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白银谷

邱泰基本来是有才干的老帮,担当过大任,经见过大场面,遭贬之后自负骄横也去尽了,所言既富见识,口气又平实诚恳,谁听了也对心思。不过,最对三爷心思的,还是邱泰基说的那一层意思:三爷不能再窝在口外修炼了,要成大器,还得去京津乃至江南走动。三爷听了这层指点,真犹如醍醐灌顶!以前,怎么就没有人给他作这种指点?他来口外修炼,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扬。口外是西帮起家的圣地,西帮精髓似乎都在那里了。要成才成器,不经口外修炼,那就不用想。连老太爷也是一直这样夸嘉他。可邱掌柜却说:西帮修炼,不是为得道成仙,更不是为避世,是要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囿于口外,只求入乎其内,忘了出乎其外,岂不是犯了腐儒的毛病吗?真是说到了痒处。�

所以,这次三爷来到京师,京号的伙友都觉这位少东家大不一样了,少了火气,多了和气。他去拜见九门提督马玉昆时,马大人也觉他不似先前豪气盛,不是被天津的拳民吓着了吧?马大人断定,康府五娘就是被那班练八卦拳的草民所害。他们武艺不强,只是人众,有时你也没有办法。但也不足畏。三爷静听马大人议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谢马大人及时援助。�

京号老帮戴膺听说三爷到京,从天津赶了回来。见到三爷,除了觉得他又黑又壮,染着口外的风霜,也觉三爷老到了许多。戴老帮就将绑匪留下的那封密信,交给三爷看了。三爷看过,也没有发火,想了想,就问叫谁看过。戴膺相告,除了昌有师傅,几乎没人看过,连二爷

也没叫他知道。三爷听了很满意。�

戴膺见三爷这样识大体,就向三爷进言,津号的事先放一边得了,当紧的,是望三爷在京多与马玉昆大人走动,探听一下朝廷对天津、直隶、山东的拳民滋事,是何对策?这些地界都有我们的生意,真成了乱势,也得早做预备吧。何况,直隶天津真乱起来,京师也难保不受连累。这不是小事。�

三爷真还听从了戴掌柜的进言,一直留在京城,多方走动,与戴膺一道观察分析时务。直到秋尽冬临,听说老太爷已经离开上海,启程返晋,他才决定离京回太谷。返晋前,三爷弯到天津,看了看五爷。见到五爷那种疯傻无知的惨状,他脸色严峻,却也没有发火。�

三爷回到太谷家中,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拜见老夫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一向

占了自负暴躁的名分,远行归来,除了老太爷,肯去拜见谁?尤其对年轻的老夫人,总是把不恭分明写在脸上,一点都不掩藏。所以,他如此反常地来拜见老夫人,又恭敬安详,还真叫老夫人惊骇不已:三爷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三爷看老夫人,也觉有些异常,只是觉不出因何异常。�

十月二十,正是小雪那天,康笏南回到太谷。�

在他归来前半个月,康家已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尤其是大厨房,一扫数月的冷清:各位老少爷们,都按时来坐席用膳了。�

老太爷回来前,六爷亲自去看望了一趟何老爷。他竟然也恢复过来,不显异常。于是,就将其接回学馆。�

老夫人那里,吕布也早销假归来。老夏给派的一位新车倌,她也接受了,依旧不断进城洗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晋地商号过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门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开市,却约定在十一日。开市吉日,各商号自然要张灯结彩,燃放烟火,于是满街喜庆,倾城华彩,过年的热闹气氛似乎才真正蒸发出来。跟着,这热闹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节,达到高潮。�

西帮票号的大本营祁、太、平三县,正月十一开市,铺陈得就尤其华丽。内中,又以“祁县的棚,太谷的灯”,负有盛名。�

“棚”,就是“结彩”的一种大制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绸缎,在临时搭起的过街牌楼上,结扎出种种吉祥图案。各商号通过自家的“棚”,争奇斗艳,满城顿时流光溢彩。�

太谷的灯,则是以其精美,镇倒一方。与祁县的临时大制作不同,太谷的彩灯,虽也只是正月悬挂一时,却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细制作。大商号,更是从京师、江南选购灯中精品。当时有种很名贵的六面琉璃宫灯,灯骨选用楠木一类,精雕出龙头云纹,灯面镶着琉璃(现在叫玻璃),彩绘了戏文故事。这种宫灯,豪门大户也只是购得一两对,悬挂于厅堂之内。太谷商号正月开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挂几对这种琉璃宫灯出来。其他各种奇巧精致的彩灯,当然也争奇斗胜地往出挂。华灯灿烂时,更能造出一个幻化的世界,叫人们点燃了富足的梦。

