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以前也常听何老爷说这类疯话,原来是跟他的烟瘾有关?吸了洋烟,就敢说憋在心底的话了?六爷忽然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吸口洋烟试试!他心底也憋了太多不如意。�
“六爷,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过,我跟了伺候你。”�
“何老爷,你再烧一锅烟,叫我尝几口,成吧?”�
“你说什么?”�“我看你吸了洋烟,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想吸几口,尝尝。”�
何老爷立马瞪了眼:“六爷,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这种嗜好!我是太没出息了。六爷你要叫我做领东,我立马戒烟!”�
“何老爷,我早听你说过:太谷的领东大掌柜,没有一个不抽大烟的。孙大掌柜也抽?”�
“要不他越抽越没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何老爷,你只要有领东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烟。”�
“那六爷你也不能抽!你们家老太爷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这种事?”�
“我也不修儒业了,要那么干净何用?再说,我也只是尝尝而已。”�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烧了一锅。跟着,将烟枪递过来,教给他怎么吸。�
六爷照着吸了,老天爷,那真不是什么好味道!但渐渐地就有异样感觉升上来了,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跟着,整个人也升起来了,身子变轻了往上升……说不出的感觉!�
“六爷,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着身子变轻了。”�
“六爷,我把你拉下水了!”�
“何老爷,不怨你,是我愿意!科举停了,老太爷定的那门亲事,我也不中意,样样都不如意,我还那么规矩,有何用?我倒想做圣人,谁叫你做?老太爷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远离康庄,浪迹天涯去!”�
“六爷,你要这样,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为了什么?为了叫你铁了心投身商界!
有此嗜好,无伤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败落,那我罪过就大了!“�
“何老爷,那我就铁了心,弃儒习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迹天涯吗?”�
“六爷说得对!”�
两人慷慨激昂地很说了一阵,心里都觉异常痛快。尤其是六爷,全把忧伤与不快忘记了,只觉着自家雄心万丈,与平时特别不一样。�
乘着感觉好,六爷回去了。见着奶妈,他也是很昂扬地说话。提起自己的亲事,居然也夸赞起孙家来了,已没有一点苦恼。�
事后,何老爷惊恐万状地跑来见六爷,直说自己造了孽了,居然教学生抽大烟!六爷也有些醒悟了,表示再不深涉。就那样吸了一两口,也不至成瘾难回头吧。�
不过,后来六爷终于还是忍不住,暗自上了几趟城里的烟馆。哪想到,太谷最大的凉州庄谦和玉,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新主顾。康家在太谷是什么人家?赶紧伺候好康六爷吧!于是派出精干伙友,扮作儒生,到康庄拜访六爷。如何拜访呢,不过是奉赠一个精美的推光漆匣:不用问,里面装了全套烟具和少量烟土。�
就这样,在什么企盼都失去以后,六爷有了这新的念想。这一日也断不了的念想,叫他平静下来了,不再想去上海,更不想浪迹天涯。�
只是,六爷一直深瞒着,不叫别人知道,更不敢叫老太爷知道。�
汝梅一看见自己的画像,就要想起那个画匠来。可这个拘谨的画匠,已经无影无踪了。她暗自托下人打听过,这个画洋画的画匠,已经不在太谷了,有的说去了平遥,也有的说去了西安。�
总之,无影无踪了。�
画像中的汝梅,灿烂明媚,连老太爷看了,都说把梅梅画成小美人了。可画匠本人居然那样木,什么都看不出来?汝梅常常凝视着画像,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美人。�
画像那两天,她真是用尽心机讨好画匠。可那个木头人,始终是那样拘谨,客气。他或许是见的美人太多了?她问过:你是专给女人画像?他说:还是给做官的老爷们画像多。他可能没说实话。�
汝梅亲眼看见,画匠在给她画像时,常常会眯起眼睛来,去凝视老夫人的那幅大画像。这种时候,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老夫人是个美人。到现在了,还那么能迷住男人?你一定是没有老夫人美貌吧?其实,汝梅一直就不想做女人!�
情窦初开的汝梅,无论心头怎样翻江倒海,也没法改变什么。画像那几天,很快就过去了。除了留下一张灿烂明媚的洋式画像,继续散发着不大好闻的松节油气味,什么都无影无踪了。她想再看一看老夫人的画像,看究竟美在何处,管家老夏也不肯答应了,总是说去做画框,还没送回来。�
就在这几分恼人、几分无奈中,汝梅又想出游去。可大冬天的,又能去哪?父亲去了西安,又是遥无归期。父亲这次去西安,是以时局不靖,兵荒马乱为由,不肯带她同行。反正他总是有理由,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带她出门的。�
而今年冬天,连一片雪花也没见过。�
下了雪,或许还好些?总可以外出赏雪。�
这种无聊,使汝梅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异常的凤山之游。那次,她一定是犯了什么忌。犯了什么忌呢,竟惹了那么多麻烦?莫名的好奇又涌上来了。�
大冬天的,上凤山是不可能了。汝梅忽然有了探寻的目标:那些已故的老夫人的画像。那次,她发觉有几分眼熟的画像,到底是哪一位老夫人?是不是六爷的生母?�
只是这样一想,汝梅就觉有几分害怕。可此时的她,似乎又想去触动这种害怕,以排解莫名的烦恼。�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汝梅果真悄然溜进了前院那间厅堂。这间过节时庄严无比的地界,现在是既寒冷,又有几分阴森。她努力挺着胆,去找她的目标:挂在一侧的那四幅已故老夫人的画像。现在看去,老式笔墨画出的人像,毕竟难现真容。可这四幅遗像要都用洋笔法画出,一个个似活人般逼视着你,那更要吓死人了。�
寻见了那一幅:嘴角斜上方点了一颗很好看的痣,但定神细看,已没有多少眼熟的感觉。凤
山见过的那个老尼,记忆也模糊了,只是那颗美人痣还分明记得。痣生的地方,也很相符。�
汝梅看了看这位生痣的老夫人的牌位,写明是孟氏。她没敢再抬头看遗像,惶惶跑了出来。
孟氏。六爷的生母姓什么呢?六爷的生母真要是孟氏,那凤山的老尼打听六爷就有文章了……汝梅不敢细想了,但又被更强烈吸引住。�
她不动声色问母亲,母亲居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真还记不得了!以前也是老夫人老夫人地叫,老夫人娘家姓什么,真还一时记不起来了。梅梅,你问这做甚?”�
“也不做甚,我跟她们打赌呢!”�
“拿这打赌?没听说过。”�
“女人嫁到婆家,就没名没姓了。贵为老夫人尚如此,别人更不用说!”�
“梅梅,你又疯说什么!去问问六爷,他该记得外爷家的姓吧?”�
“也难说。我就记不得外爷姓什么了……”�
“你又作孽吧!”�
汝梅跑出来了。除了失望,她还替这位早逝的老夫人难受:母亲记不得她的尊姓,大概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去问六爷!正是不想直接问六爷,才问你们的。�
汝梅又问了几位上年纪的老嬷,也没问出来。她们都是前头这位老夫人去世后,才进康家的。�
真是得直接问六爷?问六爷奶妈,就成。汝梅忽然想起,在六爷的屋里,仿佛就供有先母的牌位吧?�
好了,去拜见一趟六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汝梅去见六爷时,他不在,只奶妈在。奶妈对汝梅倒是很殷勤,让到正屋里,问长问短的。汝梅却早已心不在焉:一进正屋,她就看见了那尊牌位:先妣孟氏……�
真是孟氏?�
汝梅不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怎样离开的。�真是孟氏!�
无聊的汝梅,起初也只是想往深里打探一下,能打探出什么,打听出来又该如何,实在也没多想。现在,一个离奇又可怕的疑相叫她打探出来了,除了惊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凤山那个老尼,长着一颗美人痣,她问起了六爷,满脸的憔悴和忧伤。这位同样长着美人痣的孟氏,她是六爷的生母,可她故去已经十多年了!她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活人和故人,怎么能是一个人?�
那老尼会是孟氏的姐妹吗?有这样一位出家的姨母,六爷他能不知道?�
汝梅想不下去了,可又不能不想。跟谁商量一下就好了,可这事能跟谁商量!谁一沾边,就得倒霉吧。秋天,就是因为她见了那位老尼,叫好几个下人受了连累。老太爷也很久拒不见她。�
一定捅着什么要紧的隐秘了。�
汝梅真是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兴奋。她当然不肯住手罢休的,至少也得把这一切告诉一个人:那就是六爷。�
六爷要愿意同她一道,秘密去趟凤山,那就更好了。�
这一次,汝梅是在学馆把六爷拦住了。当时,六爷正在何老爷的屋里,高谈阔论。�
她对何老爷说,有件要紧的事,得跟六爷说,能暂借何老爷的雅室一用吗?何老爷当然答应了,起身回避而去。�
六爷刚烧过几个烟泡,精神正昂扬呢,见汝梅来见他,很有些扫兴。由汝梅,又想到自己那门不称心的亲事,心里更起了厌烦。�
“梅梅,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这样惊天动地!”�
“六爷,说不定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快说吧,就真是惊天动地,跟我也沾不上边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吗?秋天,我去凤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她问起六爷你……”�
“梅梅,你又说这没情由的话!那是你梦见的没影踪的事吧?”�
“六爷,亲眼见的,哪会是做梦!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尼嘴边生着一颗很好看的痣。近来,我往前头上香,见一位先老夫人的遗像上,也点着这样一颗痣!”�
“你是说什么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六爷,听说你的先母就长着这样一颗痣,对吧?”�
“越说你越来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烟,精神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受怀疑,谁也
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妈,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愣?你自家知
道不知道?“�
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谁说我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交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每年逛会,他都要精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逼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康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坚决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