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这一路,只吃清淡的汤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处,吃一处,还要寻着当地的名食吃。真是会享受。”�“能吃,才能走。食杂,才能行远。出远门,每天至少得吃一顿结实的茶饭。你只吃汤水,能走多远?”�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汤水。”�
“老亭他也娇气了,这一路,还没有我这个老汉精神。”�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没有过去,食欲不振。所以,说到他,他也没有言声。�
“老亭人家也是老汉了。比起来,还是我孙某小几岁。老东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过两天,就缓过气来了。”�
“泽州这个地方,明时也很出过些富商大户。看现今的市面,愈来愈不出息了。”�
“泽州之富,靠铁货。洋务一起,这里的冶铁,就不成气候了。早年,还想在这里设庄口,看了几年,终于作罢。”�
“泽州试院,非常宏丽。院中几棵古松,更是苍郁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还是在客舍静坐了,喘喘气。”�
“看看你们,什么兴致也没有。那日过屯留,很想弯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们一个个蔫枯的样子,也没有敢去。”�
“就是春秋时,那个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会在屯留?”�
“怎么不会!早年,我去过一次,是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剥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这个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屡不为人识,获刖足之祸,终于不弃,还要泣血求明主,岂知春秋及今,天下哪里有几个明主?”�
“和氏之祸,在那些不识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样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邱泰基,他会是不被我们所识的美玉?”�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将他错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东台有此次江汉之行。”�
“哪里只是因为他!他一个驻外的小掌柜,能关乎西帮之衰?”�
“我们行前,邱泰基又跑来见过我。他说,风闻我们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为了自责,决意不再享用假期,愿即刻启程上班,请柜上发落个没人愿去的地方。”�
“呵,他这还像长了出息。你把他发落到哪儿了?”�
“派到归化庄口,降为副帮。”�
“那就好。他毕竟还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们出发那天,他赶来送我们没有?”�
“没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会来这种场面出头露面吧?”�
离开泽州,是更崎岖险峻的山路,坐车的也只好弃车骑马。午后过天井关,虽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间。夜宿山中拦车镇,又寂静,又凉爽。翌日一早,即启程攀登太行绝顶。虽看尽�岩千仞,壁立万丈,众人倒似乎已经习惯,不再惊心动魄。但康笏南还是兴致不减,欣赏着险峻山峰,想起黄山谷两句诗:�
一百八盘携手上,�
至今犹梦绕羊肠。�
今日是同孙北溟相携上此险峰,他老弟却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扫兴。他忽然想起黄山谷,是还惦记着被苏黄激赏的《瘗鹤铭》吗?�
山顶有关帝庙,传说签极灵。大家都去抽了一个签。孙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签,好像才终于缓过气来,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下了太行山,气温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带,已像入了蒸笼。这一带属河南怀庆府地面,处于太行之阳,黄河之畔,温热湿润,遍地多是竹林,很类似南国景象。从晋省山地忽然下来,那真有冰炭之异。过沁河时,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惫极了。连镖局的武师拳手,也热草了,蔫蔫的,像丢了魂。孙大掌柜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气象不倒。他出发时说,看先把谁热草!所有人都先于他给热草了。�
这真是大出人们意料,都说,老太爷不是凡人!�
他说,我要不是凡人,早登云驾雾去了汉口。御热之法,最顶事的,就是心不乱。心不乱,则神不慌,体不热。�
说的是有理,可没有修下那种道行,谁能做到呢。�
黄昏时候,到达怀庆府。怀庆府古称河内,是由湖广入晋的门户。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时一个很大的铁货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铁货的驼队骡帮,大都从这里启运。所以,康家天成元票庄在此设有分庄。领庄的樊老帮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孙北溟只顾热得喘气,并没有多留意这位樊老帮。洗浴过,吃了接风酒席,孙北溟狠摇大蒲扇,还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过来了。�
“你看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欢我们来似的。”�
孙大掌柜忙说:“他怎么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够殷勤。”�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惧怕我们。”�
“这是一个小庄口,连樊老帮,通共派了三个人。你我来到这么一个小庄口,人家能不怕?”�
“这位樊掌柜,是什么时候派驻来的?”�
“有两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驻甘肃的肃州,太偏远,也太苦焦。换班时,把他换到近处了。
樊掌柜是个忠厚的人。“�
“多年驻肃州?那他跟过死在肃州的刘掌柜吧?”�
“他是多年跟刘掌柜,也最受刘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听了刘掌柜的举荐,才提他做了肃州庄口的副帮。”�
“去年,樊掌柜张罗了多少生意?”�
“一个小庄口,我记不得了。叫他来,问问。”�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问了,小心吓着他。”�
肃州,即现在的酒泉。肃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庄设在西北最边远的庄口了。进出新疆的茶马交易,以及调拨入疆的协饷军费,由内地汇兑,一般都到肃州。所以,肃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里过分遥远,又过分苦焦,好汉不愿去,赖汉又干不了。每到换班,大掌柜孙北溟就很犯愁。后来,幸亏有了这位刘掌柜,生意既张罗得好,又愿意长年连班驻肃州。可惜,刘掌柜最后一次上班,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干到头,死在了肃州任上。这叫孙北溟非常内疚,是他把刘掌柜使唤过度了。本来早该调老汉回内地调养身体的。因为好使唤,就过度使唤,太对不住老汉了。所以,除了在刘掌柜身后,破例多保留了几年身股,还对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帮,特别体恤。�
说实话,自从把樊掌柜改派怀庆府后,孙北溟真是没有多注意。�
康笏南问过后,孙北溟也没有太在意,当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当地商界应酬。席间,他只是略坐了坐,就借故先回来了。�
要来柜上账簿一看,孙北溟真吃了一惊。半年多了,这个怀庆府庄口,收存不过三万,交付不到两万,通共才做了不到五万两银子的生意。挂了天成元的大牌,三个人,张罗了多半年,只做了区区五万两生意,岂不成了笑谈!�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进门,就看出腻歪了。�
他问樊老帮:“怎么就张罗了这点生意?”�
樊老帮一脸紧张:“大掌柜,今年不是合账年吗,所以我们收缩生意,不敢贪做。”�
“收缩,也不能缩到这种地步!三五万生意,能赢利多少?这点赢利,能支应了你这个庄口的花费,能养活了你们三人?”�
“怀庆府不是大商埠——”�
“这里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去年,十几万吧,早有年报呈送总号的。”�
“一年只张罗了十几万生意?简直是笑谈!”�
“这里,不似肃州——”�
“樊掌柜,你有什么难处?还是你手下的两个伙友不听使唤?”�
“不能怨谁,是我一人没本事——”�
“刘掌柜生前,可是常夸嘉你。”�
“我对不住刘掌柜。”�
孙北溟见樊老帮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责问下去了。�
康笏南应酬回来,兴致很好,也没有再问到樊掌柜。�
孙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镇,自己亲自查问这样一个小老帮,阵势太吓人了。他就给开封庄口的领庄老帮写了一封信,命他抽空来怀庆府庄口,细查一下账目,问清这里生意失常的原因,报到汉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开封、周口和怀庆府三地设了分庄。开封是大码头,平时也由开封庄口关照另外两个分庄。由开封的老帮来查这件事,总号处理起来,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们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继续南行了。�
行前,改雇了适宜平原远行的大轮标车,车轿里宽敞了许多,舒适了许多。所以,经武陟、荣泽,过河到达郑州,虽然气候更炎热,孙北溟倒觉着渐渐适应了。他看老亭的样子,似乎也活过来了。�
但到新郑,康笏南中了暑。�
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了一服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熬炼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马帮的把势,却不慌张。他招呼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又招呼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惟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
