫醒洗澡,阿伟说真是懒得动弹了。小玲说那是不行的,不洗就不许上床。阿伟叹口气,说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约摸二十分钟之后阿伟从浴室出来。清水的冲涤调动了他一路风尘之后的全部情绪。这时小玲已经一丝不挂或者说是仅挂一丝——呈白丝网状的裤头夸张地笼罩着,恰到好处地展示着那种欲盖弥彰的效果,它使原有的性感区域凭添了一股强大的张力,像强力粘合剂一样粘住了阿伟发红的目光。阿伟自己觉得像春天的种子,欲望在孕育在膨胀在伸展在破土而出。他侧面躺过去抚摸她。小玲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到一个自己觉得很舒服的位置。毕竟有些倦意,阿伟显得极其笨拙,每每移动那只制造新闻的手却总是不得要领。小玲不大满意地轻轻推开他,去掉自己身上的所有,然后摆成一个大字,哼哼着说,我要你亲我。阿伟过去亲她。小玲说不是亲嘴,是亲这里。说着把头往下按。阿伟就埋头照办。小玲在呻吟中笑出来,阿伟继续地别扭着重复着,他为自己没有一点儿进步和创新感到自卑和惭愧。问她感觉怎么样也不见回答。倒是小玲自己忍受不住了,牢牢抓住阿伟的臂膀往起拖,连说快点快点。阿伟觉得此时此刻天要塌下来似地,仓皇地去应付对方。不一会儿,小玲一阵乱叫乱抓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阿伟顾不得收拾残局,连呼小玲,数声不应。胸口还在跳,气还在出,就是呼之不应。他一下子蔫下去了,天啊,难道就这么死了么?难道这真是死了么?他真想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阿伟准备打急救电话的时候,小玲苏醒过来了。苏醒过来的小玲睡眼惺忪,左右看看就一把抱住了阿伟。阿伟问你这是怎么了?小玲说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灵魂出窍飞到天上去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美妙无比的感觉,她简直没有办法来形容当时的舒服,她应当把这个感觉告诉老舍茅盾托尔斯泰才对。真是奇了,绝了,这才叫爱得死去活来。阿伟说你差点儿把我吓坏了。什么游戏不能玩呀,干吗非要玩死呢川。玲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故意的。高潮到来那阵子好像听到一声巨大的坍塌声就不知不觉进入了那种状态。阿伟余悸尚存,说太可怕了,真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新闻会上的特大新闻么?两人就这个问题谈了许久方才入睡。

南方之行使作为记者的阿伟受益匪浅。这并非会议本身的作用。多少年来,阿伟虽操新闻之业,但他对新闻及其理论都毫无兴趣。尤其是自己长期编造新闻,便对当今新闻的真实性产生了莫大的怀疑,使他从根本上动摇了立志新闻事业的坚定信念。他感到以前自己那份敬业态度是多么幼稚可笑。因此这会议,真正使他灵魂受到撞击和思想受到启发的是新闻学术内容之外的东西。

会议安排了两天时间的参观访问。对象是外资企业、合资企业和私营经济。阿伟认为真正能够体现会议价值的就是这部分内容。两天时间的参观使他对自己十年来的一切行为进行了全盘否定。对企业和大腕们的所观所访,使他感到了什么叫南方什么叫南方人。玩命式的高节奏高速度,始终不停地风风火火,大把大把的钞票流动,命运在资金上起伏回落。商潮滚滚中红尘滚滚,红尘滚滚中商潮滚滚,人欲横流物欲横流,一切都在眼花缭乱异彩纷呈中发生变迁。他就是喜欢这种生存方式,哪怕是患了绝症也要用拼搏的方式把全部人生浓缩在这里。那才叫活得有滋味儿。

