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京津突然陷落,倾城逃难,各号来不及托靠自家镖局,加之京晋间拳乱大盛,踩熟的江湖也乱了套。这次西帮由京撤晋,损失空前。西帮受损,晋省镖局也觉脸上无光。�
近来祁太平的镖局武林重整江湖,只想挽回往日的声威。所以,为打开旧道,很下了功夫。
本来走镖已畅通无阻了,怎么又忽然出了劫镖案?�
敢打劫太谷镖,那也不会是一般毛贼。�
京市危急万分,偏偏走镖又受阻,这不是天要灭我西帮吗?�
三爷听说有太谷镖被劫,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认定是自家的银子遭了劫。虽不是很心疼自家的银子,但觉走镖受阻,这几天几夜算白忙乎了!自家的京号本来就开业迟,现在银子又接济不上,处境会怎样,真不敢想象。�
他嘱咐四爷、老夏,先不敢将这消息告诉老太爷。然后就骑了匹快马,飞奔进城。�
在广义堂镖局寻见李昌有师傅,三爷劈头就问:“这是出了哪路神仙,竟敢劫太谷镖?”�
昌有师傅笑了笑,说:“三爷不必着急。要知道是哪路神仙,还能叫他劫成道?打发了几路探子,去打听了。”三爷说:“昌有师傅,你说我能不着急?京津那头,水漫金山了,紧等这头的救兵呢。怎么偏偏就半路杀出这样一路神仙?”�
昌有师傅说:“刚经乱世,摸不准江湖了。你们康家这两批货,前头一批,应该过去了,不会受堵;后头这一批,只怕堵在了寿阳,但不会遭劫。”�
三爷听了,才稍安心一些,忙问:“那是谁家的镖给劫了?”�
昌有师傅说:“虽不是广义堂押的镖,但总是太谷镖!既劫成一家,别家他也敢劫。太谷武界都憋了一口气!”�三爷说:“谁能不憋气!有什么要商界办的,你们说话。”�
昌有师傅说:“商界正吃紧的时候,我们武界偏失了手,脸面上都挂不住。”�
三爷说:“商界武界本来是一家,不用说见外的话!”�
昌有师傅说:“三爷稍忍耐一二日吧。镖道不通,我们武界才着急呢。已经去请车师傅了,要商量速战速决的办法。”�三爷听了,也就赶紧告辞出来。��
送走三爷没多久,车二师傅果然匆匆赶来。他显然不相信竟有敢劫太谷镖的。敢劫太谷镖,那就是敢跟他车氏门派形意拳打擂。多少年了,真还没几个敢这样打上门来的。所以一见李昌有,就问:�
“太谷镖真给劫了?”�
“前晌,有从寿阳过来的信差说,东天门外头出了劫镖的,劫的还是太谷镖!好几拨走镖的,都停在寿阳了,不敢再往前走。”�
“真有这样的事?劫了谁家的?”�
“详情还不知道。广义堂、公义堂、兴义堂几家大镖局,都派了急马去打探。”�
车二师傅一听,就跺脚说:“出了这种事,还能坐在太谷干等探子回来?等回探子,再商量对策,再招呼兵马往东天门奔,什么都误了!尤其‘太谷镖失手’这种消息,早传遍江湖了。快招呼一帮高手,先奔寿阳吧!”�
“先奔寿阳?”�
“能直奔娘子关,更好!越靠前,越好张罗。”�
“那就听师傅的!我这就去联络各镖局。”�
“昌有,我也跟你们去寿阳。”�
“哪用师傅出动!师傅出动,也太抬举这帮劫道的毛贼了。”�
“毛贼敢劫太谷镖?”�
“说不定还是一帮生瓜蛋。”�
“净往好处想!就冲你们如此轻敌,我也得去!”�
李昌有说服不了车二师傅,只好先去联络镖局。�
镖局老大一听车二师傅的点拨,才像忽然醒悟:前晌是慌了。干等着探子来回跑,真要误事。但各位老大也不同意劳车二师傅大驾,车师傅一出动,太引人注目,好像太谷镖真要败落,连老师爷也抬出来。车师傅还是在太谷坐镇为上。�
车二师傅也只好不坚持了。他把李昌有叫到僻静处,秘密做了交待,也传授了以前用过的一些计谋。�
当天傍晚,李昌有和另十来位形意拳高手,带了数十位一般的拳手,骑马飞奔寿阳。�
康二爷听说太谷武界要去寿阳打扫江湖,也赶到城里。但镖局老大哪会叫他去?��
李昌有一班武师赶到寿阳时,天还未亮。他们也顾不及喘息,就寻受阻在此的太谷镖师。�
这些镖师已将东天门外的劫镖案打探清楚,派人回去搬兵了。一见李昌有这一帮高手,还以为援兵已到,只是惊奇如此神速。等这面把来历说清楚了,大家又赞叹起车二师傅来:车师傅好像算准了寿阳急等援兵!但李昌有问清了前头的敌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原来,在晋省东天门之外,也就是直隶井陉一侧的深山中,隐藏有一帮流匪。匪首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天德法洋寇围攻东天门时,散布流言,引发逃难乱局的那个潘锡三。此人当时是盂县的一个乡勇练长,有些武艺,但品行不良。乘娘子关危急时候,勾结了官军中一帮兵痞,四处散布洋军已破关入晋,官军大溃。他们本来不过是想制造一点混乱,趁机抢劫一把。哪想,他们散布的谣言,竟引起雪崩效应,娘子关邻近的平定、盂县,连知县大老爷都弃城逃跑了,一般百姓更是举家逃命。溃逃大潮波及寿阳、榆次,连祁太平一带也人心惶恐。潘锡三虽抢到了不少财物,但局面安定后,受官府通缉,只好逃匿到井陉深山中。近来见官道上标车来往频繁,就跑出来抢劫了一趟。�
镖师们打探到,潘锡三一伙仅十来个人,也没有武艺太高强的。但这伙人手里握有几杆洋枪!他们劫镖成功,就因为放了几枪,打中一位镖师的小腿,血流不止,其他武师拳手一时也慌了,为救受伤镖师,只好弃镖上马逃走。�
手里有洋枪,真还不好对付。你武艺再好,到不了他跟前!�
“这伙强人,哪来的洋枪呢?难道他们有本事打劫洋军?”李昌有无意间问了一句。�
一位镖师说:“据我们打听,东天门附近因德法洋军围攻了好几个月,长短洋枪遗失当地民间不少。潘锡三他们不是从民间抢来,就是收买来的。”�
另一位镖师就说:“昌有师傅,我们不妨也收买几杆来!”�
李昌有就说:“买来吧,我们谁能舞弄了它?”�
“潘锡三他们,也没有请洋人操练吧?我看他们也不过放出响声来壮胆,也是瞎舞弄!”�
李昌有听了这位武师的话,忽然有悟,忙问:“遭打劫的那几位镖师,还在不在寿阳?”�
“还在。伤了腿的,肿得厉害,不敢走了。”�
李昌有就赶紧去见他们。�
这几位是合义堂镖局的武师。合义堂在太谷不是大的镖局,他们那次也没押太多的银子,阵势上就显得单薄。潘锡三头一次劫镖,就选了他们这家软的欺负。�
李昌有看了看那位镖师的伤腿,说骨头没伤着,赶紧拔毒吧。然后问当时劫匪放洋枪的情形。�
几位都说,当时听到头一声,还以为甩响鞭呢,只觉奇怪,也没害怕。劫匪是伏在路边的半山坡,叫嚷放下买道钱。我们只是笑,以为是些放羊汉,吆喝着解闷。也就朝他们吆喝:爷爷们押的就是银子,想收劫道钱,赶紧过来取!跟着又是一声响鞭,但也没伤着谁,牲口也没伤着。我们又笑骂那些杂种,他们又甩了一鞭。这样来回好一阵,才忽然伤着大哥的腿。
见了血,我们也才醒悟了,这帮杂种,放的是洋枪!�
李昌有忙问:“洋枪放得不密集?”�
“要密集,我们几位都得伤着,牲口也得伤着!隔半天,叭——放一声,隔半天,叭——放一声,稀拉得很。”�
“放了多少声,才伤着你们?”�
“啊呀,放了好一阵,少说也有十几声吧?”�
李昌有不问了。去年太谷的义和拳围攻福音堂时,他不在场。听人说,福音堂里就只有三杆短洋枪,但人家放一枪,外头拳民就死一个。所以只是死人,久攻不下。听京号回来的掌柜们也说,去年京师陷落前,官军攻打洋人的西什库教堂,也是人家放一排洋枪,官军就倒下一片,几十天攻不下来。洋枪厉害,就厉害在远远放一枪,便能要你性命。潘锡三他们手里既有洋枪,怎么放了十几枪,才伤着这边一条小腿,连牲口也没放倒一头?�
可见这帮劫匪也不会舞弄洋枪!�
李昌有断定了潘锡三他们不大会使洋枪,心里也才踏实了。他参照车二师傅的交待,很快就谋出一个擒匪的计策。�
当下,他将所有滞留在寿阳的太谷镖师,都召集起来,与自己带来的武师拳手会合成一股。
略作交待后,就立马开拔,向东奔平定而去。�
所有押往京师的银镖,也都起运同行。因此,也无法行进太快。到天黑时候,赶了近百里路,终于到达平定城。�
镖师们按昌有师傅吩咐,分头作了安顿,才歇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起程时,镖师们已一分为二了:四名镖师还是照常打扮,押了一股小额银镖,插了“太谷镖”旗标,走在前头。其余大队镖师拳手,已改扮成驮炭的脚夫,脸上手上都抹上了煤黑,所骑的马匹,也就改扮成高脚帮的驮马。押运的银锭也都放进装炭的驮具里,只在上层伪装了炭块。他们分成四五人一帮,陆陆续续跟在那四位镖师后面。�
这一带煤窑多,这种驮炭的骡马帮随处可见。�
这一带山路也更崎岖,加上扮了驮炭马帮,也不宜急行。不过这天也行了八九十里,到天黑时终于到达东天门最险要的关隘故关。�
李昌有也没多作交待,只命大家饱吃一顿,美美睡一夜。因为明天就要跟劫匪交手了。�
这天又行五六十里路程,到后半晌时候,才算出了东天门,进入井陉境内。这里依然山势险峻,即便是官道,也崎岖难行。路上空空,未见任何行人车马。�
镖师们都提起精神,预备迎敌。�
但一直寂静无声。他们不断朝山坡张望,绿树野草间也不见任何动静。�
这一带正是前几天遭遇劫镖的地界。劫匪不出来,是径直往前,还是诱敌出来?前头镖师令赶牲灵的马夫,借吆喝牲口,给后头传出暗号。�
李昌有就跟在后头,有几十步远。听到前头的暗号,也用暗号回应:停下来,歇一歇。�
前头镖师们停下来,故意大声说笑。后头驮炭的马帮也陆续歇下来。喧嚣声开始在山间回荡。�
但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只好继续往前走。进入一个山谷后,依然平静无事,大家已经松了心,以为不会遭遇劫匪了。这么兴师动众,白跑一趟,也叫人扫兴。�
前头的镖师正这样想呢,就突然听见一声鞭响。响声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极其清脆,并回荡着,传往远处。他们立即意识到,这是劫匪放的洋枪。�
劫匪终于出来了!�
按事前昌有师傅的交待,他们故作惊慌状,勒住牲口,欲调转头往回逃跑。跟着就又传来一声枪响,一位镖师赶紧佯装中弹,倒在路边。其他镖师马夫只顾吆喝牲口往回逃跑,更显得一片慌乱。又响了两枪,有一头驮镖的骡子,这次真中了弹,狂奔了几步,倒下来,镖师、马夫有三四人,也乘机躺倒在地,剩下的镖师马夫,逃跑了几步,未等劫匪再放枪,也陆续倒地趴下。�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镖师的表演色彩也太明显了,洋枪才响了几声,就打倒了四个镖师、五六个马夫、一头骡子?从另一面说,他们也太英勇,竟敢在枪弹飞舞之下,从容做这种表演!但这番演出,在当时可收到了预期效果。�
就在他们做这种表演的同时,跟在后头的马帮,也显出惊慌状,喝住牲口,匆忙将煤炭连同驮具一道卸下,只牵了马向后逃去。他们做出了马帮遇匪时应做的反应:丢弃货物,保马保人。�
这边潘锡三一伙匪徒,见镖师、马夫都给放倒,驮着银镖的骡马也站住不跑了,跟在后头的驮炭汉们更仓皇四散,以为他们又一次劫镖成功,兴奋异常。谁还去管放了几枪,该打死几人?�
他们从山坡隐蔽处,奋勇跃出,吼叫着冲了下来。只是,拢住驮银子的骡马,喜滋滋翻开驮具看时,里面装的怎么也是炭块?�
劫匪们正在惊奇,已有数十人骑马冲过来,不用说,这是李昌有率众镖师拳手,冲杀过来。
刚才他们佯装惊慌,卸下驮具,正是为了骑马冲来。�
与此同时,佯装倒地的几个镖师也跃身而起,持械斗匪。�
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潘锡三一伙匪徒被悉数擒拿。镖师这边无论武艺、人数都占优势,又设了这样一个诱敌计谋,当然该拿下的。劫匪那边,的确也不怎么会舞弄洋枪,而且在冲下山时,早得意忘形,洋枪都就地撂下,只提了刀械一类跑下来。手中没有洋枪,他们哪是镖师对手!�
成功擒匪后,凡押有银镖的,就继续往京师赶路。与李昌有同来的武师,有几位护着镖队,又往前送了一程,到获鹿。李昌有与其余武友,押了潘锡三一伙,返回东天门。�
这次打扫镖道,活儿做得算漂亮,也就很快在江湖间传开。此后,西帮由晋省急调巨银接济京津,再未受阻。�
但就在井陉镖道受阻这几天,京师银市竟因此又起惊涛。�
本来,西帮票号在京师复业伊始,就陷入挤兑风潮中。幸亏各号未十分慌乱,一面紧急由老号源源调巨银来,一面诚恳安抚客户,虽为守势吧,还算能守得住。尤其镖局押银一到,便悉数兑出,渐渐给了京市一点信心:西帮似有兑现实力,只是千里运银,快捷不了。�
加上西帮的大小京号,不但全都复业,而且在挤兑风潮中还没一家倒下。这也给京人多了信心:西帮真要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不负客户?�
可此时京号老帮们都清楚,挤兑风潮还没有一点衰颓的迹象!多少现银兑出去了,持票求兑者依然蜂拥而至。这么多银子,就是丢进江海中,也能听到不小的响声吧?丢进京市,真是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这次挤兑之迅猛、惨烈,京号老帮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票号领袖日升昌、蔚字号,原还想在这次危局中出彩,但撑到此时,也心里没底了。京师的银市到底水有多深?张罗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现在竟吃不准了?这不能不叫人害怕。经历这一年浩劫,京城银市是枯竭见底了,但眼下市面也还未见复苏,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也流通不起来吧?�
挤兑风潮中,最见声势的,果然还是小额银票。金额虽小,持票者却甚众,天天来堵门的,大多是求兑小票的。票号本来也不大做小额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时为了方便官场,随手开出的这种临时便条,竟掀起如此惊涛!小票,小票,西帮历年在京师发出多少小票,真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各号已有约定,对小票一定要优先兑付,不敢大意。西帮小票失信,必然积怨京师官场,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这许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争兑不止!人们还是对西帮财力有疑?�
就在危局正处于这种微妙时刻,传来西帮银镖被劫的消息!激起惊涛,一点也不意外。�
京晋之间镖道不通,西帮兑现的诺言还何以实现?甚至有流言称:此劫镖案,说不定还是西帮与江湖串通了编出的故事。他们不是财力不济,就是太心疼银窖里的银子,才编出了这样的故事,敷衍银市。此类流言腿太长,说话间就跑遍京城,击碎了人们的微弱信心。于是,惊涛拍岸,谁又能阻挡得了?�
这惊涛再起时,天成元京号的处境,就更加严峻。�由于老号的迟疑,天成元京号本来就因晚开张而出师不利。虽经戴膺老帮极力张罗,被动局面也未转过来。�
开张前,按照戴膺谋划,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号废弃一年,银窖竟未被寻出,真是隐秘之极。里面密藏的银钱账簿,完好无损。”这消息,真还如预料的那样,一时满城传遍。这本来是利好的开业局面,但老号就是迟迟不调银过来!同业中的别家大号,都争抢似的先后开张,戴膺也只能干着急,没法跟进。�
这么利好,却迟迟不开门,又要出什么奇招?连蔚丰厚的李宏龄,也跑来打听了。戴膺能说
什么?只好含糊其词。�
客户可就不耐烦了,连连追问:存银、账簿既无损,为何拖延不开业?戴膺又能说什么!只好说,为寻银窖,铺面给损坏得太厉害,修复费时。�
但这样能敷衍多久?没过几天,刚散布出去的利好消息,就变成了灾难:什么银窖完好无损,还是唱空城计!天成元京号未开张,就被挤兑的怒涛堵了门。�
后来第一批十万两银子终于押到,紧跟着还有四十万两,将分两批运到。这虽有些后发制人的架势,但京市反应却甚冷淡。银子哗哗兑出,挤兑之势仍然强劲。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难挽回。何况又是在这种非常时候!�
更叫戴膺震惊的,是第二批二十万援兵前脚到,后脚就传来镖道受阻的坏消息!字号已将“四十万两现银即将源源运到”的准讯,郑重发布出去。话音未落呢,倒要打一半的折扣。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吗?�
真是人算不敌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腾,也是枉然。�
戴膺仰天长叹,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师领庄几十年,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危局。现在是京师票业全线危急,你想求救,也没处可求!祁太平三帮虽然有约,不能有一家倒闭,可现在谁家能有余力救别人?�
戴膺倒还没想过天成元京号会倒,但已经不敢有力挽狂澜的自诩了。�
就在此时,副帮梁子威领着一个人进来见他。�
“戴老帮,这位是德隆泉钱庄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绍说。�
蔡掌柜忙施礼,说:“戴掌柜,我是常来贵号的,只是难得见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号,受
惠于贵号甚多。今日来见戴掌柜,只是表达一点谢意。“�
戴膺真记不得见过这位蔡掌柜,看他这番殷勤样子,还以为是来拆借银子,心里顿时有些不耐烦: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不过,面儿上倒没露出什么,只说:“蔡掌柜,不必客气。”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抢着说:“蔡掌柜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还什么银子?”戴膺不由得问了句。�
蔡掌柜就说:“�去年贵号弃庄前,你们梁掌柜将两万两银子,交付我这间小字号。我与梁掌柜是多年交情,也没推辞。梁掌柜虽有交待:陷此非常险境,这两万银子不算拆借,你可随意处置。但我还是当做老友重托,做了妥善隐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静后,这两万银子还真顶了大事!”�
“顶了大事?顶了什么大事?”戴膺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京师陷落后,市面当然是萧条之极。繁华不见了,京人还得吃饭穿衣哪!不花大钱,小钱毕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间的小商小贩很不少了。敝号也就悄然开张。为何敢开张?就因为有贵号的这两万两银子压底!从入冬到腊月,敝号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银根太奇缺了!”�戴膺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忙说:“蔡掌柜,不该你来谢我们,是该我们谢你!去年京师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时候,蔡掌柜肯受托藏银,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当时就有话交待敝号伙友:柜上存银就是分赠京城朋友,也比被抢劫去强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师银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还这笔银子!等日后从容了,再说吧。”�
