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返回东门外,吆了车马出来,杜筠青才发现,身上已满是汗。真该先游玩,后洗浴。所以,往后几回就改了。进城的路上,就乔装好,先游玩一个尽兴,再洗浴一个痛快,悦目赏心又爽身,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出太谷,往榆次、太原的官道是必经乌马河的。�
这天,车马快到乌马河前,三喜就在官道边,寻了家车马店。现在,他停放车马,已经练达得多了,杜筠青可以一声不吭,扮成有地位的女佣,站在一边看。�
他们多付一点草料钱,小店的店主也不会多问一句话。�
乌马河是一条小河,从太谷东南山中流出,向西北经徐沟,就汇入汾河了。只是,它流经的太谷东北郊,一马平川,河面还算开阔。也没有太分明的河岸,散漫的河滩长满了密密的蒲草,像碧绿的堤坝,将河水束缚了。正是盛夏,还是有不小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叫三喜看,这能算什么风景?但杜筠青来寻的,就是这一种不成风景的野趣。再说,太谷也没有别的更像样的河了。�
在杜筠青的指点下,他们一直走到离官道很远的地方,才向河滩走近。走近河滩,河水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只有又绿又密的蒲草挡在眼前,随风动荡。�
“能进去吗?”�
“进哪儿?”�
“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那可不敢!蒲草长在稀泥里,往进走,还不把人陷下去?”�
“咱们来一趟,就看一眼蒲草?你不是说,乌马河常能�水过去?”�
“�水过河,也不在这地界。”�
“别处能�,这儿说不定也能?”�
“这儿,我可不敢!”�
“你不敢,我敢。”�
“二姐,那我更担待不起!”�
现在,三喜已爱叫她二姐了。在这种寂静的野外,也叫二姐。�
“看看你吧。淹死我,你就告他们说,我自己跳河死了。只怕想寻死,这河也淹不死人。”
兴致正浓的杜筠青,也不管三喜说什么,只是试着往蒲草里走。踩过去脚下够踏实,似乎连些松软劲都感觉不到。原来三喜是吓唬她,就放心往里走。�
边上的蒲草,已有齐胸高,越往里走越高。全没在草中时,就如沐浴在绿水中,更神秘深邃,只是稍显闷热。杜筠青感到够意思,披草踏路,兴冲冲径直往里走去。三喜紧跟在后面,还在不断劝说,杜筠青哪里肯听?她嘲笑三喜太胆小,还是男人呢。�
他们的说笑,惊起三五只水鸭,忽然从蒲草深处飞出,掠过蓝天,落向河面。�
这使杜筠青更感兴奋,一定要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但脚下已有松软感觉,三喜就说:“再往里走,小心有蛇吧!”�
“蛇?”�
听说有蛇,杜筠青心里真是一惊,但她并不全为怕蛇。她回过头来,异样地看着三喜。�
“二姐不信?真有蛇!”�
“三喜,那你扶我出去吧,我还真怕蛇。”�
她拖着三喜有力的膀臂,走出了密密的蒲草滩,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望着碧绿堤坝束缚着的河水,静静流淌而去,听着野鸭水鸟偶尔传来的啼叫,杜筠青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蛇!”�
杜筠青记不得在哪一年,但记得那是杜牧说的一个故事。�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个老嬷。其实,她一点也不显老,看着比吕布年轻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轻。她到底年龄几许,无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吕布生得标致,手脚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给她起的新名字。为什么叫她杜牧,她擅诗文?�
杜筠青问过吕布。吕布说,杜牧只比她标致些,认字也不比她多。�
那赐名杜牧于彼,是为了与她这位老夫人同姓?但吕布说,杜牧来康家在先,你做老夫人在后。�
居然叫杜牧给他做近身仆佣,真不知老东西是何用意。�
这个杜牧虽为仆佣,可能终日伴了老东西,而她这个老夫人,却多日不得一见。杜牧是可以为老东西铺床暖被的女佣!在漫长的冬夜,她是要与老东西合衾而眠的。最初知晓了这种内情,杜筠青惊骇无比,激愤无比。老东西原来就是这样不纳小,不使唤年轻丫环!可你再惊骇,再激愤,又能如何?老东西不理会你,你就无法来计较这一切。你去向谁诉说,谁又相信你的诉说?�
你既然已经做了禽兽,还能再计较什么!�
你就是去死,也无非落得一个命势太弱,再次验证老东西不是凡人。顶多,你能享受一次华丽异常、浩荡异常的葬礼。�
你连死的兴致都没有了,还能计较什么。�
可老东西来了兴致,就爱听杜牧、吕布她们这些老嬷说故事。天爷,那是什么故事!他就只听一种故事:独守空房的商家妇人,如何偷情。驻外的男人,守家的女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大财东富了再富,长年劳燕分飞,各个凄苦?老东西居然就爱听这种故事。听到奇兀处,居然会那样放纵地大笑。这种故事,也居然就那样多,说不尽。�
那回,杜牧说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终日守着老东西,老东西又那样爱听,还不早说了?偏偏跑到大书房来,忽然才想起这样一个故事,谁信!杜牧一定是和老东西串通好了,专门一道跑到大书房来,说那个肮脏的故事。�
老东西那天来到大书房,看着很悠闲。坐在杜筠青这头的书房里,说了许多祖上的事,又说了许多码头上的事,还说到西洋的事。临了,才问起谁又听说了新故事。�
杜牧先还和吕布同声说:“我们成天也不出门,到哪儿听新故事?”�
老东西就说:“那就说个旧的,反正我也没记性了,说旧的,我也是当新的听。”�杜牧就推吕布先说。吕布说,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说。杜牧就说开了,没说几句,老东西连连摇头,太旧了,不听,不听。吕布跟着说的,老东西也不爱听,不往下说了。�
到这种时候,杜牧才装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一个旧故事,我早忘了,名儿叫
蛇,不知老太爷听过没有?“�
“蛇?没听过吧?你先说,说。”�
杜牧这一说,就说得老东西眼里直放光,可这故事也真是够肮脏。听完了,老东西意犹未尽,居然叫杜牧学那个商妇,如何假装见了大花蛇,如何惊恐万状向长工叙说,又如何因惊恐而无意间失了态,大泄春光。�
杜牧推说学不来,可她还是真学了,不嫌一点羞耻!看得老东西放纵地笑起来,大赞彼商妇计谋出众。�
接下来,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恶心,就是当着这些无羞耻的下人,老东西迫她一起做禽兽。�
那时,她做老夫人已经有几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计较羞耻。在这个禁宫一样的老院里,是没有羞耻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后宫就是这样的,似乎那是一种至高的排场。
但就是说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这种排场!�
她惧怕那种排场。在做禽兽的那种时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东西把死路都断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冻了,从肉身到内心,冰冷到底。老东西不止一次说她像块冰冷的石头,说她的西洋味哪里去了?�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东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来是以为她喜欢做禽兽。父亲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当初带了她到处出头露面,就是为了用五厘财股,将她当禽兽出卖呀?�
老东西说对了,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冷到底,你永远也别想焐热。这三四年,老东西已经明白,我是焐不热的石头。他很少来大书房了,也不再喜欢杜牧给他说故事。老禽兽他也该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去过乌马河之后,杜筠青就不再乔装出游了。隔了三天,进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样,洗毕,就坐了车马,回到归途的那处枣林,坐了等吕布。只是在进华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懒。�
三喜常年接送她进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时不时还是会偷懒,仿佛那是件劳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气。�
这次,三喜没有偷懒。他洗浴出来,等了很一阵,老夫人才洗毕出来,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没说一句话。�
三喜就问:“这一向到处跑,老夫人劳累了吧?”�
“你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看不出来?”�
“我看是你还想疯跑。”�
“去哪儿,我还不是一样伺候老夫人?”�
“哪能一样!改扮了疯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改扮,也不用怕。”�
“好呀,连你也不怕我?”�
“我是说,老夫人心善,又开通,我不怕受委屈。”�
“就你能说嘴。你要真不怕我,像这样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老夫人,还叫我二姐。”�
“那哪敢!”�
“还是怕我。”�
到了枣树林,杜筠青下了车。三喜把车马稍稍赶进林子里,正要拴马,杜筠青说:“再往里赶赶,停在阴凉儿重的地界,省得马受热,车也晒得不能坐人。”�
三喜就把车马赶到了枣林深处。�
在林子里坐下来,杜筠青就说:“三喜,城里还有什么好地方能去游玩?”�
“好地方多着呢,就不知道老夫人还喜爱去哪儿?”�
“又没别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那哪敢。”�
“那我就去换了吕布的衣裳!”�
“快不用了,二姐。”�
“鬼东西,怎么又敢叫?”�
“是你非让我叫。”�
杜筠青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我就不叫了。”�
“看看你吧!”�
三喜,三喜,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你说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为了报复那个老东西,我只能害你了。老东西会怎样处置我,我都不怕。可他会怎样处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隐瞒,我们也隐瞒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个给老东西丢人、给他们康家丢人的故事,叫它流传出去,多年都传说下去。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有人传说。我已经不怕丢人,但老东西他怕丢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丢这样的人。在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刚才还说,我心善,开通,不会委屈你。你看错了。我已经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耻。不在乎羞耻的人,怎么还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杜筠青看着这个英俊、机灵,对她又崇敬又体贴的车倌,真是有些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青年!若能长久像这个夏天,和他单独在这幽静的枣林里说笑,乔装了一道出游,被他不自然地称做二姐,那她也会先忘了一切羞辱,就这样走下去。这个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动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轻的女子。但你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个禽兽!你不能贪恋也不能轻信这个梦一样的夏天。这个梦一样的夏天,只是给了你一个报复老东西的时机。你必须抓住这个时机,成就了羞辱老东西的故事。
