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先母辞世许多年了,亡灵忽又显现,也许真在惦记我考取功名。可近来我也在想,先母的魂灵或许早已转世而去,所谓显灵,不过是一出假戏而已。何老爷,你也相信先母的亡灵至今徘徊不去吗?”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可先母总是不期而至,并不是应我之祈才来。所以,我就疑心,是父亲为严束我专心读书,才假托了先母的亡灵,叫他们重唱了这样一出戏。”�
“六爷,老太爷他会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老太爷很敬重何老爷,常邀何老爷小饮,长叙。对先母不时显灵之事,不知你们是否谈起?”�
“那是贵府的家事,我哪里敢谈起?六爷,先母遗志,你当然不可违。可老太爷是希望你继承家业,由儒入商。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爷日后如有志于商,我甘愿为你领东,新创一家票号,成为天成元的联号。只是,六爷你得听我一句话,总号万不能再囿于太谷,一定要移师于雄视天下的京都——”�
“那也得等我高中进士以后吧,不然,我怎么能使唤你这位举人老爷呢?”�
“六爷,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可以脱去这个倒灶的举人功名。”�
“是什么妙计?”�
“求谁写一纸状子,递往官衙,告我辱没字纸,不敬圣贤,荒废六艺,举人功名自会被夺去的。”�
“你顶了这样一个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六爷不用我,自会有人用我的。”�
这位何老爷,说到码头商事,儒业功名,就如此疯疯癫癫,可说到老太爷和先母,却守口如瓶!可见他也不是真疯癫。�
想从何老爷口里套出点事来,也不容易。�
六爷谎称先母的亡灵有假,居然就真的触怒了她?�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锣声大作,还很敲了许多时候。先母不显灵,已经有许多年了。
近来,怎么忽然连着显灵两次?六爷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遗像前,心里满是恐惧。�
奶妈并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举,依然像一向那样,代先母说话:�
“六爷,你母亲是为你的婚事而来,你快答应了她吧。”�
六爷只是说:“求母亲大人饶恕我的不敬。”�
奶妈就说:“也求老夫人给老太爷托梦,催他早日给六爷完婚。”�
“求饶恕我的不敬。”�
“六爷的学业,老夫人尽可放心。”�
“我不是有意如此。”�
“老夫人牵挂的,就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爷为六爷早日办了这件大事,你也该放心走了。
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时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该走了。“�
六爷不再说话。�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老夫人还有甚心思要说,你就说吧。”�
凄厉的锣声,只是敲个不停。六爷心里知道这是先母盛怒了,他满是恐惧,祈求原谅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宽恕他。他本来也是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却这样得不到先母体谅。母亲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灵驾临了,你应该知道为儿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灵既然一直守护着我,也该将你不肯离去的隐情,昭示给我了。我已经成人,你就是托一个梦来也好。�
可母亲大人,你已久不来我的梦中了。�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一时的谎称并不谬?母亲大人你其实早已脱离阴间,转世而去了?这许多年,谬托你的亡灵的,不过是父亲和那个替代你的女人?他们叫巡夜的下人,不时演这样一出闹鬼的假戏,其实只是为了严束我?�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驾临了,就求你立刻隐去,令他们的锣声止息。如果他们的锣声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谎称不谬了。�
六爷跪伏着,在心里不断默念这样的意思。�
良久,凄厉的锣声只是不止。�
六爷忽然站了起来,冲向了院里。�
奶妈大为惊骇,慌忙跟随出来:“六爷,六爷,你这是做甚?”�
“我去见母亲。”�
“她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眼前,六爷,你得赶紧跪下!”�
“我想在月光下,见见母亲。”�
“隔了阴阳两界,你们不能见面,赶紧跪下吧,六爷!”�
奶妈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将满的月亮,静静地高悬在星空。清爽的夏夜,并没有一丝的异常。只有那不歇的锣声,覆盖了一切。�
不远处,就能望见守夜的更楼。那里亮着防风的美孚洋马灯。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可是,除了更楼上灯光,再也没有灯光了。除了这凄厉的锣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送鬼的锣声了?�
也许谁都知道,这锣声只是敲给他老六一个人听的。今夜敲得这样长久,那一定是因为他向那个继母说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识破真相!�
奶妈她也知道真相吧?�
六爷想到这里,就向男佣住的偏院走去。�
奶妈又慌忙追过来:“六爷,你要去哪儿?”�
“去叫下人,开开院门,我要上更楼去。”�
“六爷,你不能这样。你母亲就在你眼前!”�
六爷不再听奶妈的拦阻,径直向偏院去了。�
只是,他刚迈入偏院,锣声就停下来了。随之,就是一种可怕的寂静。这种异常的寂静,似乎忽然将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六爷心头一惊,不觉止住脚步,呆立在那里。�
不知是过了许久,还是并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静中,格外分明地传来了一声真正凄厉的呼叫,女人凄厉无比的呼叫——�
六爷只觉自己的头皮顿时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奶妈,你听,这是谁在叫?”�
�奶妈却说�:“哪有叫声?六爷,你母亲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屋吧!”�
没有叫声?不是女人的叫声?�
果然,还是那凝固了的寂静。�
六月十三夜半闹鬼的时候,杜筠青就没有被惊醒。这一向,她睡得又沉又香美。自从成功地乔装成小家妇人,每次进城洗浴,都要快意地寻一处胜境去游览,兴冲冲走许多路。加上乔装的兴奋,自在的快乐,也耗去许多精神气。回来,自然倦意甚浓,入夜也就睡得格外地香甜。�
第二日一早,吕布告诉她夜里又闹鬼了,还闹了好一阵。杜筠�青就说�:“看看,看看,谁叫六爷起了那样的疑心!这不,他母亲不高兴了。”�
但她心里却想:哼,说不定真是老东西临走交待了他们,以此来吓她。叫她看穿了,那还有什么可怕!越这样闹,她越不在乎。�
所以,早饭后,杜筠青照例坐了马车,进城洗浴去了。车马出了村,吕布和三喜不似往日那样有说有笑,一直闷着,谁也不出声。�
杜筠青就问:“都怎么了,今儿个是不想伺候我进城了?”
吕布说:“老太爷一走,连前头那位老夫人,也来闹得欢了。”�
三喜说:“闹得我都没睡好觉。昨夜的锣声,太阴森。”�
杜筠青笑了:“你们是为了这呀?又不是头一回了,能把你们吓着?六爷那天还跟我说呢,他不信他母亲的灵魂还在。这不,就叫他看看,在不在!”�
吕布说:“老夫人你倒睡得踏实,闹了多大时候呢,就没把你惊动!”�三喜说:“我听下夜的说,这回敲锣好像不顶事了,怎么敲,也送不走。”�
杜筠青说:“吕布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这些天,我睡得连个梦也不做了。前头这位老夫人,她喜不喜欢出门?吕布你知道吧?”�
吕布说:“她又不像你,这么喜欢洗浴,就是想出门,也没法走动得这么勤。她有个本家姊妹,嫁给了北�村的曹家。她们姊妹爱走动,只是她去得多,人家来得少。除此,也不爱去哪儿。”�
三喜进康家晚,来时,那位前任老夫人已故去几年,知道的也仅是仆佣间的一些传说。所以,他就问:“怎么,他曹家的人,比咱们康家的人架子大?”�
吕布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个甚!人家不爱来,是嫌咱康家规矩太多,太厉害。康家主仆,谁也不能抹牌耍钱,那是祖上留下来的铁规矩。那个本家姊妹偏喜好抹纸牌,来了康家抹不成,能不受制?在康家做老夫人的,都不能抹牌,人家来了能不拘束?还来做甚?”�
三喜就说:“我听说,曹家子弟抽洋烟的也不少。他曹家是寻着败家呢,也没人管?”
