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白银谷

所以,何老爷更来了劲,大声说:“六爷,你也该成婚了!成婚之后,正可另立一间你自家的字号!你要叫我领东……”�

“我还不想婚娶。”�

“婚配是终身大事,谁也躲不过。再说,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爷给六爷定下了谁家的佳丽?不称心吗?”�

“亲事倒还没定。老太爷也放了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说出来,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老太爷这么开明,六爷你还发什么愁!”�

“何老爷,我埋身学馆,日夜苦读,哪里知道娶什么样的女人?”�

“大富如贵府,当然得讲一个门当户对。”�

“我就怕这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再加一个两相愉悦。”�

“何老爷只会纸上谈兵,人还不知在哪呢,谈何两相愉悦!”�

“六爷!”何老爷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话音也高了。“当今世事正日新月异,娶妇亦不宜太守旧了。治国难维新,婚娶总还容易些吧?我给你提几样维新条件,你看如何?”�

婚娶维新?何老爷又要说什么疯话?六爷便说:“愿听教诲。”�

“第一样,要不缠足。第二样,要通诗书。第三样,开明大度,不避新风,不畏交游。还有一样,当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爷越听,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爷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怎么,不想娶这样的新式佳丽?看看你家老太爷,十多年前就有此维新之举了,你反倒想守旧?”�

何老爷提的这新式佳丽,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这令六爷惊讶不已。不过,他也不再那样羞愧了,继母一定是令众人倾慕的,并不是他一人独生邪念。连何老爷也举荐老夫人那样的新式佳丽,叫他既意外,更高兴!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继母那样的女人,是师命不好违啊。�

“何老爷,我怎能与老太爷比?”�

“老太爷开了头,你不正好跟了维新吗?”�

六爷故意推托一番,才答应下来,只是装着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爷居然也很赞成。稍后,六爷又故作担忧,怕老太爷已有打算,婉转请何老爷到老太爷跟前,巧作试探。何老爷不知六爷的心思,却也一口承诺:他去说服老太爷。�

六爷心里暗暗高兴,也就陪何老爷喝了不少酒。�

何老爷酒多之后,居然就大赞起老夫人的丰采来,六爷才有些慌了。不过,何老爷倒始终未说什么出格的话。�

只隔了一天,六爷就被老太爷叫去。�

礼还没行毕,老太爷就发问了:“听何老爷说,你要来一个婚娶维新,娶位新式女人?”�

六爷慌忙说:“是何老爷力主如此的,说天下日新月异,婚娶也不能守旧。”�

“我是问你的意思!”�

“何老爷师我多年,也不好太违逆的。”�

“我还不想勉强你,叫他勉强你?你自家是什么意思?”�

“我本也没有定见,就那样吧。”�

“就那样?”�

“就那样吧。”�

“那好,就照何老爷说的,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不知何老爷到底怎样说的,有关出身书香门第、有关美貌是否提到?但当着老太爷的面,他实在不便再提及。�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赶去问何老爷。何老爷一再肯定,什么都说了,没漏一样。六爷才放心了。�

终于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出去了,六爷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世间真有这样一位现成的新式佳丽,在等着叫他挑选呀?老太爷说的满世界是指哪?无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于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寻出这样一位新式佳丽来?他早就听说了,继母是在京师长大的。老太爷不会到京师给他寻找佳丽,何况京师已经沦陷了。�

然而,半月不到,就传来消息说,六爷想要的女人已经物色到,双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给一位河图大家测算去了。�

这样快就找到了?�

六爷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样样都合他的所愿吗?�

但他到哪去打听!�

那时代的婚娶过程,虽然也有“相亲”一道程序,可参加相看的却不是男女双方。尤其大户人家,更不能随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却看不上,那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参与相看的

,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爷连媒人是谁也不知道,从何打听?�

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母亲的重要。若母亲在,准会为他去打听的,或者,她随时都知道一切吧。现在,一切都在父亲手中握着,老太爷真会一切都为你着想吗?他总是放心不下。奶妈倒是不停地打听了,可谁又把她当回事?她几乎什么也打听不到。�

让何老爷给他去打听这种事,也不合适。�

六爷也只好等着。�

好在没等几天,老太爷就又召见了他,把一切都说明了:已经按他的心愿,选下一门亲事。女方即城里的孙家,也是太谷数得着的大户。孙家这位千金,是孙四爷跟前的二小姐。这女子也有些像三爷跟前的汝梅,自小带侠气,拒缠足,喜外出,跟着男童一搭发蒙识字,对洋物洋风也不讨厌。总之,各样条件都合你的心思。你们两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为辅佐。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吧?�

“老六,我知道你的脾气。本来想小施伎俩,张罗个机会,叫你在暗处亲眼一睹孙二小姐的芳容。只是,孙家是大户,叫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们的!”�

六爷先听说是孙家,就有些失望:还是门当户对啊。城里孙家,那亦是以商立家的大财主,只是更喜欢捐官,听说给夫人们也捐有“宜人”一类的封赐。这也算官宦人家?六爷一心想以正途入仕,所以对花钱捐到的官爵,就颇为不屑。又听说这位孙家小姐像汝梅,就更有些不悦了。汝梅倒是天足,可几乎跟男娃差不多了,没有一点佳人韵味!汝梅不丑,但也说不上美艳。若真像汝梅那样,他可不想要!�但他又不便对父亲直说出来。八字都看了,老太爷一准已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可怎么办?�

一着急,有了一个主意。�

“有父亲大人做主,我还能不放心?只是彼女如真像汝梅那样泼辣,我也很害怕的。她秉性到底如何?想请母亲大人设法见一见,为我把握一个究竟。”�

六爷本是大了胆,才提出这样的请求,没想老太爷听后倒哈哈笑了:�

“老六,实话给你说,这位孙二小姐就是老夫人相看过的!”�

这可叫六爷大感意外了!继母已经为他相看过了?他所以大胆提出请继母去见见孙家小姐,就是想请继母为他把关。继母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就是以继母为异性偶像。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继母已经为他相看了彼女子!继母也会关心他的婚事?�

这个意外,令他特别高兴。�

“既然母亲大人已相过亲,我就更放心了。”他尽量平静地说。�

“老六,你心里有老夫人,她一定很高兴!你过去见一见老夫人吧。”�

老太爷的这句话,越发叫他兴奋了。�

这年冬天,老太爷已经常住在老院这座宽敞的七间正房里了。他是在东头自己的书房里,召见的六爷。所以,六爷去见老夫人,只不过穿堂过厅,到西头的书房就是了。不过,六爷今天却是有些紧张,甚至有些羞怯。�

自从确认了自己在心底里是喜爱继母,又表达出想娶继母这样的女人以后,他还没见过她。你必须平静如常!�

但在行拜见礼时,他还是没法平静,不大敢正眼看她。好在老夫人平静如常,她听了杜牧传达老太爷的意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六爷,你心里有我,倒叫我更不踏实了。这个孙二小姐,可不是我给你挑的!听说六爷也想娶位不缠足的开通女人,我不过顺嘴给老太爷提了几位,都是常去华清池女部洗浴的大家闺秀,内中即有孙二小姐。她们说,当年就是为了学我,才都没有缠足。我才不信她们的话!好在,一个个都还活泼,开通。至于后来怎么就挑上孙家小姐,我可不敢贪功!”�

“既是母亲大人推荐的,我总可以放心的。”�

“六爷,快不敢这样说!娶回来,你不待见,我可担待不起。”�

“这事,总得父母做主。”�“六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改日进城洗浴,等洗毕出来时,我设法与孙家小姐同行,走出华清池后门,拉她多说一会儿话,再登车。六爷你呢,可预先坐到一辆马车内,停在附近。等我拉着孙小姐说话时,你尽可藏身车轿内隔窗看个够!愿意不愿意?”�

六爷没想到老夫人会给他出这种主意,可这主意倒是很吸引人:这不是淘气、捣鬼吗?而且是与老夫人一起捣鬼!�

他带出几分羞涩,说:“愿听母亲大人安排。”�

“那好。改日进城洗浴时,我告六爷。”�

“只是,大冷天的,劳动母亲大人……”�

“我不怕冻,别把六爷冻着就成!”�

“我也不怕冻。”�

这次从老院出来,六爷简直有了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给他选下的这位女子,原来是老夫人最先举荐的!她活泼,开通,未缠足,喜洗浴,也识字,样样都如老夫人,也就样样如他所愿。想什么,就有了什么,这不是天佐你吗!这些天,心里想的最多的,只是老夫人,老夫人居然就在帮你选佳人!老夫人没说这位孙二小姐是否美艳,想来是不会差的。女貌差的,老夫人会给自家举荐?�

总之,六爷本来已经放心了这门亲事。但老夫人又出了那样一个暗访的主意,他能不答应吗?早一天看看那女子的真容,他当然愿意了!老夫人这样做,一定成竹在胸了,想叫他早一天惊喜。�

所以,六爷回来不由得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妈,只是没说孙家小姐是天足。他不想听奶妈多唠叨。�

他还想找何老爷倾诉一下,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只隔了一天,老夫人跟前的杜牧就跑来说:“明儿老夫人进城洗浴,六爷赶午时三刻进了城就得。天这么冷,不用去早了受冻。”�

六爷尽量平静地应承下来,因为心里很激动。�

可杜牧一走,奶妈就追问不止:进城做甚去?为何还要同老夫人一道去?�

六爷当然不能说实话,只好编了瞎话应付:“老夫人洗浴毕,要往东寺进香,老太爷叫我陪一趟。”�

“以前,也没过这种事呀?”�

“以前,我不是小吗?”�

六爷不再多说,就出去见管家老夏,叫明天给他套车。�

午时三刻到达,午时初走也赶趟,可这天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六爷就登车启程了。天气倒是不错,太阳很鲜艳,也没风。但毕竟是隆冬,没走多远,寒气早穿透了车轿的毡罩,只觉越来越冷。六爷也没多在乎这些,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那女子如果叫人一见倾心,他就真去东寺进一次香,以谢天赐良缘。�

也许是天冷,车倌紧吆喝,牲灵也跑得欢,刚过午时就进城了。还有三刻时间,干冻着也不是回事。去自家的字号暖一暖,又太兴师动众。六爷便决定先去东寺进香许愿:如彼女真如他所愿,定给寺院捐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寺院也不暖和,只是忙碌着进完香、许下愿,真也费去了时间。等再赶到华清池后门,正其时也。�

杜牧已等候在那里,见六爷的车到了,便过来隔着车帘说:“老夫人很快就出来,请六爷留心。”�

说是很快,六爷还是觉着很等了一阵。终于盼出来了:老夫人与一个年少女子相携着走了出来。这女子就是孙二小姐?显然是天足,因为她走路与老夫人一样,轻盈,快捷,自如。可穿得太厚实了,除了华贵,能看出什么来?尤其是头脸,几乎被一条雪狐围脖给遮严了。�

六爷紧贴了轿侧那个太小的窗口,努力去看,越看心里似乎越平静。老夫人为了叫他看得更清楚,引导孙小姐脸朝向他这边,还逗她说笑。平心而论,孙小姐可不丑,说美貌,也不算勉强。说笑的样子,也活泼。她也不像汝梅,有太重的假小子气。可六爷总是觉得,她分明少了什么,少了那种能打动人的要紧东西。�

到底少了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与继母一比,就能分明感觉出来。浴后的继母,那是更动人了!所以,他不敢多看继母,一看,就叫人不安。可同样是浴后的孙小姐,却为何不动人?再仔细看,也激动不起来。�

继母和孙家女子都登车而去了。稍后,六爷的车马也启动了。可他坐在寒冷的车轿里,怅然若失:已经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动心地盼了许久的,原来这样平淡无奇。�现在,六爷有些明白了:继母坚持叫他来亲自相看,就怕他看不上吧?可是,这位孙小姐样样都符合他提出的条件,又怎么向老太爷拒婚?她要生得丑些,他还有个理由,可她居然不丑。不丑,又不动人,叫人怎么办?�

老天爷,你总是不叫人如愿!�

在回去的半路上,老夫人还停了车,问了问六爷:“看上了没有?”�

这叫他怎么说呢?只好说:“也没看得很清。”�

老夫人一笑,就不问了。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能不明白?她回去见了老太爷,把他的失望说明了,局面会改变吗?�

然而,没过几天,老太爷召他过去,兴致很好,开口就说:“跟孙家这门亲事,就定了吧。人是按你的心思挑的,模样你也亲眼见了,定了吧。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挑个吉日,先把定亲的喜酒吃了。到腊月,就把媳妇娶过来。老六,你看成吧?”�

这不是已经定了吗?六爷一脸无奈,还能说什么!�

老太爷似乎没看见他的无奈,依然兴致很好:“听说老夫人安排你见了见孙小姐?哈哈,没被人家发现吧?”�

“藏在车轿里,也没看清什么。”�

“也行了,大冬天的,站当街,能站多久?我跟老夫人说了,哪如安排在戏园子里?虽坐得远些,也能看得从容。老夫人说,孙小姐还未出阁,哪能挤到戏园子看戏?倒也是,我真老糊涂了。婚事上,老夫人很为你操心。走时,过去谢一声。”�

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了。�

六爷退出来,进了老夫人这厢。老夫人一见他,就说:“六爷,看你像霜打了的样子,我就心里不安。那天从城里回来,我就跟老太爷说了:看来六爷不很中意。老太爷听了,只是笑话我安排得太笨,费了大劲私访一回,也没看出个究竟。那天,你真没看清?”�

“母亲大人,看清了。”�

“那你是不中意吧?”�

“就那样吧,母亲大人。”�

“我看你是不如意。”�

“就那样吧。”�

还能怎样呢?六爷知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人做不了什么主,一切都由父亲决定。父亲已经给了他很大的仁慈,事先叫他提条件,而且样样条件都答应。样样条件都符合,挑出来了,却不是你想要的人!这能怨谁?�

你做了按图索骥的傻事吧?�

继母也是太独特了,独一无二。你比照了她,到哪再找出一个来?�

罢了,罢了,这就是你的命吧。世间惟一疼你的人,早早就弃你而去。一心想博取的功名,眼看临近了,科考却是先延后停。那就娶一个心爱的女人相守吧,却又是这样一个结局!你不认命,又能怎样?�

六爷毕竟年轻,心灰意懒几天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天成元京号的戴掌柜。�

那次,何老爷带他去拜访戴掌柜,有几句话叫他一直难忘:到了残局,才更需要大才大智;临危出智,本来也是西帮的看家功夫。他现在已到残局时候了,真有大才大智能挽救他的败势吗?�

所以,他特别想再见一见戴掌柜。�

跑去问何老爷,才知道戴掌柜早到上海去了。刚要失望,忽然就跳出一个念头来:他去上海找戴掌柜,不正可以逃婚吗?�

这是不是临危出智?�

平白无故的,老太爷不会允许他去上海。他就说,决心弃儒习商了,跟了戴掌柜这样的高手,才能习得真本事;上海呢,已成国中第一商埠,想到沪上开开眼界。婚事,既已定亲,也不必着急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完婚,怕不吉利。�

这样说,不知能否说动老太爷?�

六爷就将这个心思先给何老爷说了说,当然没说是逃婚。�何老爷听了很高兴,说:“六爷,你算是改邪归正了!去趟上海,你也就知道什么叫经商,什么叫商界,什么叫大码头。”�

“老太爷会不会答应我?”�

“哪能不答应?老太爷看你终于弃儒归商,只会高兴,哪能拦你!”�

“可老太爷说了,腊月就叫我成婚。”�

“那你就成了婚再走!离腊月也没多远了。”�

“腊月一过,就到年下。戴掌柜在上海能停留多久?”�

“京城收不回,戴掌柜也没地界去的。”�

“满街都说议和已成定局,十二款都答应了人家,就差画押了。和局一成,朝廷还不收回京城?”�

“谁知……”�

何老爷忽然打起哈欠来,而且是连连不断。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六爷正想问,忽然悟到:何老爷是烟瘾犯了吧?于是,故意逗他:�

“何老爷是怎么了,忽然犯起困来?夜间没睡,又读什么野史了?”�

“睡了,睡……”�

哈欠分明打得更厉害。�

六爷才笑了,说:“何老爷,你既已不瞒我,就烧一锅洋烟,抽几口吧?”�

“太不雅……六爷请便吧……”�

“今儿,我才不走,得见识见识。”�

六爷真稳坐不动。何老爷又忍了片刻,再忍不住,终于从柜底摸出一个漆匣来。不用说,里面装着烟具烟土。�

何老爷在炕桌上点灯、烧烟时,手直发抖,嘴角都流出口水来了。抖抖晃晃地烧了一锅,贪婪地吸下肚后,才像泄了气,不抖不晃了,缓缓地躺在炕上。片刻之后,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个精神焕发的何老爷坐了起来。�

“六爷!”何老爷叫得斩钉截铁。“见笑了。你看我哪还配在贵府家馆为授业为师呀?你快跟老太爷说一声,另请高明吧。我就伺候六爷你一人了,你当东家,我给你领东,咱们成就一番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