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辈子就钻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听说,老太爷出巡前,曾叫大哥问过一卦,得了好签,才决定上路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轻易不给人问卦。可五爷是谁?亲兄弟呀!五娘遇了这样的大难,不应该问问吉凶?任我怎么说,只是不理。”�
“你没有叫四爷去求?”�
“四哥说,他去了也一样求不动的。”�“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钉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爷。”�“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驳,那大哥他就连大小也不识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头了,真还没有多见过这位大爷。每年,也就是过时过节,大家都摆了样子见那么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见不着了。刚做了老夫人时,挨门看望六位爷,去过老大那里一回。这位大爷,真像一尊佛爷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连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张罗着,表示尽到了礼数。这大爷大娘比她的父母还要年长,杜筠青能计较什么?从此也再没去过他们住的庭院。年长了,也就知道:失聪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谁惹谁,也不管家长里短。杜筠青当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现在,她答应去求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想表示对五娘的挂念,但还有一个心思:要是能求动,就请他也给自己问一卦。她反叛了老东西,她已经变坏,看这位大爷能不能算出来。�
老夫人忽然来到,叫年长的大娘很慌乱,居然要给她行礼。�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没有多说闲话,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大爷自然依旧像佛爷似的,闭目坐在一边。大娘听了,就接住说:�
“五娘出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焦?我一听说了,就比划给这个聋鬼了,他也着急呢。我当下就想叫他问一卦,成天习《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问个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发了昏,谁能给自家问卦?”�
“不能给自家问卦?”�
“自家给自家打卦,哪能灵?”�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聋鬼和五爷他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人,问卦灵不了。刚才六爷就来过,也想叫聋鬼给问个吉凶。聋鬼没法问,六爷好像挺不高兴,以为我们难求。聋鬼和五爷六爷都是亲兄弟,能办的,还用求?”�
“可听说,老太爷这次出远门,大老爷给卜过一卦。”�
“哪有这事呢!老太爷是在外头另请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爷出远门这样的大事,我们敢逞能问卦?聋鬼他也不喜爱给人卜卦,他习《易》不过是消遣。写了几卷书,老太爷还出钱给刻印了。可除了学馆的何举人说好,谁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么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说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这样的大难,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爷不是去了吗,还有京师天津那些掌柜们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时,听说老夫人病了,已经大愈了吧?看气色,甚好。”�
“本来,也想叫大老爷给问一卦呢。前些时,总是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就担心着老太爷,没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现在心慌还没去尽,所以也想问问卦。”�
“老夫人现在的气色,好得很。”�
“你们都是拣好听的说。”�
“真的。聋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闭目端坐的大爷捅了一下。大爷睁眼看了看杜筠青,眼里就一亮。大娘就说:
“你看,聋鬼也看出了你脸色好。”�
“我看,大老爷是看出我脸上有不祥之气吧?”�
“哪会呢,我还不知道他!”�
说时,大娘又朝大爷比画了一下。他便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杜筠青接过看时,四个字:“容光焕发”。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但面儿上,还是一笑,对大娘说:“我还看不出来,是你叫写这好听的词儿。”�
从大娘那里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着这四个字:自己真显得容光焕发?对着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反叛了老禽兽,就容光焕发了?哼,容光焕发,就容光焕发。只是,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是时候,人家都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焕发!�
她就赶紧打发人,把六爷请来,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爷也没给我面子。说是给自家人问卦,不灵验。”�六爷就说:“大哥也太过分了吧,连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驳了?”�
“他们说的也许是实情。大娘还说,老太爷出远门前,是请外头的高手给卜的卦,大老爷没给问卦。”�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说,才这样推托?”�
“谁还算出是凶多吉少?”�
“学馆的何老爷。”�
“他疯疯癫癫的,你能信他?”�
“他还说得头头是道。”�
“六爷,你不用信他。还是安心备考吧。”�
“我知道。”�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过度。尤其夏天,不思饮食,也得想法儿吃喝。用功过度,再亏了饮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时,就是热得不思进食,结果竟病倒。”�
“我还没有听说,已经大愈了吧?”�
“好是好了,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吧?”�
“我看老夫人脸色甚好!”�
“你们就会拣好听的说。”�
“真是,老夫人脸色甚好!”�
六爷也说她脸色好!�
送走六爷,杜筠青又在镜前端详起自家来。真是脸色甚好,容光焕发?自己的变化,真都写到脸上了?写在脸上,就写在脸上吧。自入康家门,只怕就没容光焕发过。�
隔几天,进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这事对三喜说了。问他:“小无赖,你看呢,我的脸色真不一样了?”�
没有想到,三喜也没理她这句话,只是一脸心思地说:“出了这样的事,老太爷还不赶紧回来?”�
�杜筠青还以为三喜是指她们之间的事呢�,就问:“咱们的事,有人知道了?”�
�三喜才说�:“我是说五娘遭绑票,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太爷还不得赶紧回来?”�
杜筠青听了,就骂了一声:“你净吓唬人吧!就为这事,千里迢迢跑回来?他才不会。五娘了这样的事,我们看着怪吓人,可叫老东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我说过,我不怕。”�
“那你还总疑心老东西要回来?”�
“他回来,我就走到头了,总得有个预备。”�
一听这样的话,杜筠青就又感动,又压抑。每每疯狂之后,他们都会感到,有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头:最多,他们能把这个夏天过完。天凉以后,他们就无处幽会了。天凉以后,老东西也要回来。或者,还没有过完夏天,他们的事就已被发现。这是老东西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趁早一道私奔了?那样,倒是叫康家出了大丑。可他们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喜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已经把八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立马去死,也心满意足。这话,真是叫杜筠青听得悲喜交加。�
“三喜,你又这样说!老东西回不来呢。我们这才几天,就走到头了,那天道也太不公。这些时,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会有人注意我们。”�
“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回来?”�
“小无赖,你是想叫他回来,还是怎么着?”�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绑走。”�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二爷没走几天,果然就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营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爷听到这消息,才明白何老爷不是胡言乱语。�
刚传来五娘被绑票的消息,何老爷就说:五娘怕没救了。这不是讹钱,是讹人。一准是津号那个刘国藩结了私怨,人家故意讹他呢。何老爷还说,五爷五娘走时,他就告诫过他们:千万不敢去天津,津号那位刘掌柜靠不住。可五爷五娘哪还把他的话当句话记着!只怕当下就没往耳朵里进!要听了他何某人的告诫,哪能出这等事!�
“六爷,我的金玉良言没人听了。你们康家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帮,天下人,谁也不听我说了。”�
何老爷忽然这样感伤不已,大发议论,真把六爷吓了一跳。不过,六爷早习惯了何老爷的疯疯癫癫,也就接住话头,叫他议论下去。或许,他还真能说出些解救五娘的门道。�
但听了半天,何老爷也只是一味奚落津号的刘掌柜,说他是“只有心思,没有本事,就爱说别人的不是。”就凭这稀松样,竟哄住了领东一个人,捡了一方诸侯当。刘国藩他能当上老帮,天成元也该败了。事前胆大如虎,事后胆小如鼠,既无妙思,更无机智,又不结善缘,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锅塌底还等甚?�
何老爷何以对刘掌柜仇恨如此?六爷侧面问了问,他跟刘国藩原来在一搭住过庄,好像也没有什么过节儿,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能无行,竟被重用,气愤不过。�
�六爷就说�:“何老爷已脱离商界,生这种闲气做甚!你总看不起官场,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贤者居其下,还不是也这样!”�
“六爷说得好!”�
何老爷忽然击节称赞,又把六爷吓了一下。这位何老爷,今儿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字号的事,我们管它呢。只是,何老爷何以就断定五娘没救了?”�
“六爷,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比刘国藩那狗才还无能?”�
“那何老爷有办法救五娘吗?”�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么办法?”�“眼下你们康家是谁主事?”�“四爷。”�
“那六爷就赶紧去对四爷说:要救五娘,立马请何老爷赴津。”�
“何老爷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六爷要不信,那五娘一准就没救了。”�
“已经议定,二爷带一班武师,立马赴津。”�
“差了,差了,这是一出文戏,你们怎么能武唱?五娘是没救了。”�
六爷倒是把何老爷的这一通胡言乱语,对二爷、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说了,可谁也没当正经话听。二爷出发前,何老爷还跑去见了,特意交待:到了天津,二爷只把刘国藩一个人拿下,摆出些威武来,拍桌子瞪眼,严审那狗才。往厉害处一吓唬,刘国藩就会把什么都招出来。此为解救五娘的惟一入口处。二爷当然也没把何老爷的话当回事。�
不过,六爷见何老爷如此反常,也有些将信将疑的。所以就想请习《易》的大哥,先卜一卦,验证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间请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噩耗就传来了。六爷这才真吃惊了:何老爷还真有些本事?�
所以,在四爷叫去议事前,六爷赶紧先去见了何老爷。一见面,六爷就说:“还是何老爷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听何老爷指点,铸成大错。现在四爷更慌了,何老爷不会生我们的气,坐视不管吧?”�
何老爷冷笑一声,说:“我说了,你们还是不会听。”�
六爷就说:“四爷不听,我听。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定要张扬,坚持。”�
“要听我的,事到这一步,四爷六爷你们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给五爷门口挂了孝,给五娘设个灵堂,不就得了?天津那头,可要热闹了,只是没你们什么事。”�
“五娘的丧事,宜在天津那头办?”�
“光是五娘丧事,能热闹到哪?五娘一死,刘国藩也必死无疑!”�
“刘掌柜也要遇害?”�
“他那点胆,必定得给吓死!老帮给吓死了,津号跟着就得遭殃。天津那码头,遇这种事,不把你挤垮算便宜你。六爷你看吧,津号是要热闹非凡!”�
何老爷说的原来是这样一种热闹,六爷可不爱听这些生意上的事。�
“那五娘的丧事,还是回来办好?”�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
“你们不会听我的吧?把这许多祸事张扬出去,你们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准对四爷说。”�
“六爷,那你再求四爷一声,派何某去天津吧。当此危难之际,京号的戴老帮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何老爷竟提出这样的要求,六爷更没有想到,但也只好应承下来。�
在跟四爷议事时,六爷很正经地说出了何老爷的高见。四爷和老夏一听秘不发丧,就依然以
为是疯话。至于派何老爷赴津,四爷更不敢答应,贵为举人老爷,只怕老太爷也不便作此派遣吧。�
等到四爷老夏赶赴天津奔丧,在寿阳被追了回来,接着又传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何老爷本来该更得意了,岂料他竟忽然疯癫复发,失去常态!�
那日,六爷得知津号的刘掌柜果然服毒自尽,就急忙跑到学馆,去见何老爷。何老爷一听,哈哈笑了几声,两眼就发了直,瞪住六爷,却不说话。�
“何老爷!何老爷!”�
就像没有听见,依然瞪着眼,不说话。六爷有些怕了:何老爷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平时的傲气、怨气、活气,全没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何老爷舍不得刘掌柜死?�
“何老爷,刘掌柜的死,你不是早有预见?”�
“六爷,我求你一件事。”�
何老爷依然是两眼空洞,说话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何老爷在上,有什么吩咐,学生一定照办。”�
“你们康家谁主事?”�
“是四爷临时主事。”�
“那你去跟四爷说,刘国藩死了,津号老帮的人位空出来了,赶紧把何开生派去补缺。除了他,谁在天津码头也立不住!听清了吧?”�
“听清了。”�
“那你说说,我求你做甚?”�
“派你去天津做老帮。”�
“那你还不赶紧去见四爷?”�
“我这就去。”�六爷趁机慌忙离开了学馆。要在平常时候,何老爷这样疯说疯道,六爷不会当回事。何老爷客串科举,不幸中举,噩梦一般离开票号,虽然已经有几年了,平时还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拐了弯,三绕两绕,准绕回商号商事。只是,平时可不是这副怕人的模样,眼里一点活气也没有了!他住票号多少年,还不知道字号的人事归谁管?四爷他能管了津号的人位?何老爷说这种傻话,分明已有些不对头了。�
六爷当然也不能把这些傻话,转告四爷。四爷还正为一摊非常事件,焦头烂额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爷。所以,六爷只能躲开了事,也不知该如何将息有些失常的何老爷。�
谁料,六爷刚回到自家的书房,还没喘了几口气,四爷就派人来叫他速去。还以为天津又传了什么怕人的消息,也不敢迟疑,他慌忙来见四爷。到达时,还没进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何老爷那种变陌生了的可怕声音:�
“派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原来,叫他来是因为何老爷。他有些不想进去,可下人已经将竹帘撩起来了,只得进来。�
见六爷进来,何老爷转而冲他问:“你说,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六爷忙顺着他说:“当然比谁都强,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何老爷瞪着眼,说:“你不知道,天津卫码头那是什么庄口,本事小了立不住!少东家们,赶紧派我去,再迟疑,津号就没救了。”�
四爷就问:“六爷,何老爷这是怎么了?”�
六爷赶紧摇摇头,继续对何老爷说:“我和四爷一准举荐何老爷去津号领庄,就请何老爷放心。我正在给老太爷和孙大掌柜写信呢。”�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
“我们给汉口打电报,成不成?”�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快来不及了,快没救了,少东家们。”�
四爷插了一句:“何老爷,字号上的人事,我们东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何老爷就怒喝道:“孙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们康家一准要败!”�
六爷忙示意四爷,不要说话,他接住说:“何老爷说得对,孙大掌柜是老不中用了。我们立马就去打电报,向老太爷举荐何老爷。”�
“来不及了,少东家们,还不赶紧派我去天津!”�
任六爷怎么顺着毛哄,何老爷只是不走,愣逼着两位少东家派他去天津。四爷没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赶来,和何老爷对答了几句,就吩咐下人叫来一个粗壮的家丁。那家丁进
来,没说一句话,走过去躬身一抱,就将何老爷扛了起来,任他挣扎叫喊,稳稳扛了出去。�
六爷没想到老夏会这样伺候何老爷!他虽疯癫了吧,也毕竟是位举人老爷,还是自己的业师,怎么能像扛猪羊似的,任其嚎叫着,扛了出去?六爷知道,老夏和何老爷一向不和,谁也看不起谁。老夏现在所为,岂不是趁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