杜筠青笑着说:“三喜你倒会替曹家操心!吕布,听你这么说,前头这位老夫人还喜欢推牌九?”�
吕布说:“她倒不喜爱。只是她那位本家姊妹,除了抹牌,还喜欢交结豪门大户的贵妇。去曹家,能多见些尊贵的女人,多听些趣事吧。”�
三喜就说:“就不能把这些大户女人,也请到康家来?”�
吕布又瞪了他一眼:“请来,又不能抹牌,也不能听戏,干坐着呀?老太爷见不得唱戏,谁敢请戏班来唱?”�
三喜说:“太谷的王家,祁县的渠家,都养着自家的戏班。我看也是寻着败家。”�
杜筠青说:“三喜你就好替人家操心!不说了,不说了,别人的事,不说他了。这几天,我可是能吃能睡,乐意得很。你们也不少走路,够自在,就没有长饭长觉呀?”�
吕布说:“老夫人长觉长饭,我看是给劳累的。”�
三喜就说:“要是累了,今儿就哪儿也不用去了,洗浴罢,就回。”�
杜筠青连忙说:“谁说累了?吕布累不累,不管她,她是家去尽孝道。三喜你就是累,也得跟了我伺候!三喜,你说,今儿个咱们去哪儿?”�
“东寺,南寺,西园,都去过了。找新鲜,该去戏园,书场。”�“我可不爱去那种地方。再说,梆子戏哼哼嗨嗨,我也听不明白。”�
“那去逛古董铺?”�
“我更不去那种地方!”�
吕布就说:“大热天,也没地方赶会吧?”�
三喜说:“到六月二十三,东关才有火神庙会。”�
“那三喜你记住这日子,到时咱们去赶会。今儿,咱们要不去趟乌马河?三喜你不是说,今年乌马河水不大,只是蒲草长得旺。”�
三喜说:“乌马河有甚看头?”�
“我就喜欢水,喜欢河。走吧,今儿咱们就去一趟乌马河。”�
吕布说:“太阳将出来时,乌马河才有看头。”�
杜筠青就说:“你也不早说!今儿不管它时辰了,就去一趟乌马河。”�
于是,马车就没有进城,直接赶到了东关。在东门外通济桥边,叫吕布下了车。然后,继续东行,往乌马河去了。�
杜筠青第一次乔装出游时,是照旧先到华清池洗浴完,才去了东寺。�
本来是想,洗浴毕,就顺便换了装,出了澡堂,便可以自由随意了。没承想,临到澡堂的女佣伺候她换装时,都奇怪地问:“老夫人,拿错替换的衣裳了吧?”�
杜筠青这才觉察到,在澡堂换装改扮,还不妥当。华清池跟康家太熟,今儿在这里乔装打扮,说不定明儿就传回康庄了。所以,�她赶紧说�:“可不是呢!这个吕布,心不知在哪儿,怎么把她的衣裳给包来了?”�当时,她依然穿了自家的贵妇夏装,出来上了马车。�
那回,马车本来要往南关的车马店停。她一想,也不妥呀。自家的车马本来就在南关三天两头地走,那一路的车马店,谁不认得他们?所以,三喜才吆了车马,弯到东关,寻找一家不熟的小店停放。�
这中间,车马出了东门,杜筠青也才在车轿里,换装改扮。乔装毕,她就爬出车轿,学着吕布的样子,跨车辕坐了。那感觉,真是新鲜极了。�
初次这样捣鬼,三喜甚不自然,只是不住看她,仿佛有什么破绽。杜筠青就瞪了他一眼,说:“小心赶你的车,出了差错,不怕主家骂你!”�
寻到一家小车马店,刚吆车进去,惊动得店里掌柜伙计都跑出来。这样华贵的车马,赶进他们这样的小店,能不慌张吗?见这阵势,三喜又有些不自然了。�
杜筠青就跳下车辕来,从容说:“我们主家奶奶进城走动,先换轿去了,车马就停在你们店里,小心伺候!”�
店主自是殷勤不迭,伺候三喜停了车,卸了马。�
三喜一声不吭,停放毕,转身就要走。他有些紧张,连号衣也忘了换。杜筠青就对他说:“你也不嫌热,捂这么一身,想发汗?主家不是吩咐你了,不用穿得这样招眼?”�
三喜才脱了上身的号衣,换了件普通的白布褂。�
出了车马店,杜筠青走在前,三喜跟在后,离得八丈远。她真听了吕布的,走路尽量使劲,反惹得路人注意。这是图什么,找罪受呀!所以,也没走多远,她就放松快了,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也把三喜叫到了跟前,一搭走。�
“三喜,看你吧,还不如我!”�
“我哪做过这营生?”�
“你看我,扮得还像吕布吧?”�
“哪像呀,老夫人是京话口音,就不像。”�
“京音就京音,他们管得着吗!可你再不许叫我老夫人。”�
“那叫你甚?”�
“我看你就扮我的娘家兄弟吧。哪有佣人比主家还腼腆的?”�
“那我更叫不出口!”�
“叫不出,也得叫。你是三喜,就叫我二姐吧,我比你也丑不到哪儿。”�
“老夫人,真叫不出口。”�
“看看你吧!那你扮公子,我给你扮老嬷,叫你少爷,成不成?”�
“那更不成了,老夫人。”�
“你再叫我老夫人,我就把你撵走!就叫我二姐,听见了吧?”�
“听见了。”�
初尝乔装出行的滋味,一切都叫杜筠青兴奋无比。尤其遇了意外,需要机灵应对,那更令她兴致勃发。三喜的腼腆、不自然,也叫她感到一种快意。老东西在的时候,她为何就没想出这种出格的游戏法?�
那次,他们是重进东门,回到东大街,又拐进孙家巷,去了东寺。�
东寺是太谷城里最宏丽的一座佛寺。寺内佛殿雄阔华美,古木遮天。寺中央那座精致的藏经楼,高耸出古树,尤其壮观。初回太谷时,杜筠青曾陪了父亲,来此敬香游览。那时候,她虽也受人注目,可没有顾忌。这一回,情境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杜筠青不愿去多想,怕败坏了刚有的这一份兴奋。�
东寺也有些像南寺,地处闹市红尘中,僧戒失严,香客也不是很多,显得有些冷清。所以进到寺中,三喜真的叫了她一声二姐:“二姐,我们先去敬香吧?”�
杜筠青忍住没有笑。�
在大雄宝殿敬香时,那个懒洋洋的和尚,看也没看她一眼,只说:“施主许个愿吧。”�
她有什么愿想许?她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只是想这样出点格,出得有趣,顺利。可这样的心愿哪能对佛祖说?这个宏丽的寺院里,只怕佛祖也不大来光临了。杜筠青跪下拜佛时,什么愿也没有许。�
她布施了很少一点小钱。因为她得扮成小户人家的娘子。�
和尚又懒懒地问:“是否要在禅房用茶?”�
三喜忙说:“不打扰师父了。”�
杜筠青从和尚懒懒的神态中,看出自己乔装得还不错,心里蛮得意。�
那天,他们在东寺也没有留连太久。出来,在一个小食摊前,杜筠青买了两份糯米凉糕,自家吃了一份,给她“兄弟”吃了一份。雪白的糯米,撒了鲜艳的青红丝玫瑰,又满是苇叶的清香,真是很好吃。
“三喜,你要好吃,二姐就再给你买一份?”�
“我不吃了。”�
离开小食摊,三喜就说:“老夫人,你尽量少说话好。”�
“怎么了?我说漏嘴了?”�
“说倒没说漏,就是你满嘴京味,我一口太谷话,叫人家听了,哪像姐弟?”�
“又不白吃他的,他管我们说什么话呢!三喜呀,这样没出息,那才不像我的兄弟。这凉糕还真好吃!不是为了扮小户人家,我还得吃一份。”�
“二姐,你这就错了。大户人家,谁吃他的,还嫌日脏呢!就是吃,也不过尝几口鲜,哪会吃了一份又一份?小户人家才馋它呢,吃不够。”�
“那你不早说!刚才我问你,还吃不吃,你倒装大户,不吃了?咱们不是想装小户还装不像呀?听你这么说,我可不如你像,吃了一份还想吃,吃不够。可我不是装,真馋呢!我天生该是小户人家。”�
“老夫人,我可不是咒你!”�
“又叫老夫人!”�
第一次乔装出游,虽然就这样去了一趟东寺,可杜筠青还是非常兴奋。一切都顺当,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是原来的老地界,可你扮一个新角儿,感觉就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