最深切的感受是关于钱的感受。这次出门他带了五千块钱,食宿花费基本上不需要自己掏钱。五干块钱作为零用,他想无论如何都够了,还可以给小玲买些东西。可钱在这里根本经不住花,头一天两人逛商业区,不明不白地就少了一千块。他对小玲讲,这五千块钱的活动经费是我挤了两年才挤出来的,对我来说算个大数目,来之不易呀。小玲说,连人都不值钱了,钱还值什么钱呢!这个世界和这方土地让钱主宰着。阿伟说,钱是什么?钱是一个年轻、漂亮而又风骚的婊子,它永远吸引着一切有占有欲的男人们。小玲挽着手问他你能够赚很多的钱吗?阿伟说我非常自信,因为我的智力水平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款们差多少。但这需要机遇、勇气和环境。小玲说你很羡慕人家是吗?阿伟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也会有大展宏图的那一天。我回去之后就开始谋划。小玲鼓励他: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我作为二房太太自然也脸上有光呀!

阿伟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的人,放弃了机遇就等于放弃了财富。他充分利用会议安排的参观访问活动,对企业营销、对下海经商、对商战谋略等诸多方面都进行了细致的了解。会后,他又利用职业优势,带着小玲,对参观过的几家重点企业的总裁进行了接触。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撒网。这张网将来是会有鱼可捞的。为此,他尽了最大努力来表现自己方方面面的才干,对谈吐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每一种表情都进行了精心地设计,细致得让他自己也感到可笑。仿佛这不是在做人,而是在做戏,自我歪曲,自我调弄。但效果并不坏。一家饮料公司的王总裁对他并非恭维地说,假如你要投身商海,你干得会比我好。作为自小经商的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观印象:你有交际能力,有谋略和胆识,有一般商人不具备的较高的文化素质,叫人感到诚实可信而又精明强干。这就具备了下海的基本条件。你应当试试才对。几句话就说得阿伟心花怒放,忙说假如真有那一天的话,还请王先生多多关照。王总裁的目光酸溜溜地从小玲脸上滑过去,说这位小姐不是一位很好的公关人员吗!阿伟若有所悟地点头笑笑,还请总裁多赏脸呐!你是商界巨子,久经沙场;我乃白面书生,俗人一个,向你请教的时候多着哪。总裁说,哪里哪里,你没听说商界从来无良师么?!

从王总裁办公室出来,小玲紧靠在阿伟身上走,两人步伐很慢。小玲问他,你真以为他就是位商界巨子么?阿伟放肆地哈哈大笑说,狗屁。他那类人算什么?你把他胸腹剖开看看,肯定全是草。这就叫逢场作戏。你必须记住:说假话的时候务必表现出一种诚实的态度,态度虔诚了,假话可以成真。小玲说,你对我说的也是假话吗?阿伟揪一下她的脸蛋:你说呢?两人边走边说,悠哉游哉。目之所至,意之所及,无不感受到现代文明的种种侵袭,直刺着肌肤腠理。拥挤的交通,宽阔的立交桥,匆忙的行人,兜售黄色图片的小贩,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性服务电话,这些都使阿伟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和寒碜。使他感到自豪、得意和不失身份的,就只有漂亮女郎小玲了——她始终依偎着他走,做永生伴侣状,吸引着无数路人的羡慕的眼光。阿伟明白,这是一个需要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世界,女人是男人身价的增高器。拥有一个可意女人完全不亚于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亲亲小玲的脸蛋儿说,宝贝儿,将来你会在这里大有作为的。小玲噘噘嘴,反唇相讥道:你不是说女人是祸水吗。阿伟玩世不恭地说,祸兮福所倚,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所以有许多男人天生适宜于在祸水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小玲说,那你就永远浸泡在祸水之中吧。

老天爷摇身一变,突然下起雨来,浇湿了一片南国土地。密密麻麻的雨线使天空变成了浑浊的浆糊状,行人们一下于失去了原有的风采,一个个极为自私的抱头鼠窜。阿伟和小玲在商店买了把情侣伞,站在商店门口观望行人,觉得很有意思。阿伟说,你看他们像什么?像刚刚上岸只顾逃命的落水狗。只是少了两只脚而已。小玲白他一眼:你别太损了。