庚子年闰八月,习惯上是个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号照例开市时,都不敢马虎。�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天盛川茶庄以及绸缎庄、粮庄,和别家商号一样,已经将彩灯悬挂出来。天盛川挂出一对琉璃宫灯,还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灯。这套竹骨纱面的仿真生肖灯,虽然已显陈旧,但因形态逼真,鼠牛龙蛇一一排列开,算是天盛川的老景致了。天成元则挂出三对六只琉璃宫灯,中间更悬挂了一盏精美的九龙灯。这九龙灯,也是楠木灯骨,琉璃灯罩,但比琉璃宫灯要小巧精致得多,因灯骨雕出九个龙头而得名。在当时,也算是别致而名贵的一种灯。三对六只宫灯,加上这盏九龙灯,三六九的吉数都有了。字号图的,也就是这个吉利。�

商号开市,照例是由财东来“开”。而开市,又喜欢抢早。所以,十一这一天,康家从三更天起,便忙碌起来了。因为这天进城的车马仪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这一行,要出动四辆镶铜镀银的华贵马车:头一辆坐着康家的账房先生作前导;第二辆坐着少东家,一般都是三爷;第三辆才是老东家康笏南;第四辆坐着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后伺候。每辆马车,都派了两个英俊车倌,另外还有一个坐在外辕的仆佣。在每辆车前,又各备一匹顶马作引导。顶马精壮漂亮,披红挂彩,又颈系串铃,稍动动,就是一片丁冬;骑顶马的,都是从武师家丁中挑选的英俊精干者,装束也格外抢眼:头戴红缨春帽,身着青宁绸长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马褂。顶马前头,自然还有提灯笼的;车队左右,也少不了举火把的。�

康笏南也于三更过后不久就起来了。起来后,还从容练了一套形意拳,这才洗漱,穿戴。去年虽有五爷一门发生不测,但他成功出巡江南,毕竟叫他觉得心气顺畅,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气神甚好。此去开市,似乎有种兴冲冲的劲头,这可是少有的。不过,他并没有穿戴老亭为他预备好的新置装束,依然选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旧装,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风,以带一点新气。�

穿戴毕,走出老院,五位爷带着各门的少爷,已经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领全家这些众男主,款步来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着三尊神主牌位:中间是天地诸神,左手是关帝财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还供着一件特别的圣物:半片陈旧、破损的驼屉子。驼屉子,是用驼毛编织的垫子,骆驼驮货物时,先将其披在骆驼背上,起护身作用,为驼运必备之物。康家供着的这半片驼屉子,相传是先祖拉骆驼、走口外时的遗物。供着它,自然是昭示后人,勿忘先人创业艰难。所以在这件圣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异常丰盛的供品。�

康笏南带着众男主走进来,先亲手敬上三炷香,随后恭行伏身叩拜礼。礼毕,坐于供案前。五位爷及少爷们,才按长幼依次上前磕头行礼。这项仪式,虽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连举行过,但因今年老太爷兴致好,众人也还是做得较为认真。气氛在静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们觉得今年似乎会有好运。�

礼毕,众人又随老太爷来到大厨房,略略进食了一些早点。�

此时,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仪门走去,众人自然也紧随了。�

仪门外,车马仪仗早预备好。灯笼火把下最显眼的,是众人马吞吐出的口口热气。年下四更天,还是寒冷未减的时候。�

康笏南问管家老夏:“能发了?”�

老夏就高喊了声:“发车了——”依稀听着,像是在吆喝:“发财了——”�

跟着,鞭炮就响起来,一班鼓乐同时吹打起来。马匹骚动,脖子上的串铃也响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轿车,跟着是三爷,随后是账房先生,老亭。车马启程后,众人及鼓乐班一直跟着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车马便进了南关。字号雇的鼓乐班已迎在城门外,吹打得欢天喜地。车马也未停留,只是给鼓班一些赏钱,就径直进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庄上香。车马未到,大掌柜林琴轩早率领字号众伙友,站立在张灯结彩的铺面前迎候了。从大掌柜到一般伙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讲究的:祈福,露脸,排场,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庄虽已不及票庄,但林大掌柜今日还是雍容华贵,麾下众人,也一样阔绰雅俊。老太爷头一站就来茶庄上香,叫他们抢得一个早吉市,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荣耀和安慰吧。�

老东家一行到达,被迎到上房院客厅,敬香、磕头行礼。礼毕,再回到铺面,将那块柜上预备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给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撑杆挑了,悬挂到门外檐下,鞭炮就忽然响起,此时,依然还不到五更。�

这一路下来,那是既静穆,又神速,真有些争抢的意思。�

天盛川客厅里供奉的神主牌位,与财东德新堂供的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火神爷的牌位。因为商家最怕火灾。悬挂出的那块老招牌,也不过是一方木牌,两面镌刻了一个“茶”字,对角悬挂,下方一角垂了红缨,实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悬挂年代久远,尤其上面那个“茶”字,系三晋名士傅山先生所亲书,所以成了天盛川茶庄的圣物了。每年年关清市后,招牌取下,擦洗干净,重换一条新红缨。正月开市,再隆重挂出。�

今年康笏南兴致好,来天盛川上香开市,大冷天的,行动倒较往年便捷。不过,他在天盛川依旧没有久留:还得赶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阵,他便拱手对林琴轩大掌柜说:“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轩也作揖道:“老东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对众伙友说:“也托靠众伙计们了!”�

说毕,即出门上车去了。�

到天成元票庄时,孙北溟大掌柜也一样率众伙友恭立在铺面门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规矩,也同先前一样,只是已从容许多:因为吉利已经抢到,无须再赶趁。敬香行礼毕,回到铺面,也不再有茶庄那样的挂牌仪式,康笏南径自坐到一张太师椅上,看伙友卸去门窗护板,点燃鞭炮。然后,就对一直跟着他的三爷说:“你去绸缎庄、粮庄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爷应承了一声,便带了账房先生,出动车马仪仗,排场而去。�

开市后,字号要摆丰盛酒席庆贺。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伙友们喝盅酒,以表示托靠众人张罗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孙北溟的小账房歇着。�

孙北溟陪来,说:“今年年下,老东台精神这么好?”�

康笏南就说:“大年下,叫我哭丧了脸,你才熨帖?”�

“我是说,南巡回来这么些时候了,我还是没有歇过来,乏累不减,总疑心伤着筋骨了。”�

“大掌柜,你可真会心疼自己!咱们南巡一路,也没遇着刀山火海,怎么就能伤着你的筋骨?你说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焕发精气神。”�

“有什么好法?”�

“抄写佛经。自上海归来,我就隔一日抄写一页佛经,到年下也没中断。掌柜的,你也试试。一试,就知其中妙处了。”�

“老东家真抄起佛经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上海正经许了愿,你当是戏言?”�

“老东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对着那几页残经,也算正经拜佛许愿?”�

“孙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几页残经,岂是寻常物!那是唐人写的经卷,虽为无名院手笔迹,可写得雄浑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见出唐时书法气象,颜鲁公、李北海都是这般雄厚气满的。即使字写得不杰出,那也是唐纸、唐墨,在世间安然无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总是沾了佛气。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圣不在其下。见了千年佛经,还不算见了佛吗?”�

“在上海,你也没这样说呀?早知如此,我也许个愿。”�

“现在也不迟,你见天抄一页佛经就成。《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心陀罗尼经》都不长,可先抄写此二经。”�

“老东家是抄什么经?”�

“亦此二经。抄经前,须沐手,焚香。”�

“我也不用亵渎佛祖了,字号满是俗气,终日忙碌,哪是写经的地方!”�

去年秋天在上海时,沪号孟老帮为了巴结老东家,设法托友人引见,使康笏南得以见识到那件《唐贤写经遗墨》。这件唐人写经残页,为浙江仁和魏稼孙所收藏。那时,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写佛经卷子,还没有被发现,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这五页残经,就很宝贵了。嗜好金石字画的名士,都想设法一见。康笏南、孙北溟巡游来沪上时,正赶上魏家后人应友人之邀,携这件墨宝来沪。孟老帮知道老东家好这一口,四处奔波,终于成全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兴得什么似的。�

孟老帮自然受到格外的夸奖。他见老东家如此宝爱这件东西,就对老太爷说:“既如此喜欢,何不将它买下来?只要说句话,我就去尽力张罗,保准老太爷回太谷时,能带着这件墨宝走。”�

孟老帮本来是想进一步邀功,没想到,老东家瞪了他一眼,说:“可不能起这份心思,夺人之美!何况,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画,入市贸易,岂不要玷辱于佛!”于是,当下就许了愿:回晋后,抄写佛经,以赎不敬。�

孟老帮真给吓了一跳,赶紧告罪。�

下来,孙北溟才对孟老帮说:“这一向,接连出事,老太爷心里也不踏实了。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后巴结,也得小心些。”�

从汉口到上海的一路,孙北溟就发现康笏南其实心事颇重的,他大面儿上的那一份洒脱、从容、风趣,似乎是故意做出来的。在沪上月余,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孙北溟也未敢劝慰:

接连出的那些倒霉事,都与他自己治庄不力相关,所以无颜多言。从上海回到太谷,孙北溟

又跌入老号的忙碌中,特别是四年一期的大合账,正到了紧要关口。所以,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再见到康老东家,也不知他想开了没有。不过,合账的结果出乎意料地好,这四年的赢利又创一个丰收,老东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来。�

老东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兴致,孙北溟心里也踏实了。抄写佛经云云,是老东台心情好,才那样说罢了。�

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这四年间,虽有戊戌变法、朝廷禁汇、官办通商银行设立等影响大局的事件发生,西帮票庄的金融生意,还是业绩不俗。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在这四年一期的

大合账中,总共赢利将近五十万两。全号财股二十六份,劳股十七份,共四十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红利一万一千多两银子。每股红利突破一万两,在天成元票庄就算丰年了,康家怎么能不高兴?�四年合账,那是票号最盛大的节日。合账期间,各地分号都要将外欠收回,欠外还清,然后将四年盈余的银钱,交镖局押运回太谷老号。那期间的老号,简直没有一处不堆满了银锭,库房不用说,账房、宿舍,地下、炕上,也都给银锭占去了,许多伙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觉。而与此同时,东家府上,各地分庄,号伙家眷,以至同业商界,都在翘首等待合账的结果,那就像乡试会试年等待科举发榜一样!�

康家规矩,是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发布合账结果。届时,康笏南要带领众少爷,来

字号听取领东的大掌柜交待四年的生意,然后论功行赏。业绩好的掌柜、伙友,给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减股受罚。其仪式,可比正月开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因为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腊月的合账典礼上,对孙北溟的减股也赦免了,说不给孙大掌柜加股,已经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给任何人减股。天津庄口出了那样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宽容地裁定:以刘国藩的死抵消一切,不再难为津号其他人。全庄受到加股的,却是空前的多。京号戴膺和汉号陈亦卿两位老帮,都加至九厘身股,与身股最高的孙大掌柜,仅一厘之差。�

这四年的大赢结果,可以说叫所有人都大喜过望了。所以,那一份喜庆和欢乐,一直延续到正月开市,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正月十二,康笏南设筵席待客,客人是太谷第一大户曹家的当家人曹培德。�

去年冬天,康笏南从江南归来时,曹培德曾张罗起太谷的几家大户为他洗尘。他知道,曹培德他们是想听听南巡见闻,甚至也想探一探:康家在生意上真有大举动吗?那时,康笏南心存忧虑,所以在酒席上很低调,一再申明:他哪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是想整饬号规而已。各位也看见了,他刚去了南边,北边天津就出了事。不是万不得已,他会豁上老骨头,去受那份罪?越这样低调,曹培德他们越不满足。可他真是提不起兴致,放言西帮大略。自家的字号都管不住,还奢谈什么西帮兴衰!�

等年底合账结果出来,康笏南才算扫去忧虑,焕发了精神。这次宴请曹培德,名义上是酬答年前的盛意,实则,还是想与之深议一下西帮前程。�

十二日一早,三爷就奉命坐车赶往北�村,去接曹培德。曹培德比康笏南年轻得多,只是比三爷稍年长一些。见三爷来接他,觉得礼节也够了。没有耽搁多久,就坐了自家的马车,随三爷往康庄来了。他没有带少爷,而是叫了曹家的第一大商号砺金德账庄的吴大掌柜前往作陪。�

账庄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于票庄,它只做放贷生意,不做汇兑。西帮经营账庄还早于票号,放贷对象主要是做远途贩运的商家。远途贩运,生意周期长,借贷就成为必需。此外,西帮账庄还向一些候补官吏放账,支持这些人谋取实缺。所以,西帮账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账庄,主要为经由恰克图做对俄贸易的商家提供放贷。曹家发迹早,又垄断了北方曲绸贩运,财力之雄厚,在西帮中也没有几家能匹敌。所以,它的账庄那也是雄视天下的大字号。除了砺金德,曹家还开有用通五、三晋川,这三大账庄都是同业中的巨擘。�

只是,票号兴起后,账庄就渐渐显出了它的弱势。账庄放贷,虽然利息比较高,但周期长,资金支垫也太大。票庄的汇兑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垫,反而吸收了汇款,用于自家周转,所得汇水虽少,但量大,快捷,生钱还是更容易。所以,西帮账庄有不少都转成票号了。可曹