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融离不开我西帮!我们就是想衰败,天下人也不允许的。“�
“大掌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是叫你宽心的话,也是实话。就说上海,当今已成大商埠,与内地交易频繁,百货出入浩大。每年进出银两有近亿巨额,可交镖局转运的现银却极少,其间全赖我西帮票号用异地彼此相杀法,为之周转调度。西帮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大掌柜,你这是叫我宽心,还是气我?天下离不开西帮,难倒西帮能离开天下?”�
“洪杨乱时,西帮纷纷撤庄回晋,商界随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诏书,催我们开市。那是谁离不开谁?”�
“不用说洪杨之乱了。我们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坐吃,还是有山可吃。”�
“大掌柜,你要这样糊涂,还跟我出来做甚!”�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的,今年是合账年,老号柜上正忙呢。”�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着气我了!”�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我没有病,你走吧。老亭——”�
老亭应声进来,见老太爷一脸怒气,吃了一惊。�
“老亭,你挑一名武师,一个伙计,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听了,更摸不着头脑。看看孙北溟,一脸的不在乎。�
“听见了没有?快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赶紧拉了孙北溟出来了。一出来,就问:�
“孙大掌柜,到底怎么了?”�
孙北溟低声说:“我是故意气老太爷呢。”�
老亭一脸惊慌:“他病成这样,你还气他?”�
孙北溟笑笑说:“气气他,病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等着看吧。老太爷问起我,你就说我不肯走,要等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这样说,记住了吧。”�
老亭疑疑惑惑答应了。�孙北溟走后,康笏南越想越气。孙北溟今天也说这种话!他难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为我会一病不起?�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里是有些焦急。难道自己真的老迈了吗?难道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儿戏似的举动?决心出巡时,康笏南是有一种不惜赴死的壮烈感。别人越劝阻,这种壮烈感越强。可是越感到壮烈,就越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年纪毕竟太大了,真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撑不住了。所以,中暑一倒下,他心里就有了种压不下的恐慌。�
现在给孙北溟这一气,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种不服气来。他平时怎么巴结我,原来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还死不了呢。�
他问老亭:“孙大掌柜走了没有?”�
老亭告诉他:“没有走,说是等老太爷病好了才走。”�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可更来气: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这样气了两天,病倒见轻了。�
听说康老太爷病见轻了,孙北溟就一脸笑意来见他。�康笏南沉着脸说:“大掌柜,你怎么还不走,还想气我,是吧?”�
孙北溟依然一脸浅笑:“我不气你,你能见轻呀?上年纪了,中点暑,我看也不打紧,怎么就不见好呀?就差这一股气。”�
“原来你是故意气我?”�
“老东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这次中暑病倒,怎么也像村里老汉一样,老在心里吓唬自己!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鬼!我哪里吓唬自己来?”�
“我跟你几十年了,还能看不出来?我知道,我一气你,你就不吓唬自己了,英雄本色就又唤回来了。”�
“大掌柜,你倒会贪功!不是人家广升远的药好,倒是你给我治好了病?你去哄鬼吧!”�
“哈哈哈!”�
离开新郑,到达许州后,就改道东行,绕扶沟,去周家口。周家口不是小码头,康家的票庄、茶庄,在周口都有分庄。�
虽说越往前走,气候越炎热,但大家显然都适应了这种炎夏的长途之旅。没有谁再生病,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康笏南就希望多赶路,但孙北溟不让,说稳些走吧,这么热的天,不用赶趁。�
康笏南就向车老板和镖局武师建议,趁夜间有月光,又凉快,改为夜行昼歇,既能多赶路,也避开白天的炎热,如何?他们都说,早该这样了,顶着毒日头赶路,牲灵也吃不住。康笏南笑他们:就知道心疼牲灵,不知道心疼人。�
于是,从许州出发后,就夜里赶路,白天住店睡觉。�
白天太热,开始都睡不好觉。到了夜里,坐在车里,骑在马上,就大多打起瞌睡来。连车老板也常坐在车辕边,抱了鞭杆丢盹,任牲灵自家往前走。只有康笏南,被月色朦胧的夜景吸引了,精神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