阿伟到南方去后,肖平大约有五天时间没有到单位上班去。虽说是专业作家,但时间却并不长,常有杂人杂事干扰着他,使他无法静下心来。一部中篇小说拖了几天时间还没结尾,杂志社的责任编辑一催再催。直到亮出黄牌:如果到了发稿期还不交稿,我们就只好改发其它作品了。所以他集中了几天时间完成了小说的结尾和修改润色工作,总算稍稍缓了口气。这天到单位刚坐下,就听文联吴秘书长说,有个姑娘先后找过他几次。肖平问留下姓名没有,吴秘书长说她好像不认识你,大约是来拜师的。刚说毕,门口就走来一位姑娘,身材颀长,亭亭玉立,胸前戴着师院校徽。吴秘书长说,就是她找你。吴秘书长说了声你们谈就转身走了。姑娘走进门来,交给肖平一张纸条,肖平打开纸条一看,是阿伟写的。姑娘坐下后,自报家门介绍情况。她说她是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叫刘亚琴,今年二十岁。近年来她在学习写作,写了不少东西,也从不敢示与人看。这次是斗胆找上门来拜师求教。希望肖老师能给予指点。

肖平是个脸皮子薄的人。平时别人越是尊重他,他越是不好意思。每次文联搞什么辅导、报告、讲座之类他都尽量回避。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仅凭几篇拙文就四方游说、八面卖弄的作家。刘亚琴就那么恭而敬之地往旁边一坐,像一个规矩本分的小学生,等待着师长的训导。肖平就有点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她人不漂亮也倒罢了,偏偏她又那么体态端庄,相貌可人,腼腆中露出几分知识女性的大方和洒脱。肖平就更加拘束得放不开手脚了。小时候母亲常常逢人唠叨他的毛病,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怕见生人。长大之后他一直都在克服这个毛病,可成效并不显著,尤其是见了陌生女人更是糟透了。唯其如此,他就特别佩服阿伟在女人面前的那种任意发挥左右逢源把自己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恰到好处的功夫。他甚至责怪自己怎么这么笨,笨得这样没出息。

刘亚琴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冷落、轻视、或被人不屑一顾。她无法揣测肖平此时的心态。她随手翻翻桌上的文学刊物,有意在寻找肖平的名字。连续三本都有他的小说和散文。她想得到指教,并无心思去细读。良久,只听得肖平说,你带来习作了吗?刘亚琴说是带了两篇小说,短的。递过去的时候她有意审视了肖平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肖平把稿子装进抽屉,试探着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如果听真话我就挑毛病,如果听假话我就谈优点。这样吧,你把稿子放在这里我读,你有空了再来找我。口气有点像下逐客令。刘亚琴似乎领会了这个意思,站起来拿了两本刊物和肖平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集,问可以借去看看吗?肖平说拿去吧送你。刘亚琴冷笑道,好一副施舍的口气。能签个名吗?肖平淡淡地说,免了吧,原谅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刘亚琴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好像自己受了污辱似的,毫不客气地说,你不就是个作家吗,人不求人一般大!要摆架子你在曹雪芹鲁迅面前去摆架子呀。说毕,狠狠地抓起桌上的书,迈着愤怒的步伐出门了。楼梯上弹起一阵高跟鞋急促的叩击声,似有几多委屈几多哀怨几多怅惘。

