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银谷

原来他和京号的戴膺老帮,都早已感到西洋银行的厉害了。他二位在国中最大的两个码头领庄,不光是眼看着西洋银行夺去西帮不少利源,更看到西洋银行的运作章法,比西帮票号有许多精妙处。西帮靠什么称雄天下?还不是靠自家精致的章法和苛严的号规!可自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日渐显出西帮法度的粗劣不精来。西帮若不仿人家的精妙,维新进取,只怕日后难以与之匹敌的。�

就说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于今资本、公积加另预备股本,总共拥资已达二千五百多万两之巨。其一张股票,原作价二百二十五两,现今已涨至二百六十两。沪上、汉口各码头华人,多信汇丰,不信本地钱庄。就是西帮票庄,许多时候也不得不让它几分。�

前年,盛宣怀已获朝廷允准,在上海开办了中国通商银行,那是全仿西洋的银行。盛宣怀设通商银行,头一个目的,就是想将省库与国库间的官款调动,全行包揽去,这就是冲着西帮来的。好在它开张两年,很不景气。西帮兜揽官款有许多巧妙,各省也不会轻易相信盛宣怀。但这是一个不能轻看的兆头!西洋银行与官家银行,一旦成两相夹击之势,西帮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陈亦卿与戴膺早已多次联络,达成一个维新动议:天成元票庄,何尝不可改制为天成元银行?或者联络几家西帮中大号,集股合组一间西洋式银行?只是,他们几次上达总号的孙大掌柜,都无回音。现在是天赐良机了,老东家和大掌柜一同来到汉口,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他们宣传西洋银行的精妙。�

不过,汇丰银行的这个福尔斯先生,倒不是陈亦卿策动来的。他真是很想见见西帮这等神秘的巨头。�

那日的相见,陈亦卿安排在一家临湖的酒楼,三面是水,四方来风,到底凉快一些。康笏南和孙北溟都是一身薄绸衣衫,那福尔斯却紧裹了西洋礼服,这叫康笏南很感动,就说:�

“赶紧宽衣吧,不用这样讲究,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

陈亦卿赶紧把康笏南的话,对福尔斯说了一遍。�康笏南就问:“他听不懂咱们中国话呀?”�

陈亦卿说:“他会说中国话,我是怕他听不懂你的太谷话。”�

福尔斯笑了,说:“我能听懂,太谷,祁县,平遥,是中国金融的大本营,我们在贵国做金融生意,听不懂太谷话,那还成?”�

�康笏南高兴了�,说:“能听懂,那就好。我说呢,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光靠通事给你翻话,那见面有甚意思!听懂了我的话,那就换身宽大、凉快的衣裳吧。不用受那份罪,捂那么热

!“�

福尔斯说:“我们在汉口,已经热习惯了。你们太谷,夏天一定很凉爽吧?早想去贵省的祁、太、平旅行一趟,一直没有去成。”�

�孙北溟说�:“那你夏天要避暑,就来我们太谷吧,敝号会当贵宾招待你。”�

�康笏南也说�:“可不是呢,在太谷,还不觉怎么凉快,可一跟这汉口比,咱太谷真成了清凉胜境了。福尔斯掌柜,你还是脱了礼服吧,我看着还热呢。”�

福尔斯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那我就听康掌柜的,只穿衬衣了,真对不起。”�

见福尔斯终于脱去紧裹着的外衣,康笏南才松了一口气。真是,穿裹那么紧,看着都热。他笑了说:�

“这就好了,随便些,不用客气。你在你家银行,是几掌柜?”�

陈亦卿忙说:“福尔斯先生是汇丰汉口分行的帮办,类似咱号的二掌柜,又比二掌柜地位高。”�

孙北溟问:“那他顶了多少身股?”�

陈亦卿说:“英人银行,未设身股,只发辛金,不过辛金颇丰厚的。”�

康笏南说:“你们银行的掌柜是谁,我能不能会一会?”�

陈亦卿忙说:“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掌柜,避暑去了。”�

福尔斯也忙说:“我们在汉口,只是间小分行。经理也是小人物,他汉话也说得不熟,所以由我来代他拜见二位大掌柜,请多包涵。”�

康笏南说:“你们还是小生意?把庄口从英国开到我们汉口了,还是小生意!”�

福尔斯笑了笑说:“你们天成元大号,不是也把分号开到了俄国的莫斯科吗?你们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号开到日本的,也有开到南洋的。”�

康笏南也笑了:“福尔斯掌柜,你倒会说话!”�

福尔斯说:“我来中国三十年了,来汉口也十多年,对你们山西票帮,真是敬佩无比。以我在中国三十年的经验,还想不起一件山西票号失利的事。我们失利的事,有多少!”�

�孙北溟就说�:“自你们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我们失利的事,还少啊?光是我们西帮一向独占的利源,被你们分去了多少!以前贵东印度公司来汉口采买茶叶,购茶款项一向由我西帮从广州汇兑来汉口,再兑羊楼洞。现在,你们在汉口每年采买的茶叶,只是宜红茶一宗,就有七八十万箱吧,可巨款的汇兑,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福尔斯说:“孙掌柜,我们汇丰、麦加利、道胜,还有法国的法华银行,也常常托你们西帮票号汇兑款项的。”�

孙北溟说:“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福尔斯说�:“到底是巨头说话,听这种口气,都叫我们害怕!在汉口,你们十几家西帮票号,可调度的资金就在七八百万两!你们动一动,汉口的金融就地动山摇。我们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康笏南就说:“福尔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楼洞、羊楼司一带茶场,最早还是由我西帮开垦。早年间,我西帮往蒙俄销茶,多是在福建、江西采买。路途遥远,运费太大,我们北方的驼队马帮,也不堪江南之泥泞燠热。西帮先人途经蒲圻羊楼司、羊楼洞一带,发现此地临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颇类闽、赣茶场天时地利。于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种闽赣良茶。自此,鄂南才成产茶重镇,汉口才成外销茶货的大码头。”�

福尔斯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正是你们西帮如此伟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康笏南说:“我们康家,就是靠茶庄起家,你也知道?”�

福尔斯说:“当然知道。不然,我和陈掌柜还能算朋友?”�

孙北溟说:“我们西帮经营数百年的茶货生意,就是被你们英商俄商日渐夺去。我们移师票号

,又历百年创业,刚把生意做遍天下,你们西洋银行,又来夺占我们的利源。真是步步紧逼啊!“�

福尔斯又笑了:“那是因为贵国的红茶,太美妙了,已经成为我们欧人须臾不能离开的饮品。我们只是步你们西帮后尘而已。”�

康笏南说:“福尔斯掌柜,你太会说话。”�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太会做生意!”�

康笏南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托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托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们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象!”�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陈亦卿真是没有想到,这位福尔斯在整个酒席期间都是这样恭维西帮,恭维天成元,恭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平时对票号体制的指摘,对银行优越处的谈论,怎么一句也不提了?出于客气和礼节吗?�

不过,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爽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托,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托。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折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爽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折子,急人所难,又与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饷、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吗!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兴建的芦汉铁路了吧?过几年,你再来汉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车了,免了长旅之劳。”�

“我们见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务,那是名闻国中的。制台修此芦汉铁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

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认了也不吃亏吧?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舍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鉴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版。”�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张大人也只是说,愚民所为,不足畏惧。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去,已复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大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大才,不受官场掣肘,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骋!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那些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

听说康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在这样的大暑天南下汉口巡视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两位巨头,采取这样非常的举动,那实在是多年少见!这里面,分明有对他这类不良之徒的不满。�

两位巨头都出动了,他还能安坐家中继续歇假吗?�

所以,在两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见了孙大掌柜,请求赶紧派他个遥远苦焦的庄口,说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老东台和大掌柜,这样宽大慈悲,没有将不肖如我开除出号,已经叫我感激涕零、没齿难忘了,再厚着脸歇假,那还像天成元的人吗?”�

孙大掌柜听了他这样的话,也只是冷冷地说:“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邱泰基说:“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哼,不会你刚走,你婆姨她也寻死吧?”�

“大掌柜,不用再羞耻我了。”�

“那你就去归化庄口做副帮吧。总号有个刚出徒的小伙友,我也把他派到归化历练。你走时,把他带上。”�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将他改派归化,就出大意料。归化虽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发迹地。总号一向委派人员都不马虎的。大掌柜将他贬到那里,是不是尚有一息厚爱在其中?所以,邱泰基听了,更加感激涕零。�

六月初三,老东家和大掌柜前脚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带了那个小伙计,踏上了北上口外归化城的旅途。��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里哪能舍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扔下她远走久别,这还是向来不曾有过的事。从上月初七,到这月初三,这二十六天又是怎样度过的!她苦等了三年,终于等回来的男人,一直就是个丢失了魂灵的男人。先是丢了魂灵,一心想死;后来,总算不想死了,可魂灵依旧没有招回。�

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没有心思。连那相思的浓愁也没有了。这是怎样冰冷的一个夏天啊!�

等了三年,苦等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冰冷的夏天?�

直到他决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几口活气。问她愿意不愿意?你真是变成活死人了,这还用问!可拦住不叫他走,只怕这点儿活气又没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个活死人!�

临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经到了口外的归化。他说,夏天的归化,凉快。又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去过归化了。还说,东家的三爷正在归化。就是不说又要分离三年!就要分离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样。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没有哭,只是望着男人走远,只是想等着男人回头望一眼。�

可他就没有回头。�

只有冰冷的感觉,没有想哭的心思。�邱泰基受了这次打击,减股,遭贬,终于不爱排场了。他决定不死以后,就对姚夫人说:“你不想使唤许多下人,就挑几个中意的留下,其余都打发了吧。”姚夫人心里说,你减了股,就是想排场,哪有富裕银钱?不过,她不想叫已经丢了灵魂的男人,眼看着遣散仆佣,一派凄凉。现在,男人已经走了,姚夫人开始做这件事。�

邱泰基一走,这处大宅大院里,其实就剩下了两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岁的女儿。公婆已先后谢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门户。姚夫人揣着冰冷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将仆佣削减了,只留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两个女仆,一个中年的,管下厨,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个年轻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两个男仆,一个上年纪的瘸老汉,有些武艺,管看门守夜;一个小男仆,管担水,扫院,采买,跑佃户。

这四个仆佣,都是极本分老实,又长得不甚体面的人。那两个女仆,都带着几分憨相;那个瘸老汉,更不用说了,不但瘸,还非常不善言语,整天说不了几句话。相比之下,只是那个小男仆,机灵些,也生得体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气活,还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总之,姚夫人留下的四个仆佣,叫谁看了,都会相信,她要继续忠贞地严守三年的妇节。�

这也是一般商家妇人的惯常做法。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妇,实在是比寡妇还要难将息。市间对寡妇的飞长流短,也不过伤了寡妇自家,可商家妇惹来流言飞语,伤着的就还有她的男人,三年后那是要活眼现报的。在那一个接一个的三年中,她们是有主的寡妇。所以,为了避嫌,她们不光是使唤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时也布衣素面,甚至蓬头垢面,极力遮掩了生命的鲜活光彩。�

晋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儿都争入商号。这些一流的俊秀男儿,当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这样,商家总是多美妇。美妇要遮掩自己的光鲜,那是既残酷,又有难度。就是蓬头垢面吧,其实也只是表明一点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鲜又怎么能遮掩得了。于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严的防线。只是,公婆的严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妇人的悲烈举动。�

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在道光、咸丰年间,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当年他做普通伙计的时候,丢在家里的年轻媳妇,就是在公婆的严守下,居然生下了一个野合的婴儿。这个不幸的小生命,不仅被溺死,死婴还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咸菜坛内,留给日后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