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白银谷

三爷才说:“那次我进城,就是受老夫人托付,来张罗提防拳乱的事务。正在天成元跟孙大掌柜谋划呢,就听说前头柜上要杀人。赶紧跑出来,见直隶来的那个张天师,已经拦住魏路易,举刀要砍。幸亏在下练过形意拳,急忙飞身一跃,跳到张天师跟前,把魏路易隔开了!”�

文阿德就问:“你当时拿什么武器?”�

三爷说:“慌忙跑出来,哪来武器?赤手空拳而已。”�

文阿德又转脸问孔祥熙:“赤手空拳,刀枪不入?”�

孔祥熙说:“康三爷练的形意拳,那是真武功,跟拳匪的义和拳不一样。太谷人多爱练形意拳,防身,护院,押镖,都管用。”�

三爷说:“我的武艺很平常,仅够防身吧。但当时我一看那位张天师握刀的样式,就知道是个没啥功夫的愣货。正想明里挥拳一晃,暗中飞起一脚,将其手中大刀踢飞,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宜令人家太丢丑。本来就是一个愣货,太惹恼了,跟你来个不要命的发泼,也麻烦。所以,当时我只是摆了一个迎战的架势,并没有动他。他又举刀要砍,我只是笑而不动。这一笑,真还把他吓住了,高举了刀,不敢砍下来。没相持多久,这个张天师提刀退走了。”�

文阿德就问:“魏路易呢,是不是已经走了?拳匪会不会再去追他?”�

三爷说:“魏路易哪敢走?他早由柜上的伙友领进后院,躲藏起来了。直到事后,他都不敢独自回去,还是我们派了武师,送他回到福音堂。”�

文阿德说:“感谢康三爷仗义相救!太谷商界若都似康三爷,我会诸牧师也不致全体蒙难了。”�

三爷一听,急忙说:“大人千万不能这样说,太谷商界与洋商交往很久了,一向两相友善的。所以,贵公理会来太谷以来,我们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仅我们康家,谁家不是有求必应?去年太谷拳乱,实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动,上头官府纵容所致。商界虽也尽力张罗,哪能左右得了大势?在动乱中,我们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文阿德沉下脸说:“你们受累,去寻你们官府诉说。本人只是来查办教案,凡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惩不贷。”�

三爷真没想到,自己还尽拣好听的说呢,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脸来了!其实,文阿德渐露出的一种钦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爷已经忍耐了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便直言说:�

“大人你误会了,我岂是来寻你诉苦?在太谷,只有官吏们向我们商家诉苦,我们从不向官府诉苦!近日,县衙又来向我们商界诉苦。你们公理会索要赔款,他们发愁啊!拳乱以前,你们公理会也是常来找我们商界诉苦、求助、借贷,我们何曾麻烦过你们?”�

文阿德听出了口气不对,但还是沉着脸,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大人既问,我就明说了吧。在下今天来,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们道谢,二来代太谷商界顺便问问:贵公理会了结教案后,要从此永别太谷了吧?”�

“什么意思?”�

“办完教案,携了赔款,一走了之,从此再不来太谷:贵会是这样打算吧?”�

文阿德有些被激恼了,大声说:“放肆!谁说我们有如此打算?”�

三爷笑了,说:“我们商界只会以商眼看事。大人来太谷办教案,所使出的三大招,在我们商家看来,那分明是做一锤子买卖。”�

“一锤子买卖?”文阿德回头问孔祥熙:“什么叫一锤子买卖?”�

孔祥熙当然能听出三爷话中的刀锋,又不敢明说出来,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三爷又一笑,说:“一锤子买卖还不懂?就是交易双方,为了争一次生意的蝇头小利,不惜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文阿德怒喝了一声:“放肆!”�

孔祥熙也帮腔说:“文阿德大人来办教案,是依朝廷的议和条款行事。”�

三爷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轮着你说话?”�

文阿德厉声说:“我们严办教案,正是为了日后的事业。真没想到,康三爷竟也有仇洋驱教之念!”�

三爷换了一副笑脸,说:“我也没想到,文阿德大人竟会如此忘恩负义!我康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观张天师怒斩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们的教士,就为大人赏我一顶仇洋驱教的帽子?”�

文阿德冷冷地说:“你既不仇洋,为何非议本总办?”�

三爷毫不相让,说:“我刚才说的,不是一己之见,实在是太谷商界乃至全县乡民的一致议论:公理会是要出口恶气,捞些银子,溜之大吉!”�

文阿德没有再发作,仍冷冷地说:“办案严厉,是本总办的行事风格。太谷发生如此次惨案,我们不加严办,日后也难在贵县立足吧?”�

三爷冷笑了一声,反问:“公理会如此办事,以后还想在太谷传教?”�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厉声说:“本教事务,岂是你可非议!”�

三爷依然冷笑说:“太谷商界与贵会,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贵会趁此次危难,讹诈商界,我们也无暇多管你们的闲事!”�

“发生如此惨案,我会六位伟大的教士全部遇难,怎么是讹诈?”�

“贵会教士被拳匪杀害,我们也是甚感悲愤的。可因为这一类教案,你们东西洋十多国,出兵犯华,已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以至京师陷落,朝廷逃亡,我晋商在京津的字号,悉数被抢劫。这一切,居然还是抵不了你们被害教士的命!为求议和,朝廷答应赔款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山西更倒霉,在四亿五千万之外,还得另赔二百五十万。这四亿五千万另加二百五十万,是赔给谁呢?与贵国无关,与贵公理会损失无关吗?”�

“怎么能说无关?但每一桩教案,都务必具体查办!”�

“那照大人行事风格,查办每一桩教案,岂不是还得额外再赔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吗?以此法查办全国教案,岂不是要再多赔一个四亿五千万,再割走几个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进来说:“三爷,账不能这样算。”�

三爷立马怒斥道:“你一个太谷子弟,不学算账为商,却来给洋人跑腿!你懂什么叫算账?”�

文阿德忙压住三爷说:“�本总办只是公理会神职人员,仅限查办本会教案,与赔款割地何干?”�

三爷说:“杀害贵会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缉拿法办,抵命的人数,几倍于遇难教士。省洋务局也将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这桩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课了十多万赔款。不久,朝廷的四亿五千万分摊下来,我们不知还要被重课多少!太谷因出了此桩教案,还将被禁考五年!可这一切处罚赔偿,对你们似乎都不算数?查办才几天,就又索要赔款,更有甚者,还要霸占孟家花园!这不是额外赔款割地是什么?”�

文阿德还是冷冷地说:“两万赔款,是赔福音堂之损失。孟家花园,只是做死难先贤的墓地而已……”�

三爷知道这位老毛子难以说动,早不想多费口舌,但一口怒气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说了这许多。闷气既出,也想收场了,就放缓了口气说:�

“文阿德大人,你来华多年,大概还没听说过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话:得理且饶人。我听老夫人生前也说,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宽恕,饶恕,仁爱,是普爱天下每一个人。贵会如执意照大人风格查办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断后路!在这场塌天大祸中,贵会因蒙难而如此报复,与基督教义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太谷人重商敬商,大人这次又偏偏与商界过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开刀!在太谷与商家过不去,那将意味着什么,大人就没想吗?”�

文阿德沉着脸,只冷冷说了一句:“你岂配说伟大的基督!”�

三爷笑了笑,说:“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为就在昭示什么叫基督!拳乱以前,贵会来太谷传教十七八年,得教徒仅百人而已。何以会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结怨商界,以后贵会只怕连冷清亦不可得!山东、直隶为何教案频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乱?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观文阿德大人来太谷数日的所作所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恼怒地喝问:“你想煽动新的拳乱?”�

三爷大笑一声,反问道:“基督令你靠什么传教?宽恕,仁慈,普爱众生,还是恃强凌弱,趁火打劫,贪得无厌?”�

说毕,行礼作别,扬长而去。�

就在康三爷失去控制,激扬舌战文阿德的时候,太谷第一大票号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正在为此事谋划对策。因为志诚信的财东员家,听说要没收孟家花园,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产。�

这时的志诚信虽仍为太谷第一大票庄,但其财东员家已露败相。员家当家的,已经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会坐享商号的滚滚红利。这一代员家弟兄中,又没有特别出类拔萃者,可以压得住台。于是兄弟间无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断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点分利不均,就酿成惊天动地的一场诉讼,生生靠银钱铺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两边比赛似的扔掉的银子,市间传说有百万两之巨!即便富可敌国,也经不住这样败家吧?�

遇了庚子、辛丑这样的乱局,员家就没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号的领东大掌柜。这真是兄弟阋于墙,又怯于御外,内外都不济。�

孔大掌柜把东家几位爷安抚回去后,自然得考虑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寻不到借口,来霸占员家田产,但这次对太谷商家的羞辱,孔庆丰也是怒不可遏。给公理会赔几个钱,倒也罢了。