肖平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抽着问烟。在他所辅导的文学青年中,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不谈自己的经验,不签名赠书与人,难道这些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也是罪过?难道大谈自己的创作经验蔑视一切经典作家才是正确的?肖平一百个想不通。不过想回来,这些又没有必要去想通,想不通又何妨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必去自寻烦恼。他站起来,嘶啦一声扯开刚寄来的刊物,信手翻着。在大学生习作选一栏突然发现了刘亚琴这个名字,一篇叫《雪莲》的短篇小说。慢慢读下去,感觉很好,在构思和语言上有些特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位刘亚琴。刚把刊物放下,吴秘书长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文联又要安排进来一个女人,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叫叶蔓。以前是市统计局打字员。因机构改革精简行政人员,党政机关不能呆了,就往事业单位安置。吴秘书长说,他妈的文联都成闲人单位了,安排这些人有什么用呢?本来是五个人编制的小单位,属于地直机关中的微型部门,自前几年说要机构改革以来,人员增加到十个。除了当官的和闲杂人员,真正的专业创作人员只有三个。都是些极其重要的关系户,说进来就进来,权力面前势不可挡。肖平不置可否地笑笑,表示对这些不感兴趣。吴秘书长说,这次叶蔓进来可不一样,是付出了代价的。行署决定给我们十五万元专项资金,解决自动化办公设备问题。多年申请建立文学奖励基金未能兑现,这次迎刃而解了,拨了十万块。要不是叶蔓进来,咱这穷单位,能解决这些问题吗?肖平说那是那是。吴秘书长拍拍肖平的肩膀说,这个叶蔓,咱可是惹不起的哟!肖平颇不耐烦地说,她打她的字,我写我的书,谁惹她呀!告诉你吧,世界上活得最轻松的就是我这种人,认认真真地码字,党叫我干的就是这个,把字码好就行了。身外世事概不考虑。就说作家应当忧国忧民吧,忧也是白忧。你忧国,无职无权,永远左右不了国家大事;你忧民,无官无位,永远不能普济众生。不是治国安邦的材料,就别操那份闲心。再说,我也不想发大财,捞大名,就这么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地过,这也是一种轻松一种潇洒。吴秘书长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对呀,你能这样,我就不行——大小是个官,好歹有顶乌纱,为人处世就不能不考虑前后左右上下周围。肖平无不讥讽地说,你属于八品官。官分九品,倒数第二。吴秘书长自嘲地笑道,哈哈哈哈,说来是个副县级,还是小啊!哈哈哈哈。肖平倒是纳闷了:这人莫不是有病?小就小呗,能笑大吗!他真觉得这声音与疯狗发病时的狂叫声没什么两样,刀刮似的恨不得从听者的身上剜掉一块肉来。

吴秘书长本来讨了个没趣,但并不觉得讨了个没趣。他这个人就有这个好处。说不清是肚量大还是大智若愚。去年他曾经因为一次小报告跟肖平闹得不快,他对肖平说你算什么,不就是会写两篇臭文章吗?我是你的领导你就得服管。肖平说你能领导我吗?你是外行,我是作家!吴秘书长说你是一条狗。肖平说你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人!这次之后两人半月不说话。到发工资的时候,肖平下乡采访误了些时日,吴秘书长又殷勤地把工资给他送到家中去。肖平反而落得个尴尬。他逢人就说老吴这人心眼并不坏,只是少了点文化而已。

肖平在中午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刘亚琴。她好像刚从商店买东西出来,在小吃店门前看招牌,准备弄吃的。肖平下车跟她打招呼,刘亚琴用一副冷若冰霜的口气说,这么看我今天是很幸运很伟大了,有大作家跟小学生打招呼的吗?昨天晚上我没做美梦啊,怎么还有这种好事。肖平绷得很紧的脸上僵化的笑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读了《雪莲》那篇小说感觉不坏,也许这就是你的运气。刘亚琴说你开什么玩笑呀你,是奚落还是挖苦?《雪莲》寄出去连音信都没有,你读个鬼!肖平骑上车踩着脚踏板说那就算我自读了吧。一使劲,车滑出去老远,消失在如蚁的人群中。刘亚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望着满世界陌生的面孔,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进了脑门。轻微的惆怅使她白皙的面颊显得更加耐看了。

