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夫人看这三个字,写得还蛮秀气,就问:“算盘呢,会打吧?”�
“打得不快。”�
姚夫人正色说:“到我们家,也没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脚要干净,知道守规矩。”�
温雨田没有说话,亲戚忙问他:“听见了吧?”�
“听见了。”�
姚夫人又说:“再就是别这样愁眉苦脸,成不成?”�
他还是不说话。�
姚夫人就问:“你愿不愿来我们家?”�
亲戚忙说:“他当然愿意,不愿意,我能领他来?”�
姚夫人说:“雨田,你自己说,愿意不?”�
他低了头,低声说:“愿意。”�亲戚就喝了他一声:“你不能说痛快些!”�
姚夫人忙说:“初来新地界,认生,也难免的。要愿意,那就留下来,试几个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错,就常留下来。”�
亲戚忙说:“雨田,还不快跪下给主家磕个头!”�
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个头,没说话。�
姚夫人说�:“�快起来吧。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礼,那么多讲究,以后就当是自己的家。”�
姚夫人留亲戚吃了饭,叫他转告雨田的叔父,说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钱,也按通例给。亲戚却说,他可不能捎这种话回去:雨田找了这么个好主家,有福享了,他婶母能高兴?只能说勉强留下试用,工钱还没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这样说,他那婶母才称心。亲戚还交
待,留下雨田是当佣人使,当然不能太心软,可也不敢太苛严。他心事太重,什么都攒在心里,对付不好,谁知他出什么事?�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说:“我花钱雇佣人,也不能当少爷供着吧?我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他对付不了,你还给我领走!”�
其实,姚夫人心里已是十分中意这个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给她送来一个比云生出色许多的小男人。才这么半天工夫,她已断定这个雨田比云生出色。�
留下雨田后,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个做粗活的旧男佣。因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是记账,采买,跑佃户,进城办事。这全是管家该做的营生。�
沉默寡欢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会这样器重他?初听了,他真有些不敢应承,直说,怕张罗
不了。主家夫人和气地说,谁天生就会?我挑你,就是叫你学着帮我管家。以往,我自己管家,没雇人,今年刚添了娃,忙不过来了。你识字,会打算盘,人也不笨,又长得排场,我看是当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学,哪有学不成的?总比学生意容易吧!�
主家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主家夫人还叫来裁缝,给他做了几身够排场的衣裳,单的、夹的、棉的,四季穿的都有了。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说试用吗?怎么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备下了?主家夫人说,跑外办事,顶的是我们邱家的脸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丢邱家的人!夫人还说,你一个男娃,没了父母,也不会张罗穿戴,我能忍心看着不管?你只要跟我们一心,这就是你的新家。�
他听得眼里直涌泪珠。�
刚到的时候,主家还把仆佣都叫来,交待她们:新来的这个男娃能写会算,以后他要帮着我管家,你们要多帮衬他。主家有了这样的交待,别人对他也没欺生,真还够帮衬他的。邱家的仆佣也不多,一个个都像厚道人。�
主家那位十岁的小姐,似乎并不讨厌他,常常跟着他,问东问西。�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当然还是主家夫人。什么都是她亲自教,记账算账,外出采买,论价杀价,城里哪些字号是老相与,佃户又有哪些家,什么都细细交待。不嫌烦,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的傻气,只能逗笑她,惹不恼她。�
雨田真没想到,他来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叫人惊喜异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可怜他?还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旧谊?平白无故,谁能对一个下人这样好?�
这几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经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稍熟之后,雨田婉转问过姚夫人。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夫人倒笑着反问他:“怎么,想叫我打骂你?那还不容易!”她亲切异常地给他说,她一直没男娃,所以特别喜欢男娃。以前有个帮她跑外的小男佣,她就很疼他,教他认字,教他为人处事,待之如家人。后来还给他举荐了商号,送去学生意了。也许是上天酬报她,今年终于得了男娃。�
夫人还说,自家有了男娃,对他这样的男仆,依旧是喜欢的。他长得这样排场,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成天听这样的话,雨田渐渐也没有什么疑心了,只是庆幸自己终于跳出了苦海。那或许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拯救了他吧。�
到邱家没有多久,他就变得开朗些了,办事也长进得快。主家夫人对他越来越满意。�
在姚夫人这一面,对这个雨田就不只是越来越满意。她已经在作更长远的打算。�
雨田住熟以后,越发显得要比云生强:到底是出身不一样。他不仅是生得英俊排场,脑筋也灵得多,处处透着大器。这样一个俊秀后生,那必是向往外出从商的。何况他故去的父母,从小就寄予这种期望了。所以,从起头时候,姚夫人就要断了他的这种念头:她希望这个雨田能长久留下来!刚进邱家门,就许以他学做管家,正是基于此种打算的。�
给大户做管家,那也是种排场的营生。�接受了云生的教训,姚夫人也不想急于求成了。慢慢来,叫他感到了你的亲切,你的心意,你的疼爱,那也许能长久相守吧。�
令姚夫人感到宽心的,是她的女儿也不讨厌雨田。莲莲也愿跟他在一道,问长问短。雨田对这个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张狂,尽力迁就她。这就少了麻烦。以后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诫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莲!�
姚夫人感到现在老练多了,能从容行事,不再那样急于将这个小男人揽入怀中。但自从雨田进家后,她已不再觉着孤寂冷清,有这个俊秀的后生叫她惦记着,日子过得实在多了。�
因为闰八月,秋后节令显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风习习,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后一连数日,总刮北风,天气冷得缓不过劲来。屋里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今年还未采买新木炭。云生走时,只是买了几车劈柴,几车煤炭。�
雨田听夫人这样一说,就要进城去采买。姚夫人说,去年还剩有木炭呢,等天气缓过来,再采买也不误事。雨田等了两天,见天气冷得更上了劲,就坐不住,非要去办这件事。姚夫人见他做事这样上心,也就同意了。嘱咐他,到了集市,只寻好炭,别太在乎价钱。看对了,叫卖家连车带炭推到水秀来,咱给他出脚钱。�
雨田答应着去了。到后半晌,他真押着一推车木炭,回来了。炭甚好,价钱也不贵。卖炭的直说:你们这位小少爷可真会杀价。姚夫人高兴了,多付了一百文脚钱,算是皆大欢喜。�
但到夜晚,雨田就发起烧来。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关集市,喝过两碗羊杂碎,辣椒加多了,喝得满头满身汗水淋淋。也没在乎,喝完又接着迎风乱跑,挑选木炭。
本来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么多汗,可当时嘴太馋,忍不住又喝了一碗。这可好了,得了报应。他外出,主家夫人倒总给带些零花钱。起先,他不敢花。夫人说,太寒酸了,哪像给邱家办事的?所以,他花钱喝羊杂碎,倒不怕,可喝得病倒了,那怎么交待?�
这一夜,他时冷时热,难受异常。心里只是想,再难受也不怕,赶天明好了就成。但第二天起来,头重脚轻,浑身软软的。他强打精神,想装着没病,可哪能呢!�
早起,主家夫人一见他,就惊呼:“雨田,你脸色这样难看,怎么了?”�
他忙说:“咋也不咋。”�
但她已过来摸住他的额头,更惊叫道:“天爷,滚烫!傻娃,你这是病了,还咋也不咋!”�
跟着姚夫人就呼叫来其他仆佣,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厨房给他熬姜汤,一面又叫给他屋里生个火盆。仆佣在忙活时,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并没有追问怎么着的凉,只是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叹息道:“看烧成什么了,也不说,真成了傻娃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心疼过他。雨田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姚夫人见他这样领情,心里也有些受了感动,一边给他擦眼泪,一面说:“快不敢哭了,以后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喝过姜汤,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给拿来一床被子,给雨田加上。还问他想吃什么。雨田只是不断地流泪,那样感激她,依恋她。�
这使姚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心动情。她感到雨田是与云生不同,他比云生更灵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怜爱。她居然会这样动心地惦记他。这样的感觉已经很好,就是不将他揽入怀中,也踏实了。�
她营造了一种恋爱,自己又成功地陷了进去。�
立冬以后,戴膺离开太谷,取道汉口,赶赴上海去了。�
戴膺的半年假期还未满,但时局残败如此,他也无心歇假了。康老东家、孙大掌柜隔三岔五的,也不断召他去,议论时局,商量号事。但时局不稳,各地信报不能及时传回老号,议论吧,又能议出什么眉目来?�
回太谷这几个月,尽管有朝廷行在过境,戴膺依然感到一种坐井观天的憋屈。在京时,他就有想法:西帮票号要想长久执全国金融牛耳,各家大号须将总号移往京城才成。老号偏居晋省祁太平,眼瞅着与外埠庄口越来越隔膜。长此以往,老号岂不成为生意上的大桎梏?可这话,老号与东家都不爱听。现在,京师陷落,这话越发不能说了。�
康老东家在徐沟觐见两宫后,对当今朝廷那是更少敬畏,更不敢有所指望。以老东台那毒辣的眼光看,西太后实在是一个太平庸的妇人。平庸而又不自知,即为无耻。位至尊,无耻亦至极。摊上这么一个妇人把持朝廷,时局残败至此,那还用奇怪?老东台从徐沟一回来,就对孙大掌柜说:�
“趁早收缩生意吧,大清没指望了。”�
孙大掌柜早有退意,再赶上今年这惊天动地的折腾,更想趁势告老退位。听老东台这样一说,那当然很对心思。他就说:“我看也是。趁早收缩,还能为康家留得青山。”�
戴膺却有些不以为然。朝廷的无能无耻也不自今日始,亲睹圣颜,倒睹得自家泄了气?这也不像是西帮作为吧。西帮什么时候高看过朝廷?所以,戴膺就对两位巨头说:“现今生意也仅存半壁江山了,北方各庄口经此内乱外患,已收缩到底。江南庄口失去北方支撑,难有大作为,收缩之势也早成定局。再言收缩,还能收缩到哪?总不能将遍布国中的庄口全撤了,关门大吉吧?”�
康老太爷竟然说:“叫我看,西帮的票号也如当年的茶庄,生意快做到头了。我们得趁早另谋新路。”�
孙大掌柜就说:“我看也是。新路须新人去走,我这老朽也做到头了。”�
康老太爷说:“不是说你。”�戴膺说:“另辟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能逃出时局的祸害?”�
康老太爷说:“收缩的意思,一为避乱,一为图新。这样无能无耻的朝廷,我看也长久不了了。经此拳乱洋祸,你还指望它中兴?”�
戴膺就想起在京时早有的图新之议:将票号改制为西洋式的银行。于是,就乘机对两位巨头说:“此次洋祸,我看也不会轻易了结。除了照例割地赔款,朝廷只怕更得受制于西洋列强。洋人于我西帮争利最甚的,就是他们的银行。我们要图新,现成的一条路,就是将票号改制为洋式银行,师夷制夷,以求立于不败。”�
老东台就问:“银行也是银钱生意吗?”�
戴膺说:“也是。只是……”�
老东台不等戴膺说完,便发了话:“不做银钱生意了,咱不做银钱生意了。”�
戴膺忙问:“西帮独揽票业近百年,国中无人企及,不能说扔就扔了吧?再说,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别的大家照做不误,岂不是自甘示弱吗?”�
康老太爷一笑,说:“谁不退出,谁倒霉吧。”�
戴膺问孙大掌柜:“老东台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孙大掌柜说:“我也不大明白。”�
康老太爷这才说:“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银号了。如此无能无耻的朝廷一开钱铺,那还不臭
了银钱业的名声?咱们不赶紧躲避,还等什么?“�
朝廷也要开银号?戴膺还是初闻此事:在徐沟时老东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问:“朝廷是当真吗?”�
康老太爷说:“比当真还厉害!这回,西太后来山西逃难,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票号厉害了。
她亲口对我说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开办自家的银号,省得遇了今年这样的意外,库银带不出,花钱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讨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说,看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满天下都是,走到哪,银子汇到哪,花钱太便当!像她那样的妇道人家,眼红上你,岂有不当真的?“�
孙大掌柜就说:“朝中文武,哪有会开票号钱庄的?”�
康老太爷说:“太后已经跟我说了:到时,尔等在山西挑选些挣钱好手,到京为予开好银号,孝敬朝廷。”�戴膺听了,知道大势不好,忙说:“朝廷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票号的生意,真要做到头了。经此洋祸,西洋银行必长驱直入,进驻国中各码头,与我们争雄。再加上朝廷也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是腹背受敌,真活不成了!”�
孙大掌柜说:“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张设官钱局,太后不是甚为恼怒吗?”�
戴膺说:“现在是太后要开官钱局,还有办不成的?”�
康老太爷说:“要不,我叫你们赶紧收缩!”�
戴膺想了想,说:“朝廷办官银号,那也得等回銮京师以后了。两宫何时能回京,还难说呢
。我们也不必太着急,先静观些时再说吧。“�
正是议论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动议:现今国势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乱以来,江南信报一直不畅,亲身去一趟,或许能谋出良策。�
康老太爷倒不反对他下江南,只是发话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沪号的老帮不强,你正可去帮衬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给洋人的赔款又将齐汇上海,有许多生意可做。这也需戴掌柜去费心张罗的!”�
戴膺听老太爷这样一说,心里才踏实了:老东家还是照样操心银钱生意呢,收缩之说,也还大有余地。撤离银钱生意,或许只是老太爷的气话!�
戴膺启程南下时,只带了一个京号伙友,另聘请一位镖局武师随行。�
初冬时节,走出山西,进入河南,即无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怀庆府一带的竹园,翠绿依旧,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悦目。清化出竹器、毛笔,所以田间处处是竹园。戴膺已有些年头没来这一带走动了,更不曾见过这冬日的竹园。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寻常,沿途景象也难入眼底的。�
庚子年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叫戴膺也颇生出些出世归隐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也是自负的人。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长袖善舞,临危出智,建功立业,仿佛已是他的日常营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虽居于孙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无人可及的。作为一个西帮商人,他已经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境地了吧。但自发生洪杨之变以来,由时局的风云突变而引发的灾祸,却是令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摊了这样一个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该塌底,还得塌底;该一败涂地,还得一败涂地!�
从京师狼狈逃回太谷后,老东家和大掌柜虽然都未严责,戴膺已想引咎退隐,回乡赋闲了。大半辈子过去,他在家中度过的时日实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后面那一处自建的园子,虽然颇为得意,却无缘恬然消受。由于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后半年,他一直就无缘一睹园子的春色。艺菊赏菊,正叫他念想园子的春天。与夫人、儿孙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说了。趁此狼狈,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补偿一些天伦之乐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觉有几分枯索。外间动荡的时局,也许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时候,在家闲住稍久,也一样会生出这种枯索来。这真是没治了,就像从小出家的僧人,忽然还俗,满世界看见的都是烦杂。�
初归家来,夫人说些离别情义,子孙消息,家中变化,听来还很亲切。但多听了几日,便有些厌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来叫他处置,那就更不胜其烦了。到他这种五旬已过的年纪,对夫妻间性事已经没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禁欲式的生活。与夫人相聚稍久,发现的多是陌生:大半辈子了,她依然是那种只可远望而不宜近视的女人。子孙们呢,对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恋。所以回到家来,补偿了在外三年积累起来的思念,很快就会感到无所依托,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涨起来。�
在这种枯索中,怎么可能怡然赋闲呢?�
在外时那种对于回乡赋闲、补享天伦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过只是一种奢望:他已经回不到这个家了。这个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来,他只会更强烈地思念外埠,厌倦这个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对家的思念。久居乡间,可能会毁了这个家吧。�
在他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当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选。他的本事也是堪当此大任的。但领东大掌柜,那得东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功绩多多。打通京师官场,拉拢有用权贵,就不用说了。类似处理去年津号那样的危机,也很有过几次。今年虽失了京号,但回晋后一番张罗,叫康老太爷得见两宫圣颜,可不是别人能办成的差事。只是,老
太爷如愿以偿,亲睹圣颜后,也不过格外地夸奖了几句吧,并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来。�
在老东家眼里,他只是一个能干的掌柜。哪里有了难处,先想到的就是他:赶紧叫京号戴掌柜去张罗!平常时候,顺畅时候,不大会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还看不出来吗?康老太爷此生看中的领东大掌柜,就只孙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爷已将康家的外间商务交给了三爷料理。年轻的三爷,会看中他这个老京号掌柜?�
更没有多少指望。三爷嘴里常念着的,是那位邱泰基。�
罢了,罢了,此生做到京号老帮,也算旧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并非很为了图那一等名分,只不过更羡慕那一种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顾家人,又能放眼天下,运筹帷幄,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摊上这么一个朝廷,想成就什么事业,也难了。再说,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将总号迁往京师:那依然是远离家眷的。�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进入湖北时,戴膺已经宁静了许多。与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还留着一些晚秋气象,不拘望到哪,总能见着绿。这时,他渴望着的,只是早日见到汉号的陈老帮。�
戴膺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虽然常通信报,却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两人实在很难碰到一起的。这次在汉口忽然相见,涌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岁月的沧桑!�
他们十多年前见过面后,一别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帮沪号收拾局面,功毕,弯到汉口,由鄂回晋。那时,他们尚觉彼此年轻有为,雄心壮志一点未减。这转眼之间,十年多就过去了,彼此谁还敢恭维谁年轻?�
陈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与戴膺约定:先不言号事,也不言时局,丢开一切世事,尽情尽兴说些知心话。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饭庄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来作陪,止吾二人畅饮畅叙!江汉初冬,也不过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残秋、寒江、老酒,作别后长话。�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