�你真喜欢这个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这件事吧。�
“三喜,你怕蛇不怕?”�
“怎么能不怕?”�
“你也怕蛇?”�
“谁能不怕?老夫人,怎么忽然说蛇?”�
“又叫我老夫人?”�
“二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忽然说蛇?”�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乌马河,你还用蛇吓唬我!”�
“河滩蒲草里,真有蛇。”�
“那这枣树林有没有?”�
“没有吧。”�
“那庄稼地里呢?”�
“说不准。二姐,快不用说了。再说,本来没有,也得招来。�蛇呀�,狼呀,这些叫人怕的生灵,不敢多说,说多了,它真来寻你。”�
“你又吓唬人吧。”�
看来,三喜没有听过那个蛇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商家妇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假装见了一条大花蛇。问到蛇,又说到庄稼地,三喜他也没有异常的表情。他没听过这个故事就好。就是听过,也不管他了。�
又说了些闲话,杜筠青就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往常那样悠闲走去。也像往常一样,三喜跟了她。
走到林子边上了,她努力平静地说:“三喜,你等着,我去净个手。”�
杜筠青毅然走进林边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没过头顶。钻进地垄走了十几步远,已经隐身在青绿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个故事中,送妇人回娘家的年轻长工,等在路边,能听到妇人的惊叫。妇人在惊叫前,将腰带和一只鞋,扔到不远处,好像在惊慌中丢失的。妇人为了装得像真惊恐,还便溺了一裤裆。可这一着,杜筠青是无论如何效仿不出来!�
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先脱下一只鞋,扔到一处,又解下腰带,扔到另一处。弯曲的腰带落在地垄里,倒真像一条蛇。�
她长吐了一口气,就将心里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声惊叫:�“蛇——”跟着,提了裤腰,撞着高粱棵,跑了几步,站定了。心在跳,脸色一定很异常。�
三喜果然慌忙拨开庄稼,跑进来。�
“二姐,你不是吓唬人吧?”�
但他跑近了,看见老夫人这种情状,也真慌了:“在哪儿?蛇在哪儿?”�
杜筠青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三喜猫了身,顺着望去:“没有呀!”�杜筠青就抬起两只手来,惊恐地比画:“吓死我了,刚蹲下,就见这么粗,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抬起两手,未系腰带的绸裙裤脱落下去,拥到脚面——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见了蛇,还是她的神色太异常,三喜并没有立刻发现。�
看了她惊慌的比画,他竟猫了腰,盯住地垄,小心向前挪去了!这个傻东西。�
杜筠青又惊叫起来:“还招它,快扶我出去,吓死我了!”�三喜返回来,走近她,终于发现了她的“失态”,呆住了。�
“你也看见蛇了——”�
她装着一无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后才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顺手提起裙裤。
“吓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过来,他很紧张。她装着什么都顾不到了,紧紧抓住他,碰撞着庄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惊叫着,比画了一回,又让裙裤退落了一回:她已经没有羞耻,她这是在羞辱老东西!�
她看着三喜惊窘的样子,才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天爷……”急忙再次提起裙裤
,连说:“裤带呢?老天爷,还丢了一只鞋——三喜,你还愣什么,快去给我找回来,吓死我了!”�三喜钻进庄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枣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演呢?在那个肮脏的故事中,引诱长工的妇人,这时说:“反正是丢尽人了。”
只得脱下溺湿的裙裤。你做不到这步,该怎么往下演?就此收场,又太便宜了老东西。�
三喜回来,异常不自然地说:“刚才老说蛇,不是把自家的裤带,看成蛇了吧?”�
“它在我手里拿着呢,怎么能看成蛇!我刚蹲下,就看见——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
“我就说,不能多说这些生灵。”�
杜筠青接过腰带,说:“把那只鞋,快给我穿上。”�
三喜蹲下来,慌慌地给她穿时,她忽然又说:“踩了一脚土,先把袜子脱了,抖抖土,再穿。”�
三喜拽下袜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只脚,叫她都不由得惊了一下。�
“老夫人——”�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异常的眼光盯住这个英俊的青年,许久才说:“三喜,你不怕?”�
“不怕!”�
“死呢,也不怕?”�
“不怕。”�
“蛇呢?”�
“更不怕,二姐。”�
“那你就抱起我,再进庄稼地吧。”
西帮票号既以金融汇兑为主业,各码头庄口之间的信函传递,就成了其商务的最重要依托。客户在甲地将需要汇兑的银钱,交付票号,票号写具一纸收银票据。然后将票据对折撕为两半,一半交客户,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号。客户到乙地后,持那一半票据,交该号对验,两半票据对接无疑,合而为一,即能将所写银钱,悉数取走。这种走票不走银的生意,全靠了码头间信函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