也许是第一次发表作品的缘故,刘亚琴到底还是经受不住自己作品的诱惑,来到了肖平办公室。大约是在次日,一个亮丽的天气。早晨浓重雾气刚被太阳晒过,高楼、街道、空气和整个城市像刚刚脱水的衣服,还有许多潮气。肖平站在窗户旁向远处瞭望,品味着目光里的内容。刘亚琴轻轻走进去,站在门内悄声静息,看他作何状态。肖平转身时才发现屋里有人,是刘亚琴。他吓了一跳。说你把我吓了一跳。刘亚琴说我没吓你,是你自己吓住了。肖平礼貌地给她沏上茶,递上发有她作品的刊物。他发现她今天很漂亮,好像出发前曾经过一番悉心打扮似的。她翻阅刊物时精神饱满,看得出她对这篇作品看得多么重要。肖平问她是处女作吗?刘亚琴说是。两人围绕创作这个话题谈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他们才发现早就应当回家吃饭了。

自此之后刘亚琴常到文联去找肖平。有次星期天,竟然神使鬼差地窜到肖平家里去了。进门就把男悟大姐大姐地叫得亲热、男悟仔细打量这位陌生的女客,觉得挺好玩,挺讨人喜欢。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来了之后就滔滔不绝地谈文学,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听,一副喧宾夺主气吞山河的样子。更有甚者是妖气骚气一齐来,一分姿色要卖出十分风骚。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这是男悟对肖平不十分放心但又无奈的地方。这刘亚琴就不同,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规规矩矩。看见男悟忙什么她就去帮什么,俨然一个听话的小妹妹。吃饭时,男悟就夸她,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以后就常到我家里来,学校伙食不好,又是穷学生,来了就自己做饭。想吃什么弄什么。再说有保姆,让保姆弄也行。刘亚琴说这样麻烦大姐,多不好意思。这样吧,家务活忙不开的话,叫我一声就行了。你也够辛苦的,肖老师忙着写文章,家务肯定没指望他。我来帮你,也好混顿饭吃。吃起来我就大胆些,觉得不是白吃。说得男悟哈哈大笑。男悟说你不晓得我这人的德性,要是喜欢哪一个人了,剜一块肉给他也舍得。恨起哪个人来,恨不得把他卸成十大块。刘亚琴说,难得姐姐这么爱憎分明。不像有的人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我也学不来的。男悟说,家里就我这个女人,你索性给我当干妹算了。愿意么?刘亚琴笑道,这真奇了,家里我也是独女,我爸特别喜欢女孩子,我正想有个姐哩。肖平吃毕把碗往桌上一推,一边进书房一边说,你这个刘亚琴同学呀,第一次来拜师学艺就攀起亲戚来了!也不怕麻烦。肖平砰地一声关紧书房门,男悟的脸就一下子吊起来了,对刘亚琴说,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脾气,什么干儿干女干姐干妹之类,他从不理会。好像他就不是俗人,伟大得不得了。刘亚琴说,那天我到文联去请教他,他根本就不屑一顾。把稿子往抽屉里一塞,就要赶我走的样子。我拿他一本书让给签个名,他说他从来没这个习惯。那冰冷的面孔,好像我得罪过他似的。男悟说,别管他,只要咱们合得来就行。你只要虚心向他请教,他还是热忱的。并非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说话间吃饭已毕,刘亚琴连忙收拾碗筷擦桌子,男悟说我来我来。刘亚琴说我小些,应当多干些。你是当姐的嘛!

刘亚琴走后,肖平说,祝贺你又有了个妹妹。你不觉得无聊么?男悟说,还好呀,不觉得无聊呀,很有意思呀!肖平说怪事。男悟说这不是你的客人你的熟人你的学生么?认个干妹伤你什么了?你不喜欢我喜欢!肖平苦笑道,好好好,本人概不干涉,只要你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