蔡掌柜说:“正因为贵号这样危急,梁掌柜也没来讨要过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梁子威说:“�我们戴老帮有吩咐,这笔银子是我们主动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讨要。”�
戴膺说:“眼前危机,是时局引发,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柜却说:“我虽是张罗金融小生意,也知银市脾气。这两万两银子,用于贵号兑付,顶不了什么事。但在这挤兑堵门的时候,我们反倒押银来还债……”�戴膺没等蔡掌柜说完,就长叹一声,说:“蔡掌柜,那我们就更应该谢你了!你这是及时雨!”�
蔡掌柜忙说:“�对你们这等大字号,我这能算几点雨!只是多年受惠,略尽一点力吧。”��
戴膺说:“�在此危急时候,几句议论的话流传开,说不定也会改变局面的!”�
梁子威插进来说:“�戴老帮,先不要谦让客气了,运银子的橇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戴膺又一惊,忙问:“银子已经运来了?”�
梁子威说:“可不是呢!”�
戴膺一听,就郑重给蔡掌柜作了一揖,说:“蔡掌柜的仗义,我们是不会忘的!”�
蔡掌柜说:“戴掌柜快不要见外,还是我们求贵号的时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号铺面,门外围的客户依然不少。两辆运银的橇车,更被人们围住。戴膺出来,也没有多张扬,只是指点伙友们往店里搬运银子。蔡掌柜见戴膺这种做派,也取了低调姿态,对围观者的问话,只做了极简练的回答。但那回答,却是画龙点睛之语:�“以后还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要在平时,蔡掌柜说的也不过是句大实话。那时代,钱庄虽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与票号比,规模就小得多。它的主业,起初是做银钱兑换,也就是银锭与铜钱之间的兑换,后来虽也经营金融存贷了,但生意也仅限于本埠范围。所以它没有外地分号,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钱庄资本小,遇到较大用项,就常找票号拆借。而票号主业,是做异地码头间的金融汇兑,银款来往量大,周期也长。常有闲资,也就放给钱庄、当铺,及时生些利息。在这种依存关系中,当然是钱庄弱小,票号强大。�
但在这金融危机严重的时候,票号受的压力也就比钱庄大得多。此时蔡掌柜说这样一句话,也就比平时值钱得多:在挤兑堵门的时候,生意不错的德隆泉钱庄,还依然巴结天成元,敏感的银市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继德隆泉钱庄后,又有几家钱庄、当铺来帮衬天成元。�
跟着,镖道打通的消息传来,二十万银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压力才终于减缓下来。�
戴膺和梁子威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久,西帮各家京号开始源源不断收到西安汇票。这些汇票,都是即将回京的那班随扈权贵汇回来的西巡收成。按说,这么一大批汇票新到,西帮的兑付压力会更大。奇怪的是,这批汇票一到,京市的挤兑风潮竟很快消退了。�
到这时,京号老帮们更明白了:站在暗处搅动这场挤兑风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祸中,他们亲睹京师大劫,能不担心历年暗藏在西帮票号的私囊?西帮一返京,他们自然要做试探:私银还能不能支出来啊?所以挤兑风潮中,兴风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现在,得知西安随扈的权贵们信赖西帮依旧,他们才终于放下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