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白银谷

那日过了扶沟,转而南下,地势更平坦无垠。只是残月到夜半就没了,朦胧的田野落入黑暗中,什么也现不出,惟有寂静更甚。�

寂历帘栊深夜明,�

摇回清梦戌墙铃。�

狂风送雨已何处?�

淡月笼云犹未醒。�

康笏南想不起这是谁的几句诗了,只是盼望着能有一场雨。难得有这样的夜行,如有一场雨,雨后云霁,淡月重出,那会是什么味道!这样热的天,也该下一场雨了。自从上路以来,似乎还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中原这样夏旱,不是好兆吧。�

没有雨,有一点灯光,几声狗叫也好。很长一段路程,真是想什么,没有什么。康笏南也觉有瞌睡了。他努力振作,不叫自己睡去,怕夜里睡过,白天更没有多少睡意。�

就在这时,康笏南似乎在前方看到几点灯光。这依稀的灯光,一下给他提了神。这样人困马乏地走,怎么就快到前站练寺集了?�

他喊了喊车倌:“车老板,你看看,是不是快到练寺集了?”�

车倌哼哼了一声什么,康笏南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又喊了喊,车老板才跳下辕,跑到路边瞅了瞅,说:“不到呢,不到呢。”�

康笏南就指指前方,说:“那灯光,是哪儿?”�

“是什么村庄吧?”�车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跳上车辕:“老掌柜,连个盹也没有丢?真精神,真精神。”�

康笏南还没有对答几句,倒见车倌又抱了鞭杆,丢起盹来。再看前方灯光,似乎比先前多了

几点,而且还在游动。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定神仔细望去,可不是在游动!�

那也是夜行的旅队吗?再一想,觉得不能大意。几位武师,没有一点动静,也在马上打盹吧?�

康笏南喊醒车倌,叫他把跟在车后的伙计招呼过来。�

伙计下马跑过来。康笏南吩咐把包师傅叫来。�

包世静策马过来,问:“老太爷,有什么吩咐?”�

“包师傅,你们又在丢盹吧?”�“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看前方,那是什么?”�

包世静朝前望了望,这才发现了灯光。�

“快到前头的练寺集了?”�

“还没睡醒吧?仔细看看,那灯火在动!”�

包世静终于发现了灯火在游动,立刻警觉起来,忙说:“老太爷放心,我们就去看个究竟!”�

康笏南从容说:“你们也先不用大惊小怪,兴许也是夜行的旅人。”�

包世静策马过去,将镖局两位武师招呼来,先命马车都停下,又命四个拳手围了马车站定。

�包世静问两位武师:“你们看前方动静,要紧不要紧?”�

白师傅说:“多半是夜行的旅人。就是劫道的歹人,也没有什么要紧。没听江湖上说这一段地面有占道的歹人呀!”�

“会不会是拳民?”�

郭师傅说:“在新郑,我寻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他们倒是说,太康一带也有八卦拳时兴。”�

“太康离扶沟,没多远呀!”�

郭师傅说:“太康在扶沟以东,我们不经过。我跟朋友打听扶沟这一路,他们说,还没传到这头。这头是官道,官府查得紧。”�

包世静听了,说:“那我们也不能大意!”�

白师傅说:“包师傅你就放心。我和郭师兄早有防备的,斗智斗勇,我们都有办法。”�

郭师傅就说:“我先带两名拳手,往前面看看,你们就在此静候。”�

说完,就叫了两个拳手,策马向前跑去。�

这时,白武师已从行囊中取出四条黄绸头巾,交给包世静一条,天成元的三位伙计,也一人分给一条。他交待大家,先收藏起来,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再听他和郭师傅的安排。�

包世静就着很淡的灯光,看了看,发现黄绸巾上画有“乾”卦符,就明白了要用它做什么。

�“白师傅,怎么不早告我?”�

“这是以防万一的事,早说了,怕两位老掌柜惊慌。”�

“他们都是成了精的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正说着,孙北溟大掌柜过来了:“师傅们,怎么停车不走了,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忙说�:“什么事也没有。这一路,大家都丢盹瞌睡的,怕走错了道,郭师傅他们跑前头打听去了。”�

孙大掌柜打了个哈欠,问:“天快亮了吧?”�

“早呢。”�

“前站到哪儿打茶尖?”�

“练寺集吧。”�

“还不到?”�

“这不,问去了。”�

孙大掌柜又打了个哈欠,回他的车上去了。�

这同时,老亭已经来到康笏南的车前。�

“老太爷,还是连个盹也没有丢?”�

“你们都睡了,我得给你们守夜。前头是什么人,问清了吗?”�

“听说镖局的郭师傅问去了,多半也是夜行的旅人吧。”�

“还用你来给我这样说,这话是我先对他们说的。前方的灯光,也是我先发现的!老亭,这一出来,你也能吃能睡了?”�

“白天太热,歇不好,夜里凉快,说不敢睡,还是不由得就迷糊了。”�

“还说热!真是都享惯福了。嫌热,那到冬天,咱们走趟口外。”�

“老太爷是不是嫌太放任众人了?”�

“酷暑长旅,不宜责众过苛。只是,你也不能放任了吧?”�

“该操的心,我哪敢疏忽了!”�

“六月二十七,无论到哪儿,也得用枸杞煎汤,叫我洗个澡。不能忘了。”�

“记着呢。”�

在炎夏的六月二十七,用枸杞煎汤水沐浴,据说能至老不病。康笏南坚持此种养生法,已有许多年了。这次出来,特意叫老亭给带了枸杞。�

正说话间,传来急驰的马蹄声。是跟着郭武师的一个拳手,策马跑回来了。他喘着气,对白武师说:“白师傅,前头那伙人,果然是信八卦拳的拳民!”�

包世静立刻说:“真是拳民?”�

白武师就问:“郭师傅呢?他有什么吩咐?”�

“郭师傅正跟他们交涉呢。那伙人说,他们是奉命等着拦截潜逃的什么人,谁过,也得经他们查验。”�

包世静说:“他们是不是要买路钱?”�

“我看不准,反正都包着红布头巾,够横,不好说话。”�

白武师说:“快说郭师傅怎么吩咐?”�

“郭师傅让包起黄头巾,护了车马,一齐过去。”�

白武师便招呼大家:“就照郭师傅说的,赶紧行动,但也不用慌。”�

包世静就跑过去,把消息告诉了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老太爷当然很平静,说:“想不到,还能见识一回八卦拳,够走运。”孙大掌柜就有些惊讶,问:“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吧?”�

包世静掏出那条黄绸头巾,说:“放心吧,镖局的武师们早有防备的。”�

武师、拳手和三个伙友,都包上黄头巾。之后,白师傅打头,包世静殿后,拳手、伙友分列两厢,这样护着四辆标车,向前走去。�

没有走多远,十几个火把已经迎过来了。火把下,有二十来位头包红巾的农汉围了上来。红巾上,画着“坎”卦符。郭武师和一个年轻的汉子正在说什么。那汉子,清瘦单薄,神色是有些横。�

康笏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孙大掌柜虽心里有些急,但也只能稳坐不动。�

老亭当然不能坐着不动,但刚跳下车来,郭武师就赶过来,对那位粗汉说:“这就是我们的师傅,道法高深得很。”说着,就给老亭施了个礼,说:“拜见师傅,我们遇见同道了,这位壮士也是个得道的大师兄。”�

老亭扬着脸,问:“小兄弟,他冒犯了你吗?”�

�那汉子说�:“有几个作恶的二毛子,从太康偷跑出来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

老亭仍扬着冷脸,问:“你看我们谁是?”�

年轻汉子也依然一脸凶相,走到康笏南和孙北溟坐的车前,叫举来火把,向里张望。�

郭武师说:“这是我们师傅的两位师爷,读书写字的。”�

老亭就说:“二位也下车吧,叫这位小兄弟认一认。”�

康笏南下来,笑吟吟地说:“好一个少年英雄!”�

孙北溟下来,只是一脸的冷漠,没有说话。�

郭武师说:“看清了吧?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那汉子又去看装行李的车。包世静要拦挡,白武师暗中拉住了。行李车也看过了,汉子还是一脸凶相。�

老亭问:“我们能走了吧?”�

“等天亮了再说!”汉子的口气很蛮横。�

包世静又要冲前去,白武师拉住他。�

郭武师就说:“等天亮也不怕。只是,我们要趁夜间凉快赶路。你信不过我们的人,那你能信得过我们的‘乾’卦拳吧?师傅,”郭武师抱拳向老亭施了个礼,“我请来祖师,与这位大师兄说话了。”�

说完,他就向东垂手站直,嘴唇微动,好像是在念咒语。跟着,两颊开始颤抖,面色变青,双眼也发直了。见这情状,那十几个火把都聚拢过来。只见郭武师忽然向后直直倒下,合目挺卧在地,一动不动。�

很有一阵,他的手脚才微微动起来,渐渐地,越动越急促。到后来,又突然一跃而起,如一根木桩,站立在那里。片刻后,大声问:�

“你们请我来此,做甚?”发声洪亮粗厉,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了。�

白武师忙过来,跪下,说:“神祖降临,法力广大,我们愿领教一二。”�

“看着!”�

郭武师大喝一声,即换成形意拳的三体站桩势,先狂乱跳跃一阵后,就练了一套虎形拳。腾跃飞扑间,时而逼近这个,时而逼近那个,直叫那些农汉惊慌不止,连连后退。临收拳时,还使了一个掌上崩功,瞬间将一农汉手中的火把,弹向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光弧,更引起一片惊叫。�郭武师收拳后,白武师又跪下说:“请神祖使刀棒,叫我们再领教一回。”�

郭武师用更洪厉的声音说:“你等可使刀棒,我不使!”�白武师就请那位年轻的大师兄,先使长棒去攻。农汉已有些犹豫,白武师说:“你是得道的人,神祖伤害不着你,演习法力呢,尽可攻打,不用顾忌!”�

这个单薄的汉子,接过一条棍棒,向东站了片刻,念了几句咒语,就使棒向郭武师胡乱抡来。郭武师不动声色,从容一一避过,不进,也不退,双手都一直垂着。如此良久,见那汉子已显疯狂状态,郭武师便瞅准了一个空当,忽然使出一记跟步炮拳,逼了过去,将对手的棍棒击出了场外。趁那汉子正惊异的刹那间,又腾空跃起,轻轻落在对手的身后。�

那汉子发现郭武师忽然不知去向,更慌张了,就听见身后发出洪厉声音:�

“你只得了小法力,还得勤练!”�

那汉子还没有退场,白武师已提剑跃入场中,演了一套形意剑术。郭武师依然垂立了,不大动,只是略做躲避状。收剑时,当然是白武师剑落人倒,败下阵来。�

“尔也是小法力,不可作恶!已耽搁太久,我去了。”�

说毕,郭武师就颓然倒地。�

白武师赶紧高声喝道:“快跪送神祖!”�

这一喝,还真把所有在场的人威慑得跪下了。那边二十来个农汉,这边武师、拳手、伙友、车倌,连老亭、康笏南、孙北溟,全都跪下了。�

等郭武师缓过神来,那些农汉当然不敢再阻拦了,只是想挽留了到村庄住几天,教他们法术。�

�郭武师说�:“我们是奉了神祖之命,赶往安徽传教,实在不敢耽搁!”�

重新上路后,老亭就说:“几个生瓜蛋,还用费这样的劲,演戏似的!叫我看,不用各位师傅动手,光四位拳手,就能把他们扫平了。”�

�郭武师说�:“扫平他们几个,当然不愁。就真是遇了这样一二十个劫道的强人,也不愁将他们摆平。可这些拳民背后,谁知道有多少人?整村整县,都漫过来,怎么脱身?所以,我们商量出这种计策,以假乱真,以毒攻毒。”�

包世静说:“老亭,你刚才装得像!”�

康笏南说:“我喜欢这样演戏,就是戏散得太早了。”�

虽然这样,在周家口还是没有久留。�

周家口是大庄口,康家的票庄,在此就驻有十几人,生意一向也张罗得不赖。只是近来人心惶惶,生意不再敢大做。西帮在此地的其他字号,也都取了收缩势态。康笏南对这里茶庄、票庄的老帮,只是一味夸嘉了几句,没有再多说生意。他说得最多的,还是练寺集的遭遇,说得眉开眼笑,兴致浓浓。�

孙北溟给周家口老帮的指示,也只是先不要妄动,不要贪做,也不要收缩得过分厉害,特别不要伤了老客户。等他和老东台到汉口后,会有新指示传给各码头的。�

在周家口打听时,虽然有人说信阳、南阳一带,也有八卦拳流行,但到汉口的一路,大体还算平安。特别是进入湖北后,一路都见官府稽查“富有票”、“贵为票”的党徒。两票中嵌了“有为”二字,系康梁余党。官兵这样严查,道路倒安静一些。�

六月二十七,正是过豫鄂交界的武胜关,所以老亭为康笏南预备枸杞汤浴,是在一个很简陋的客栈。康笏南沐浴后,倒是感觉美得很。他请孙北溟也照此洗浴一下,孙北溟推辞了,说他享不了那种福。�

康笏南笑他:“我看你是怕热水烫!盛夏虽热,阴气已开始复升。我们上年纪人,本来气弱,为了驱热,不免要纳阴在内。这样洗浴,就是为祛阴护元。我用此方多年了,不会骗你!”�

孙北溟虽然不听他说,康笏南还是仿佛真长了元气,此后一路,精神很好。�

到达汉口,已是七月初九。两千多里路程,用去一个月稍多,比平常时候要慢。只是,时值酷暑,又是两个年迈的老汉,做此长途跋涉,也算是一份奇迹了。西帮的那些大字号,已经指示自家的驻汉庄口注意康家的这次远行。内中有一种意味,好像是不大相信康笏南和孙北溟真能平安到达汉口。所以,他们到达汉口后,在西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上海开埠以前,京师、汉口、苏州、佛山,是“天下四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国中四个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汉口水陆交汇,辐射南北,又居“四聚”之首。所以,天成元票庄的汉号老帮陈亦卿,虽貌不惊人,那可不是等闲之辈。这里的庄口,人员也最多,老帮之下,副帮一人,内、外账房各二人,信房二人,跑市二人,跑街四人,招待二人,管银二人,小伙计二人,司务八人,共计二十七人之多。�

老东家和大掌柜的到来,叫字号上下这二十来个掌柜伙友,尤其是招待、司务,忙了个不亦乐乎,还是忙不赢。�

千里跋涉,本来已人困马乏,又掉进了汉口这样的大火炉。所以,光是降温驱暑,就够忙乱了,还得应付闻讯而至的宾客。陈老帮一般都挡驾了,说先得叫两个老汉消消乏,洗洗长路征尘,歇息几天。�

只休歇了两日,康笏南就坐不住了,要外出访游。�

为了叫他再养息几天,陈亦卿老帮说:“你去见谁呢,官场商场有些头脸的人物,多去避暑了。”�

康笏南说:“那我去看长江。杨万里有句诗说,‘人言长江无六月,我言六月无长江。’还说,‘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复成汤。’难得在这六七月间,来到长江边上,我得去看看,那些西洋轮船泊在热汤似的江水中,是一种什么情形。”�

�陈亦卿说�:“西洋轮船,它也怕热。老东台想看轮船,那就等个阴凉天。顶着汉口这能晒死人的日头,去看轮船,还不如寻个凉快的地方,去见位西洋人。”�

“见西洋人?不是传教士吧?这些洋和尚,正招人讨厌呢。”�

“不是传教士,是生意人,跟咱们同业,也做银钱生意。他在英人的汇丰银行做事,叫福尔斯。听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来汉口,一定要拜见。老东家要是坐不住,我看就先见见这位福尔斯,还算个稀罕人。西帮那些同业老帮,以后再见也无妨。老东台看如何?”�

“陈掌柜,你跟他有交情?”�“有交情是有交情,也都是为了做生意。咱号遇有闲资放不出去,有几回就存到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生些利息。交易都两相满意。”�

“我们没有像胡雪岩那样,借西洋银行的钱吧?”�

“在汉口,我们西帮银钱充裕,很少向他们拆借。”�

“陈掌柜张罗生意是高手,那就先见见这个洋人。你们总说西洋银行不能小觑,今日就会会他。你问问孙大掌柜,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老东台去,他能不陪了去?”�

“我是怕他还没有缓过气来。你不知道,他没我耐热!”��

康笏南和孙北溟来汉口见的第一位宾客就是洋人,陈亦卿为何要这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