家财大气粗,一直不肯步别家后尘,到庚子年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开设一家票号。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砺金德吴大掌柜同往,其实是有个不好言明的心思:向康家试探一下,开办票号是否已经太晚?�

这位年轻的掌门人,显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业绩打动了。�

因听说砺金德的吴大掌柜要跟随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孙大掌柜也叫来了。三爷迎了曹培德、吴大掌柜一行到达时,孙北溟已经提前赶到。�

这样,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吴两位客人,主家这面有三位:康笏南,孙大掌柜,加上三爷。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数,应该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会把学馆的何老爷请来。他在心底里虽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还是总把这位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供在前头,以装点礼仪。但自南巡归来,发现何老爷疯癫得更厉害了,就不敢叫他上这种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爷也来陪客吧。聋大爷不便出来,武二爷又从不肯来受这种拘束,当然就轮到四爷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却提出叫六爷来作陪。“他不是今年参加乡试大比吗?叫他来,我们也沾点他的光。”�于是,就添了一位六爷,凑了一个六数。�

席上几句客套话过去,曹培德就朝要紧处说:“老太爷你也真会糊弄我们!年前刚从江南回来时,还是叫苦连天,仿佛你们康家的票号生意要败了,才几天,合账就合出这么一座金山来,不是成心眼热我们吧?”�

三爷见老太爷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们票庄挣这点钱,哪能放在你们曹家眼里!”�

吴大掌柜也抢着说:“听听三爷这口气吧:挣那么一点钱!合一回账,就五十万,还那么一点钱!”�

孙大掌柜就说:“吴掌柜也跟着东家哭穷?就许你们曹家挣大钱,不许我们挣点小钱?这四年多挣了点钱,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帮伙友的辛劳不说了,看我们老东家出巡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们些。”�

吴大掌柜说:“你们票号来钱才容易。”�

三爷说:“票号来钱容易,你们曹家还不正眼看它?”�

曹培德忙说:“三爷,我们可没小看票庄。如今票号成了大气候,我们倒一味小看,那岂不是犯憨傻!我们只是没本事办票号罢了。”�

孙大掌柜说:“你们曹家还有做不了的生意?”�

曹培德说:“你问吴掌柜,看他敢不敢张罗票号?”�

吴大掌柜说:“账庄票庄毕竟不同。我们在账庄张罗惯了,真不敢插手票庄。就是想张罗,只怕也为时太晚了。”�

康笏南这才插进来说:“晚什么!你们曹家要肯厕身票业,那咱太谷帮可就真要后来居上了。太帮振兴,西帮也会止颓复兴的。你们曹家是西帮重镇,就没有看出西帮的颓势吗?”�

曹培德忙说:“怎么能看不出来?恰克图对俄贸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国老毛子放马跑进来,自理办货、运货,咱们往恰克图走货,能不受挤兑?所以,我们账庄的生意实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康笏南就说:“俄国老毛子,我看倒也无须太怕他。我们康家的老生意,往恰克图走茶货,也是给俄商挤兑得厉害。朝廷叫老毛子入关办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走茶货不痛快,咱还能办票号呀!你们账庄生意不好做,转办票号,那不顺水推舟的事吗?”�

吴大掌柜忙问:“听说去年朝廷有禁令,不准西帮票号汇兑官款?”�

�康笏南笑了笑�,说:“禁令是有,可什么都是事在人为。巧为张罗一番,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渐松动了。所以,朝廷的为难,也无须害怕。最怕的,还是我们西帮自甘颓败,为富贵所害!西帮能成今日气候,不但是善于取天下之利,比别人善于生财聚财,更要

紧的,还在善于役使钱财,而不为钱财所役使。多少商家挣小钱时,还是人模狗样的,一旦挣了大钱,倒越来越稀松,阔不了几天,就叫钱财给压偏了。杭州的胡雪岩还不是这样!年前在上海,还听人说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里了,其实他是栽在自家手里,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国也。胡雪岩头脑灵,手段好,发财快,可就是无力御财,沦为巨财之奴还不知道。财富越巨,负重越甚,不把你压死还怎么着!“�

曹培德说:“胡雪岩还是有些才干,就是太爱奢华了。”�

�康笏南说�:“一旦贪图奢华,就已沦为财富的奴仆了。天下奢华没有止境,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够,哪还顾得上成就什么大业!可奢华之风,在我们西帮也日渐弥漫。尤其是各大号的财东,只会享受,不会理事,更不管天下变化。如此下去,只怕连胡雪岩还不如。西帮以腿长闻名,可现在的财东,谁肯出去巡视生意,走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