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大德恒在西安没有庄口。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赞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三爷这才问:“邱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
邱泰基忙说:“我正是敬重三爷,才如此。”�
“那你先起来,我们从容说话,成不成?”�
邱泰基这才起来。�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听了三爷这种话,当然会欣喜异常,感激涕零。但现在的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领东大掌柜,那虽是西帮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还不配。尤其是,现在那位康老东家,说是将外务交给三爷了,其实当家的,还不依旧是他?要让康老太爷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还有做领东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活了!�
所以,他跟三爷说话总留了距离,极力劝三爷放宽眼界,从容选才。尤其不能将自家的一时之见,随意说出。做少帅,要多纳言,少决断。�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这样,三爷倒越看重他!�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听说男人已获赦免,重往西安,还要回家小住,真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将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报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归来,她还是会惊慌得露了馅!男人只一年就突然归来,预先也不来封信,这在以往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意外。�
男人得到东家赦免,重回西安,这当然是好事。这么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也不早告她一声?�
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会吧?不会。�她已经把云生打发走了。云生也走口外去了。这个小东西离开她也已经三个月了。�
姚夫人惊慌不安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却一天天落空。怕他归来,又盼他归来,他却是迟迟不归来。今年兵荒马乱,皇上都出来逃难,旅途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几次派人进城打听,带回来的消息都一样:邱掌柜肯定要回来,等着吧。�
等了十来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邱掌柜已经到西安了。他没有路过太谷。�
挨刀货,能回来看看,他居然也不回来!�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旧的。�
也许,她不该将云生这样早早打发了?�
四月顺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兴奋中。郭云生当然也兴奋异常:他已经做了父亲了?在没有别人时,他常问姚夫人:“娃长得像我不像?”�
这种时候,姚夫人只是喜悦,总随口说:“能像谁,还不是像你!”�
“娃会说话了,跟我叫甚?”�
“想叫甚,叫甚。”�
“会叫我爹吗?”�
“你这爹倒当得便宜!”�
那也不过是戏笑之言,姚夫人实在也没有多在意。但在郭云生,他却有些承载不了这许多兴奋,不免将自己换了一个人来看待。�
当初,他与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飘飘然露出一点异样。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万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别人看出丝毫异常来。做不到,我就撵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敛,很谨慎。�
现在,郭云生是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对其他几位仆人,明显地开始吆三喝四,俨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后来对主家的小姐,也开始说些不恭敬的话,诸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贵了。”�
他哪能料到,这就惹出了大麻烦!�
邱家小姐乳名叫水莲,虽只有十岁,但对郭云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亲郁郁寡欢,但视她为宝贝,一切心思、所有苦乐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来,母亲似乎把一大半心思从她身上分走了。分给了谁呢?她发现是分给了这个小男仆。母亲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郁郁寡
欢,就像阴天忽然晴朗了。�
他不过是一个佣人,哪里就比她强?他无非是一个男娃吧!她是常听母亲说,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个兄弟就好了。�
十岁的邱小姐只能这样理解。所以,她对分走了母爱的郭云生,生出了本能的反感。每当母亲与他愉快呆在一起时,她总要设法败坏她们的兴致。可惜,她们并不在意她的捣乱,这更叫她多了敌意。�
现在,母亲真给她生了一个兄弟,失落感本来就够大了,郭云生又那样说她,哪能受得了?�
她开始成天呆坐着,不出门,不说话,甚至也不吃饭!�
伺候小姐的女仆兰妮可给吓坏了,赶紧告诉了姚夫人。�
姚夫人一听,也慌了,忙跑过来。可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女儿仍是呆坐着,不开口。姚夫人更慌了,就问兰妮:�
“你带莲莲去过哪?”�
兰妮说:“也没去哪呀?”�
姚夫人忍不住厉声喝道:“没去哪,能成了这样?”�
兰妮这才说:“也不知云生对小姐说了些什么话,把她吓成了这样。”�
“是叫云生吓的?他说什么了?”�
“我没在跟前,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
“你把他给我叫来!”�
兰妮跑去叫郭云生时,姚夫人又问女儿:“他说什么了?”�
水莲依然呆坐着,任怎么问,也不开口。�
姚夫人心里不免生了疑:女儿也许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云生向她流露了什么?以前,对女儿也许太大意了。�
这时,郭云生大模大样进来,正要说话,水莲突然惊慌异常地哭叫起来。�
姚夫人连问:“怎了,怎了?”�
小水莲也不理,只是哭叫不停。�
姚夫人只好把郭云生支走。他一走,女儿才不哭叫了。但问她话,还是什么也不说。姚夫人搂住女儿,说了许多疼爱的话,极尽体抚安慰。女儿虽然始终一言未发,情绪似乎安稳些了。�
姚夫人出来,追问郭云生到底对小姐说了什么话,他还是大模大样地说:“也没有说什么呀?”�
姚夫人只好厉色对他说:“云生,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旁人觉出异常来。做不到,我只得撵你走!”�
云生还是不在乎地说:“我没忘。”�
姚夫人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只说:“没忘就好。”�
这一夜,水莲还是呆坐着,不睡觉。姚夫人只好把她接到自己的屋里,一起睡。哪想,从此开始,女儿就日夜不离开了!夜晚,跟她一屋睡;白天也紧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要是不叫她这样,她就又呆坐着,不吃不睡。�
叫女儿这样一折腾,她跟云生真是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看出来了,女儿是故意这样做。自己也许真不该再往前走了。原来也只是为生个男娃,并不是为长久养一个小男人。现在,已经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娃,也该满足了。就是为了这个男娃,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姚夫人从兰妮嘴里也探听到,云生近来很张狂,俨然已经成了半个主子了,对谁也是吆三喝四的。这使姚夫人更加不安。往后,她越疼爱这个男娃,云生就会越张狂。这样下去,谁知会出什么事?�
她毕竟是个果断的女人。寻思了几天,就作出决断:必须把云生打发走了。�
她不动声色给归化的男人去了信,求他为云生寻一家字号住。现在的邱泰基已不似以前,接了夫人的信,就赶紧张罗。以他的人望,在归化张罗这样一件事,那当然算不得什么。西帮商号收徒,举荐人头等重要,因为举荐人要负担保的重责。邱泰基出面举荐担保,很快就在天顺长粮庄为郭云生谋到了差事。�
他当即给夫人回了信,交待了相关事项,特别要求云生尽快上路,赶在夏天到归化。因为那时邱泰基还打算秋凉后走乌里雅苏台,乘夏天在归化,能照应一下云生。�
姚夫人收到男人的信,也没有声张,而是先瞒着云生,去见了他父母。告诉他们,早托了当家的给云生寻家字号,只是他在外也不顺,延误到今天才办了这件事。云生这娃,她挺喜欢,可也不能再耽误娃了。怪有出息的,她能舍得叫他当一辈子佣人?�
云生父母听姚夫人这样说,还不惊喜万状?当下就跪了磕头感谢。�
姚夫人就交待他们,三两天内,就去水秀接云生回来吧。归化那头的粮庄,还等着他去呢。太谷这头,我们会托靠票庄,寻一个顺道的老手,把云生带到口外。口外是苦焦,可男人要有出息,都得走口外。�
能到口外住粮庄,云生父母已是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姚夫人回来,依然没有对云生说什么。她不想叫云生觉得,他被撵走了。等他父母来接他时,她再对他说:我舍不得叫你走,但这事好不容易张罗成了,又不能不放你走,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她这样做,一半是使手段,一半倒也是出于真情。�
当她收到男人的回信,意识到云生真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涌出的感伤,还是一时难以按捺得下。她只是极力不流露出来吧。这一年多,云生真是给了她晴朗的天。凄苦的长夜没有了。
自己分明也年轻了。他还给了她一个儿子!�
这一切,说结束,真就结束了?�
但这一切也分明不能挽留了。�
云生他会舍得走吗?现在家里的局面,给女儿闹成这样疙疙瘩瘩的,忽然又叫他走,他会疑心是撵他走吗?�
没出两天,云生父母就兴冲冲来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云生一听这样的消息,显得比他父母还要兴奋!他居然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意思。�这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一听说要外出为商,就把别的一切都看淡了!�
云生兴奋异常地问她:“为何不早告我?”�她说:“我舍不得叫你走。”�
云生居然说:“我再不走,只怕就学不成生意了。”�
她只好冷冷地说:“我不会耽误你。”�
当天,云生就要跟随了父母,一道离去。姚夫人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父母说:“你们先走一步吧,叫云生再多留一天,给我备些柴炭。”�
云生父母当然满口答应。�当天夜里,姚夫人成功地将女儿支走了。水莲听说她憎恨的这个云生终于要离去,就以为是
自己的胜利。母亲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把这个可恶的佣人撵走了。所以,她对母亲的敌意也消失了。母亲希望她回自己屋里去住,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儿撤离的消息,传达给了云生。可是那一夜,云生居然没有来!她几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这个负情的小东西居然没有来!�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吗?�
临走,他居然也不来看看他的儿子?�
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一听说要外出为商,灵魂就给勾走了。�
第二天,云生走时,姚夫人没有见他。�
云生走后,那种突然降临的冷清,姚夫人是难以承受了。这比以往男人的远离久别,似乎还要可怕。已经走了出来的长夜,突然又没有尽头地弥漫开,与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云生留给她的儿子,虽是真实的,但有了儿子以后,依然驱不散的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不过,云生走后,姚夫人一直没有着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个男佣,顶替云生的空缺,那是必需的。云生后来,几乎就是管家了。少了这样一个男佣,里里外外真也不行。�
但招募一个什么样的男佣,姚夫人还没有准主意。�
像云生似的,再招一个嫩娃?那只怕是重招伤心吧。嫩娃是养不熟的,你把什么都搭上了,他却不会与你一心。�
招一个忠厚的粗汉?她实在不能接受。�
或者改邪归正了,招一个憨笨些的,只当佣人使唤?姚夫人感到自己应该改邪归正,只是并没托人去寻憨笨的长工。�
她还不能忘记云生。�
但是,当她得知了男人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一种彻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驱散了。喷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对云生也断然撒手。你总想着他们,可谁想你呢?还得自己想自己。�
姚夫人又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劲,开始物色新男佣。这个新男佣,当然要如云生那样,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长夜相拥的小男人。他也要像云生一样年少。年少的,好驾御,也更好对
外遮掩。但要比云生更出色!�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显见是要继续兴旺发达了。听说邱家要雇用新的男仆,来说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当过仆佣的,也想回来。但这中间,没一个姚夫人中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着商号往里钻呢,谁愿意来做家仆?但姚夫人不甘心。�她以云生为例,向外传话:来邱家为仆,出色的,也能受举荐、入商号。即便这样,也没有张罗到一个她稍为中意的。�
她这不只是选仆,还是选“妾”,哪那么容易!�
于是,她就想先选一个做粗活的长工,再慢慢选那个她中意的年轻“管家”。因为云生走后,许多力气活,没有人能做。这样的粗佣,那就好选了,可以从以前辞退的旧人中挑一个。�
可这个粗佣还没有挑呢,忽然冒出一个来,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动了。�
这是她娘家亲戚给举荐来的一个青年。个头高高,生得还相当英俊,看着比云生的年龄还大些,一问也才十七岁。只是一脸的忧愁,呆呆的,不大说话。�
亲戚说,这娃命苦。他的父亲本也是常年驻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里跟着尚能过小康光景。不料,在这娃九岁那年,父亲在驻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母亲守着他,只过了两年,也染病故去。虽然叔父收养了他,可突然沦为孤儿,性情也大变。而婶母又认定他命太硬,妨主,甚为嫌弃。到十三四岁,叔父曾想送他入商号学徒,婶母却不愿为之破费。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拦着:可见还是偏心眼。邱家是大户,调理得好,这娃或许还能有出息,你们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姚夫人看了听了,就觉有七八分中意。就问这娃:�
“识字不识字?”�
这娃怯怯地说:“识字不多。”�
亲戚说,发蒙后念过几年书。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长大入商号的。�
姚夫人说:“那你过来,写写你的姓名。”�
在亲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来,拿起毛笔,惶惶写下三个字:温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