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豪德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像杜筠青这样的贵夫人,为她举行入教洗礼,那当然是越隆重越好了。公理会来太谷传教十六七年,真还没有得到这样一位豪门贵妇做信徒。太谷民风敬商,像杜筠青这样的商家贵妇皈依基督,效仿的妇人一定不会少。�
一向脸面冷清的莱豪德夫人,今天也有了灿烂的喜色。�
送走欢天喜地的莱豪德夫人,杜筠青心里也很快意。她怎么没有早想到入洋教呢?初入康家时,莱豪德夫人就不断劝她信洋教,可那时老东西不许。后来呢,她自己对洋教也没有一点兴趣了。对父亲的失望,尤其使她对洋人洋教腻歪透了。将她丢进康家,父亲倒带了那个写有五厘财股的折子,重返京城,东山再起去了。出使西洋多年,还不是一样!不过,为了气老东西,入洋教真还是一步可走的棋。你不是不许入吗?我偏要入,偏要给你顶一个二毛子的名声。�
为了能气得着老东西,就得叫他知道!这事可是能张嘴就说的。�
杜筠青心里一时充满快意,就决定立马去对老东西说。面儿上是向他请示,实在是为气他。他要不答应,就回答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磨了十几年了,不答应,也太无情。�
但想了想,还是先叫杜牧去禀报一声,看老东西怎么说。要把杜牧骂出来,她自己再亲自出马。这样,她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可惜,她在客房院见莱豪德夫人时,没把杜牧带去。她只得向杜牧细加交待:自己从小怎么向往西洋法兰西,跟着父亲又怎么学法国语、英国语,又怎么原本是要跟了父亲出洋的;到了康家,太谷的这些美国教士又如何磨了十几年,劝她信洋教;磨了十几年,还不答应人家,只怕也要遭报应。她虽不是洋人,但已会说西洋话,洋神洋鬼报应她,那也能寻着门户了;要报应,那也不只是报应她一人,只怕也要给康家招祸。�
这个杜牧,似乎还听得有些不耐烦,老嘟囔:“知道,我早知道。”�
杜筠青立刻拉下脸�,怒骂道:“知道,知道,你知道你是谁?不要脸的贱货,你知道你是主,还是奴?在我这里,谁伺候谁,你得先给我分清!我说话,你就靠边听着!我吩咐你的事
,还没有说几句呢,就知道,知道,谁惯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今天我给你说清了:
以后再这样不懂规矩,趁早给我走人,爱去哪,你去哪,反正不用你伺候我!“�
叫杜筠青这样一骂,杜牧什么也不敢说了,呆呆听完,就赶紧去见老太爷。�
骂了一顿杜牧,杜筠青心里更觉很快意。杜牧这样挨了一顿骂,到了老东西那里,还不诉苦?交待她禀报的事,也不会给你添好话。这正是杜筠青所希望的:杜牧这样一闹,老东西一准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当然更反对你信洋教了。见老太爷是这种态度,杜牧一准会带了几分得意回来。你得意,那更好,正好再臭骂你一顿。�
骂完杜牧,再亲自出马去见老东西?�
或者,干脆不再见他!知道他反对就成了。她不动声色,照样等待举行洗礼的那一天。等进城参加完洋教洗礼,回来再去见老东西。木已成舟了,那才叫真气着老东西了。�
杜筠青越想越觉着快意。�
只是,杜牧去见老太爷,转眼间就回来了。看那一脸委屈依旧,好像是没有见着。�
“没有见着老太爷?”�
“见着了。”�
“见着了?”�
“真是见着了。”�
“见着了,你怎么还哭丧着脸!老太爷不会骂你吧?”�
“老太爷统共就说了一句话:老夫人想入,就入。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同意入洋教?”�
“可不,他说,老夫人想入,就入。”�
这太出杜筠青的意料了!老东西居然同意她去信洋教!既同意,那也就根本气不着他了,还入那洋教做甚!�
“老太爷答应得就这么痛快?杜牧,你倒真会传话。你是怎么禀报老太爷的?”�
“老太爷就没让我说几句。我一去,老太爷就问:有什么事?我就照老夫人交待的说。没说几句呢,就给老太爷打断:怎么学会�嗦了,有甚事,就不会干脆些说?我只好直说:是老夫人想入美国洋教。老太爷紧跟着就说:她想入,就入。就这事?我说,就这事。老太爷一
摆手,把我撵出来了。“�
“杜牧,你怎么不照我交待的说?”�
“我跟老太爷说了:不是我�嗦,是老夫人交待我这样说的。可老太爷仍不叫我多说。”�
“老太爷他正在忙什么?”�
“我哪能知道,就只见那个女厨子在跟前,也没见别人。”�
老东西迷那个江南女人,也不至于迷成这样吧?连他们康家的名声也不管不顾了?或者,他正想叫你走入这样的危途?�
杜筠青真想再大骂杜牧一通,借以发泄心中的怒气,但她还是作罢了。�
过了几天,莱豪德夫人又兴冲冲跑来,想向杜筠青说说公理会是多么欢迎她皈依基督,还想先给她布一次道,为洗礼做些准备。可一见面,杜筠青不耐烦了,说:�
“我不入你们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一听,以为杜筠青是在开玩笑,就说:“康老夫人在说笑吧?可既想皈依伟大的主,这样的说笑就不相宜了……”�
“我真是不想入你们的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这才一惊:“这是为什么?康老太爷还是不同意?”�
“与他无关,是我不想入了。”�
莱豪德夫人还想开始劝说,杜筠青居然发了怒。�
莱豪德夫人还从未见过杜筠青发怒,不由得说了声:“仁慈的主,宽恕她吧。”就匆匆告辞出来。
今次四年合账,业绩出人意料地好。京号戴膺老帮已得到太谷老号的嘉许:可以提前歇假,回家过年,东家要特别招待。受此嘉许的,还有汉号的陈亦卿老帮。在天成元中,戴膺和陈亦卿的地位本来就举足轻重,这次身股又加到九厘,仅次于孙大掌柜,所以康笏南就想将这两位大将召回来,隆重嘉奖一番。�
戴膺当然很想回去过年,接受东家的嘉奖。他离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晋歇假。老号准许提前下班,那当然叫他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谷过年了。但年前听到朝中的许多消息,令人对时局忧虑不堪,他哪敢轻易离京?�
所以,他回复总号,只说京津两号的生意,开局关系重大,年前年后实在不便离开,只能遥谢东家和老号的厚爱了。后来知道,汉号的陈老帮也没有提前回去。汉口局势虽不像北边这样吃紧,陈亦卿也想为新一届账期,张罗一个好的开局。相比之下,戴膺所企盼的,只能是一个平安的开局而已。�
在许多令人生忧的消息中,山东的义和拳已成燎原之势,最叫人不安。�
鲁省巡抚毓贤,几年来对拳民软硬兼施,又剿又抚,结果还是局面大坏。义和团非但没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壮大,连许多州县也落到拳团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烧无数,教士信徒死伤多多。列强各国对这位毓贤大人愤恨之极,美国公使康格已经再次出面,要求朝廷将他罢免。到去冬十一月,朝廷还真将毓贤免了,调了袁世凯出任鲁抚。�
听说朝廷派袁世凯去山东,原是指望他收拢义和拳,将其安抚为效忠朝廷的乡间团练,以遏制洋人势力。可这位袁项城,带了七千武卫右军入鲁后,竟毅然改变宗旨,取了护洋人,剿拳民的立场。初到任,就有“必将义和团匪类尽行剿绝”之言。不日,即发出布告,禁止义和拳,凡违禁作乱者,杀无赦。�
戴膺和西帮的一班京号老帮,起初对义和拳还有几分好感的。义和拳在山东起事,仇教杀洋,专和洋教洋人过不去,那也是因为朝廷太一味纵容洋人了。听说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几乎遍及鲁省城乡。乡间的土民,哪有几个能晓得天主和基督是什么神仙,洋教教义又有什么高妙?一窝风跟了入洋教,还不是看着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吗?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觉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什么坏事都敢做。一般乡民,本来过日子就艰难,忽然又多了这样一种祸害,官府也不给做主,那民怨日积月累,能不出事?一般乡民气急了,谁管你列强不列强?朝廷不能反,西洋鬼子还不能反?�
乡民受洋人洋教欺负,揭竿啸聚,出口恶气,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可。谁叫朝廷不能给子民做主呢!就说那些西洋银行吧,步步紧逼,欺负西帮,朝廷哪里管过?�
只是,拳民敬奉的那一套左道邪术,实在愚之又愚。他们扬言天神附体,刀枪不能入。可信奉的天神,大都采自稗官小说中的人物,穿凿附会,荒诞不经得很。戴膺多次请教过武界镖局的高人,凡深谙武功的人,对义和拳都不屑得很。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人觉得十分可怕:愚民而自视为神兵,必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顾忌!�
教民依仗洋教,横行乡里,逼出一个义和拳;拳民更倚仗了神功,无法无天。一边是横行乡里,一边是无法无天,两相作对,还不天下大乱啊?�
可叹朝廷官府,对义和拳也是一样无能,令其壮大,成了燎原野火。现在袁世凯忽然如此大肆镇压,真能顶事吗?当年的太平天国,就是越剿越大,以至丢失了半壁江山。�
西帮以天下为生意场,最怕乱起天下了。看今日义和团情形,还没有洪、杨那样的领袖人物。但这次生乱,将西洋列强拖了进来,实在也是大麻烦。朝廷既惹不起西洋列强,又管不住义和拳民,这才是真正叫戴膺他们忧虑不堪的!�
听说朝中一班王公大臣,尤其军机处的几位重臣,很主张借用义和拳民的神功,压一压洋人跋扈的气焰。这不是糊涂吗?朝廷倾举国之力,尚且屡屡败在西洋列强手下,赔款割地不迭,靠乡间愚民的那点邪术,哪能顶事?袁项城他是不糊涂,手握重兵也不去惹洋人,倒是对拳民的神功不放在眼里,剿杀无情。�
袁世凯能不能灭了义和拳这股燎原野火,一半在他的本事,一半还在朝廷的态度。朝廷当然怕义和拳壮大作乱,但又想引这股野火,去烧一烧洋人的屁股。自慈禧太后灭了戊戌新政,重又当朝后,西洋各国就很不给她面子,所以太后对洋人正有气呢。义和拳驱教灭洋,太后心里本来就高兴。她能赞同袁世凯一味这样护洋人、灭拳民?�
去年腊月,太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隽为皇子,俗称大阿哥。列强各国公使都拒绝入宫庆贺,以抗议太后图谋逼迫当今皇上退位。这一来,太后对洋人更是气恨之极了。得势的端王载漪,还有巴结他的一班王公大臣,更乘机大赞义和拳,说那既是义民,又确有神功。太后对义和拳也就越发暧昧,给袁世凯发去的上谕,仍是叫他按“自卫身家”的团练,对待拳民,不要误听谣言,当做会匪,株连滥杀。�
袁项城会不会听朝廷上谕,谁也不知道。但就在庚子年大正月,京师就盛传:在袁项城的无情剿杀下,山东的义和团已纷纷进入直隶境内,设坛授拳。直隶的大名、河间及深州、冀州,本来早有义和拳势力,现在山东拳势大举汇入,这股燎原野火竟在京畿侧畔,冲天烧起来了。当年洪杨的太平军,就是从广西给剿杀出来,一路移师,一路壮大,一直攻占了江宁,定都立国。义和团看来比太平军要简捷,逃出山东,就直逼京畿了。�
山东直隶两省的义和团汇成一股后,更公开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号,讨好朝廷,避免被剿杀。这一来,局面就越发难加卜测。�
到二月,已盛传京南保定至新城一带,义和团势力日盛一日,各州县村镇,拳坛林立,指不胜屈。东面的静海、天津,也一样拳众蜂起。在独流镇,还出了个“天下第一团”,聚众数千。�
不出几天,戴膺又听手下一位伙友说:在东单牌楼西表褙胡同的于谦祠堂,义和团已设了京中第一个坛口。那伙友是去东单跑生意,听说了此事,就专门弯进西表褙胡同。一看,真还不是谣言!祠堂里满是红布卦符旗旌,进出人众也都在腰间系了红巾。他只远远站着,望了片刻,就有一系红巾者过来,塞给他一张揭帖。揭帖,就是现在所说的传单吧。�
义和团这股野火,已经烧进京师了?�
戴膺接过伙友带回的义和团揭帖,看时,是编得很蹩足的诗句:�
庚子三春,日照重阴,�
君非桀纣,奈有匪人。�
最恨和约一误,致皆党鬼殃民。�
上行下效兮奸究道生。�
中原忍绝兮羽翼洋人。�
趋炎附势兮四畜同群。�
逢天坛怒兮假手良民。�
红灯暗照兮民不迷经。�
义和明教兮不约同心。�
金鼠漂洋孽,时逢本命年,�
待到重阳日,剪草自除根。�
——刘伯温伏碑记�
这揭帖上传达的是什么意旨,虽也不大明了,但这揭帖是拳会所印发,却没什么疑问。看来,义和团真是进了京师了!现在虽只是听说于谦祠堂有这第一坛口,可拳会蔓延神速,说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会香坛林立的。�
义和拳进京,会不会生出大乱?朝廷容忍拳势入京,西洋列强会坐视不管吗?京中既有洋教礼堂,更有各国公使馆,拳民要往这些地界发功降神,京中不就大乱了?�
戴膺越想越觉不安,就带了这份揭帖,赶往崇文门外草厂十条胡同,拜见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在这种时候,戴膺最想见的,还是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李宏龄见识过人,又常有奇谋,尤其是临危不乱,越是危机时候,越有良策应对。可惜,李老帮下班归晋歇假,不在京中,所以才来见日升昌的梁老帮。�
梁怀文接过那份揭帖,草草看了一过,说:“京中有了义和团的坛口,我们也听说了。”�
“那占奎兄你看不当紧吗?”戴膺见梁怀文神情平常,并不很把这份揭帖当一回事,便这样问。�
“那静之兄你看呢?”�
“我看还是不能大意。义和团蔓延神速,我们稍一愣怔,说不定它已水漫金山了。”�
“静之兄,你把这帮拳民看得也太厉害了。京师是什么地界?你当是下头的州县呢,发点泼,就能兴风作浪?”�
“这帮拳民,也不能小看。虽说都是一帮乌合的乡间愚民,一不通文墨,二没有武功,可一经邪术点化,一个个都以为天神附体了,那还不由着他们兴风作浪?什么京师,什么朝廷,他当天神当到兴头上,才不管你呢!”�
“哈哈哈,静之兄,你是不是也入了义和团了?”�
“占奎兄,我可是说正经的。”�
“我看你还是过虑了。这帮义和团,虽说闹得风浪不能算小,可它一不反朝廷,二也不专欺负咱西帮,只是跟洋人过不去。我看朝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说吧也是,义和团作乱,也是乱朝廷的江山,我们认真又能怎样!只是天下乱起,我们还做什么生意?这两年,我们天成元在山东的几间字号,虽说没有撤庄,生意也清淡得很。”�
“山东生意清淡,你们天成元合账还合出那么一座金山来,要是不清淡,再合出一座金山?”�
“日升昌今年合账,也差不了。你们做惯老大了,我们挣的这点钱也值得放在眼里?当前时局迷乱,做老大的更该多替同业操心才是。占奎兄,你看用不用叫同仁到汇业公所聚聚,公议一下,义和拳进京是吉是凶?”�
“叫我看,现在还无须这样惊动大家,静观一阵再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京师是什么地界?朝廷能由着这班愚民,在太后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军机大臣,兵部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有多少衙门在替朝廷操心呢!我们尽可一心做生意。以西帮的眼光看,京中要对付义和团这个乱局,必向各省加征、急征京饷,我们倒可以多揽一点汇兑的生意。再说,朝廷忙着打点洋人,管束拳会,对西帮禁汇的事,也不再提了。我们不是正好可放手做生意了?”�
“但愿如此吧。山东情形,占奎兄也听说了吧?义和团不光是烧教堂,杀洋人,还砍电杆,割电线,扒铁道。弄得大码头电报不通,小地方信差不敢去,我们的汇票都送不过去。走票都走不通了,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许多急需汇兑的款项,只好叫镖局押送。义和团折腾得厉害的地方,镖局也不大敢去,只好出厚资,暗请官兵押运。各地局面都成了这样,我们票号可就给晾起来了!”�
“山东局面大坏,那是因为毓贤偏向义和拳。袁项城一去,拳会的气焰不就给煞下去了?”�
“可义和拳倒给撵到了直隶、天津,眼看又进了京师!听说京南从新城到保定、正定一路,信差走信已不大畅通。信局的邮差,常有被当做通洋的‘二毛子’,抓了杀了。这一路是京师通汉口的咽喉,咽喉不通,还了得吗?”�
“听说朝廷已叫直隶总督裕禄,管束拳民。”�
“裕禄也是对义和拳有偏向的一位大员。不然,山东的拳势会移师直隶?”�
“裕禄对义和拳,并不像毓贤那样纵容的。再说,直隶不同于山东,毕竟是京师畿辅,他也不能太放任的。”�
说了半天,梁怀文仍是叫他沉住气,静观一些时候再说。戴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自家再着急,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多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局面不好,就收缩生意吧。这种时局,就是想大揽大做,也难实行。�
庚子新年,本指望有个好的开局,没有想到时局会如此不济。也许真是自己过虑了?朝廷毕竟还是可以指望的,京师局面再坏吧,还会坏到哪?不过就是这样了。对西帮来说,北方生意不好做,还有江南,还有口外关外。但在心里,戴膺依然不敢太大意。驻京许多年了,还没有这点见识:朝廷也有指望不上的时候!�
见过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后,戴膺还是给总号的孙大掌柜,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报,将直隶、天津、京师一带义和团的动向,作了禀报。自己对时局的许多忧虑,也婉转说了。对朝廷的忧虑,当然不能在信中直说。这些情形,他也向汉口的陈亦卿以及其他几处大码头的老帮,作了通报。�
孙大掌柜的复信,依然是不疼不痒,多是相机张罗一类的话。对义和拳,大掌柜倒明确说了:彼系乡民愚行,成不了气候。因为去年夏天在河南,他和康老东台已经亲自领教过了。大掌柜的复信,分明洋溢着一种喜气:太谷老号,大概还沉浸在合账后的喜庆中吧。�
汉号陈亦卿的复信,竟也说不必大虑。湖广的张之洞,两江的刘坤一,两广的李鸿章,闽浙的许应暌,还有督办芦汉铁路大臣盛宣怀,都与山东的袁世凯取一样立场:对义和拳不能姑息留情!以当今国势,也万不能由这些愚民驱洋灭教,开罪多国列强。他们已纷纷上奏朝廷,请上头及早作断,不要再酿成洪杨那样的大祸。这些洋务派大员,在当今的疆臣大吏中举足轻重,朝廷不会不理他们吧?义和拳进京,正可促使朝廷毅然作断。吾兄尽可专心生意的。�
陈亦卿所报的情况,倒也能给人提气。只是朝中围在太后四周的,尽是偏向义和拳的端郡王那一伙。太后会听谁的,真还难说呢。�
不过,读了陈亦卿的信报,戴膺也开始怀疑自己:谁都能想得开,就自家想不开?�
但三月过去,进入四月了,朝廷虽也不断发出上谕,叫严加查禁京中义和拳会,拳会还是在京师飞速蔓延开了。坛口越来越多,拳民与日俱增,特别是周围州县的拳民,也开始流入京城。在这个庚子三春,义和拳真是野火乘春风,漫天烧来。�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居然挡不住这股野火?�
朝廷是不想挡,还是无力挡,依然叫人看不明白。�
天成元京号驻地在前门外打磨厂。在打磨厂街中,聚有京城多家有名的铁匠铺。三四月以来,戴膺是亲眼看着这些铁匠铺,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入了义和团的拳民,纷纷来定制大刀。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打铁锤炼之声,入夜更清晰可闻。大刀的售价比往常贵了数倍,依然还是求购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