竟然要拿孟家开刀,还要太谷商界有头脸的人物,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西帮立世数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志诚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号,这场羞辱也得首当其冲了。�

但孔庆丰毕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没露出多少痕迹。�

这天,字号的协理,也即俗称二掌柜的,又在孔庆丰跟前提起孔祥熙。说不妨把这后生叫来,让他给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会如此糟蹋商界,以后还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孔庆丰见又提孔祥熙,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这孙子做甚?他与我何干?”�

二掌柜忙说:“我又不是当本家提他!眼看公理会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说上话的太谷人,就数这个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经事?”�

“谁认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国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柜,外辱当头,还是以西帮尊严为重吧。孔祥熙一个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计较了?”

“太谷商界再没本事,也不能去求这孙子!你们求这孙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满世界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我这一出面,不等于认了他?我这孔门跟他那股孔门,八竿子打不着。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认他!”�

“你们天下孔门是一家,都认孔圣人。”�

“他孙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门!”�

孔庆丰这么与孔祥熙过不去,实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庆丰祖居太谷城里,孔祥熙则祖居太谷西乡的程家庄,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孔门之后。城里孔家,老辈虽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势可比程家庄孔门兴旺得多。到孔庆丰做了志诚信的领东大掌柜,其家族已跻身太谷大户之列,孔祥熙父子却仍挣扎在乡野寒门。孔父习儒落魄,靠乡间教职营生,又染了鸦片毒瘾,家境可谓一贫如洗。所以,两孔家隔了贫富鸿沟,分属两个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实在也没有来往。�

孔祥熙从十岁起,投身公理会免收学资的福音小学堂,在太谷孔氏中间,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时他太卑微了。五年后,孔祥熙以福音小学堂第一名优等生毕业,公理会要保送他去直隶通州的潞河书院深造,这才引起孔氏众族人的非议。潞河书院是美国公理会最早在华北办的一所教会中学,为的是在华人中培养神职人员。可晚清时代,尊孔依然是国朝大制,即便在商风炽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视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圣人之后,竟要皈依洋教,卖身去司夷邦神职,这岂不是亵渎孔门,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吗?�

谴责最烈的,当然是程家庄的孔氏族人。但他们一样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听从!孔父因习儒潦倒,见儿子能有出路,也顾不上孔圣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从教会学堂得到的智慧和赞赏,比虚荣的孔姓不知要实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对族人放言:不让姓孔,我正好可取个西洋姓名!�

这更了不得了。程家庄的孔氏只好来求孔庆丰。孔庆丰是太谷孔姓中最显赫的人物,借其威势,或许能压住孔祥熙父子。当时孔庆丰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他哪想认这许多穷本家?但经不住这帮人的磨缠,就答应叫来说后生两句。�

一听是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召见,孔祥熙赶紧跑来了。可还没等问几句话呢,这位正做西洋梦的少年,竟兴头昂然,眉飞色舞,给孔大掌柜讲解起中国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缠足、男嗜毒的害处来。孔庆丰连训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就将孔祥熙当生瓜蛋撵了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谁敢这样对他孔大掌柜说话?仅仅是那种讲解的口气,孔庆丰就恼了。�

这孙子既然连祖宗都不要,你们还要他做甚!�

这是孔庆丰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厌恶之极。�

此后,孔祥熙当然是执意去了通州潞河书院。在那里,因为他有中国这个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圣人之后皈依公理会,这是基督在中国的一个小小胜利吧。�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书院也将近五年了。京津拳变一起,书院不得不遣散避乱,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没几天太谷的拳乱也起来了。他被围福音堂,几乎丢了小命。�

这次跟随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点大难不死、衣锦还乡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太谷人,在心底里还是想攀附孔庆丰这样的富商:他毕竟是被商风熏大的。何况在西洋人眼中,商人并不卑贱。所以,他不计前辱,还是到处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

这话传到孔庆丰耳中,先还只是勾起淡去的厌恶。后来就传说文阿德使出的几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这一下,孔庆丰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门脸红了。在此情状下,堂堂孔大掌柜怎么可能出面去求一个叛祖侍敌的狗东西!�

孔庆丰在志诚信,虽也至高无上,他还是善听属下进言的。可这一次,二掌柜费尽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松动。�

其实协理的意思,也并非要孔大掌柜低下头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认这个本家子孙,只不过给孔祥熙一点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请一次,以便正经陈说在太谷得罪商界,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孔祥熙还正是因为你这个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坏,糟蹋商界。这关乎西帮尊严,商界名声,不能只顾跟这么个不肖晚辈怄气的。�

但好说歹说,孔庆丰还是不见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请一次。孔庆丰勉强同意,但不许太抬举那孙子!�

这位二掌柜姓刘,在商界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联络几位大字号的协理,把招待的场面弄大点。再一想,觉得也不妥:孔祥熙这后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这厢,扯来别的大头,也不见得管用。于是决定,只以志诚信的名分来宴请,并从财东员家搬一位少爷出来做东。酒席呢,摆在饭庄中排场大的醉乐园。这也算把面子给足了。�

员家少爷一辈,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诚信的掌柜们很容易搬动。�

孔祥熙那头,也果然如刘掌柜所料,志诚信的帖子送过去,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可孔祥熙如约来到醉乐园,却未见孔庆丰大掌柜在座。刘掌柜早有准备,没等孔祥熙问出话来,已抢在前头说:�

“这桌酒席,本来是孔大掌柜做东的。可我们东家听说了,也要出来作陪。大掌柜见东家肯出面,当然也觉脸上有光,就说:东家既出面,那就做东吧,我们字号的掌柜欣然作陪。东家一听,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辈分大呀。就改由这位四少爷出来作陪,还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纪、辈分,都跟舍儿你相当。”�

舍儿是孔祥熙的乳名。刘掌柜事先特意打听来,就为以此称呼能给孔祥熙一种本家的感觉。

这时,员四少爷就照刘掌柜事先吩咐,站起来对孔祥熙说:“咱们头回见面,不要见外。”又转脸对刘掌柜说:“舍儿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礼了。”�

刘掌柜才接住说:“舍儿你是不知,我们大掌柜可是最重礼数的人!说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乱了主臣呀?财东为主,字号为臣,这是商家大礼。有东家出面,无论长幼,大掌柜还是不便主席。我看两头都为守礼,谦让不下,就出了个主意:反正舍儿你也不是外人,这头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东,我作陪;等过几天,再选个好日子,由大掌柜和东家一道出面做东,宴请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这样了。到时候请文阿德大人,舍儿你还得出力!”�

刘掌柜这样一圆场,孔祥熙也没有怎么计较,忙应酬了几句客气话。他毕竟是头一回出入富商大户的这种交际场面。�

席间,刘掌柜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只是扯些闲话,在洋人书院读什么书,吃什么茶饭,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岁的后生,也该说媳妇了,有提亲的没有,如此之类。跟着,问起西洋人娶亲如何娶,过生日如何过。�

孔祥熙哪还有防备,早来了兴头,有问必答。论及洋人习俗,更是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于是,刘掌柜轻轻提起葬礼:“舍儿,那西洋人办白事,也与我们很不同吧?”�

“当然,西洋人的葬礼,也甚是简约。”接着详细说起西洋人葬礼中,教会如何做主角。�

刘掌柜耐心听完孔祥熙的解说,才又不经意地问:“那西洋人办白事,并不披麻戴孝?”�

“当然,穿身黑礼服就算尽孝了。”�

“搁我们这儿,哪成!办白事,不见白,不哭丧,哪成!”�

“中西习俗不同,叫我看,还是西洋人的婚丧习俗比咱们文明!”�

听孔祥熙这样一说,刘掌柜已有几分得意。只是仍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积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还硬朗。这是福气,我就盼二老能长命百岁。只一样,到那时我也老迈了,如何有力气给二老送终?一想发丧期间,那磕不尽的头,哭不尽的丧,真也发愁呢。”�

“要不,我说西洋人比我们文明?”�

“舍儿,只空口说人家文明,谁能相信?”�

“谁叫太谷人不爱入洋教!”�

“这次你们办教案,何不做个现成样儿给乡人看?”�

“做什么现成样儿?”�

“听说要给遇难的洋教士,再发一次丧。洋人照洋礼发丧,不正好叫乡人看看如何文明?”

刘掌柜轻轻带出藏着的用意。�

孔祥熙似乎仍无觉察,仍然兴头高涨地说:“这次不是再发丧,是要举行公葬。六位公理会先贤,为神圣教职蒙难福音堂,直接凶手虽为拳匪,而拳匪作恶系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举行全县公葬,也是理所当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须异常隆重才上规格。此亦为西洋文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