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还不到巳时,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厨房吃过早饭,往小书房去问候了康笏南,说:“你不出门吧?我今天进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书房门口练拳,没有停下来,只哼了一声。�
杜夫人也没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书房,也就是她平时住的地方。她的随身女佣吕布,已经将进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佣进来说:“老夫人,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不知预备什么时候起身?”�
吕布急忙说了声:“这就走。”�
于是,杜筠青由吕布伺候着,穿厅过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东的那座旁门,登上一辆镶铜裹银的大鞍轿车,年轻英俊的车倌,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就威风地启动了。�
马车出了村,走上静谧的乡间大道,吕布就从车轿里移出来,坐到车辕边。车轿虽宽大,毕竟天热了,两人都坐在里面,她怕热着老夫人。她又招呼车倌:“喜喜,也上来跨辕坐了吧,趁道上清静。”�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巴结我?”�
“不识抬举,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轻女佣的家规。吕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还要年长几岁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轻的车倌,也就没有多少顾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欢威严,允许她身边的下人活泼、随便。她自己有时也喜欢出点儿格。�
车倌叫三喜,他应承了一声,就轻轻一跳,跨另一边车辕坐了。�
两匹高大漂亮的枣红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来的,闪着缎子般的光亮。此时又都稍有些兴奋,但节奏不乱,平稳前行。�这样轻车简从,行进在静谧的乡间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适意。�
她初到康家时,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给她套两辆车,一辆大鞍车她坐,一辆小鞍车跟着,给伺候她的吕布她们坐。每车又是一个赶车的,一个跟车的,俩车倌。进城洗一趟澡,就那样浩浩荡荡,不是想招人讨厌吗!没有浩荡几次,她就坚决只套一辆车,女佣也只要吕布一人。车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说,那跟庄户人家似的,哪成!她又问吕布,吕布说,怎么不行,成天跑的一条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赶到沟里?杜筠青知道,吕布是想讨她喜欢,但还是坚决只留下三喜一个车倌。康笏南对她这样轻车简从,倒是大加赞赏。他有时出行,也是一车,一仆,一车倌。�
杜筠青的父亲杜长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纪泽的法语通译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养成了喜爱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亲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习惯。所以,杜筠青从小惯下了毛病:不洗浴,简直不能活。给康笏南这样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续弦夫人之后,她就照父亲的建议,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内,建造一座西洋式样的浴室。�
康笏南开始答应得很爽快,说:“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还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给雇。”但没过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说按风水论,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内建澡堂。他主张在城里最讲究的华清池澡堂,为康家专建一间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样,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
哪能一样呢,洗浴一次,还得兴师动众的,跑十多里路,进一趟城。杜筠青虽不满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担当了损坏康家风水的罪名。�
那是光绪十三年吧,太谷城虽然繁华之至,可城里的澡堂还没有一家开设女部。杜筠青这样隆重地进城洗浴,竟为太谷那些富商大户开了新排场,各家女眷纷纷效仿。一时间浴风涌动,华车飘香,很热闹了半年。这使杜筠青十分振奋,她是开此新风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后,热潮就退了。能坚持三五日进城洗浴一回,又坚持多年不辍的女客,也没剩下几人。�
太谷水质不好,加上冬季漫长寒冷,一般人多不爱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贵的妇人,居然也不能爱上洗浴,她无法理解。不管别人怎样,她是必须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来,大户人家的一帮小女子们,又兴起洗浴风来,使华清池女部重又热闹起来。�
往年到天热时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两头地进城。近日天已够热,只是见康笏南忽然严厉异常,全家上下都跟着紧张,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动了。已经隔了两天,她实在不能再忍耐,这天便早早出动,上路进城洗浴。�
幽静的田园里,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就是偶尔传来的一阵蝉鸣。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总是心情转好。离开康庄还没多远,她就对三喜说:�
“三喜,你再唱几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词儿没有?”�
三喜看了看吕布,说:“她今天像丢了魂似的,我一唱,还不吓着她?”�
吕布慌忙说:“谁丢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损我做甚!”�
杜筠青也说:“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说了她几句,她心里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就唱了起来:�
我写一字一道街,�
吕蒙正挂兰走过斋,�
关老爷蒲州把豆腐买,�
哼么的咳么的丢得儿丢得儿哼咳衣大丢——�
刘备四川买草鞋。
吕布说:“唱过多少遍了,老夫人想听新词儿,你有没有?”�
杜筠青说:“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难呢。”�
三喜说:“我再给老夫人吼几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带的这种平原秧歌调,虽然较流行于北部边关一带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调,要婉转,悠扬,华丽,可它一样是放声在旷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脱不了野味浓浓的“吼”。三喜又是边赶车边唱,不“吼”,出不来野味,也盖不住马蹄声声。�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自幼儿南学把书攻,�
五经四书我全读会,�
临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经,�
哎吼咳呀——�
皇历上我认不得大小尽。�
“唱的尽是些甚!”吕布显然有些焦躁不安。�
“你想听好听的,我给你唱!”三喜唱得才来了劲。�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我的名儿叫于凤英,�
风流才貌无人来比,�
学针工,数我能,�
描龙刺绣数我精,�
心灵灵手巧巧就数头一名。�
杜筠青见吕布那种焦虑不安的样子,就对三喜说:“看吕布她今天不高兴,你就不用唱了。”
吕布忙说:“喜喜,你快给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三喜就又吼了两声:�
忽听得老伯伯一声唤,�
吓得我苏三胆战心寒……�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唱出这样两句,忙说:“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原来吕布心神不宁,是听说家里老父病重卧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经验,在老太爷这种异常威严的时候,千万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在康家她虽是仆佣下人,但因为贴身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辛金也与字号上资深的跑街相当。所以视卑职如命,不敢稍有闪失。�
杜筠青看出她的心思,就对吕布说:“我准你的假,你想回去看看,就回你的。”�
吕布居然说:“老夫人你心好,我知道,可你准不了我的假。你们康府有规矩,我们这些佣人,三个月才能歇假十天,就像字号里驻外的伙友,不到三年,说成甚你也不能回来。”�
杜筠青就有些不悦,说:“我去跟他们说,你成年伺候我,我就不能放你几天假?”�
吕布更急了:“老夫人,你千万不能去说,一说,你就再见不着我了!”�
杜筠青心里非常不快。这个吕布原来是伺候康笏南的,她续弦过门后,就跟了她。连吕布这个名字,也是康笏南给起的。他就喜好把古人的名字,赐给他周围的下人。可吕布跟她已经多年了,害怕的,还是康笏南一人!�
杜筠青想了想,就把其他佣人支走,单独问吕布:“你到底想不想看望你父亲?”�
吕布说:“怎么能不想!”�
“那我给你想一个办法,既不用跟他们告假,又叫你能回了家。”�
“老夫人,能有这样的办法,那实在是太好了!”�
“就怕你不敢听我的!”�
“老夫人,你想出的是什么办法?”�
“你家不是离城不远吗?你伺候我进城洗浴,伺候到华清池门口就得。我进去洗浴,你就赶紧回你的家。澡堂里的女仆多着呢,有人伺候我。我洗浴得从容些,等着你赶回来。这就看你了,愿意不愿意辛苦。”
“辛苦我还能怕?就怕——”�
“就怕有人告诉老太爷,是吧?”�
“不用老太爷,就是老夏老亭知道了,也了不得——”�
“老夏老亭他们,你都怕,就是不怕我,对吧?”�
“老夫人,你这样说,我更不能活了!”�
“那你就听我的安排,趁我洗浴,回你的家!”�
“那——”�
“那什么,还是不敢吧?”�
“三喜他会不会多嘴?”�
“那就不让他知道。洗浴前,我当他的面,吩咐你去给我买东西。不用说老夏老亭,就是老太爷吧,还不兴我打发你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能耽误那么多工夫?”�
“咳,你就说满城里跑,也寻不见呗!”�
“那就听老夫人的?”�
“不敢听我的,也由你!”�
吕布虽然表示了照办,偷偷回家一趟,可杜筠青能看出来,她还是没有下决心。现在,已经启程进城,很快就到那个时刻了,她是走,还是不走?吕布就是因此心神不宁吧。�
杜筠青极力撺掇吕布做这种出格的事,她自己倒是很兴奋。所以,这一路上,她虽然没有再叫三喜吼秧歌,还是不断跟他说闲话,显得轻松愉快。她也极力把吕布拉进来说话,可惜吕布始终轻松不了。�
快到南关时,吕布坐进了车轿。三喜也跳下车辕,用心赶车。�
在车轿里,杜筠青直拿眼睛瞪吕布。吕布依然紧张得厉害,低了头,不敢正视老夫人。�
华清池在城里热闹的东大街,不过它的后门,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女客们洗浴,都走后面。杜筠青的马车一停在僻静的后门,就有池堂的女仆出来伺候。�
杜筠青从容下了车,又从容对吕布说:“你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给我买几枝绒花,要那种一串紫葡萄,上面爬了个小松鼠的绒花,别的花花绿绿的,不要。听清了没有?”�
吕布说:“听清了——”�
见她答应得不自然,杜筠青就故意厉声问了一句:“不想去?”�
吕布慌忙说:“我去,我这就去!”�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雍容大度地由澡堂女佣伺候着,款步进了后门。�
杜筠青尽量多洗浴了一些时候,但毕竟是热天了,想多洗,也有限。总不能为了这个吕布,把自己热死!她出浴后,又与女客们尽量多闲说了一阵。这期间,打发澡堂的女佣出去看过几次了,吕布还是没有回来。�
看来吕布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亲了。要是没有去,早等在外面了。这使杜筠青感到高兴。她高兴的,倒不是吕布对她的服从,也不是为吕布做了善事,而是策动吕布破坏了一下康家的规矩!破坏一下康家的规矩,对杜筠青好像是种拂之不去的诱惑。�
只是,你也得赶紧回来呀!�
这样在闷热的浴室傻等着,洗浴后的那一份舒畅,几乎要散失尽了。杜筠青实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待华清池的女佣:“我先走了,告诉吕布,她随后赶来吧。”�
出来上了车,她对三喜说:“看看这个吕布,也不知转到哪了!咱们先走吧,快把我热死了。”�
三喜一边吆起车,一边说:“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还不定怎么了呢,八九是寻不见道了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这样笨,我就不要她了。“�
“我留点神,看能不能瞅见她。”�
“还是小心赶你的车吧,不用管她。”�
已过午时了,热天的午时街市不算拥挤。马车穿街过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快出了南关。在静谧的乡间大道走了一程,路边出现了一片枣树林。�
杜筠青就说:“三喜,停一停吧,这里有阴凉,看能不能把吕布等来。”她知道,吕布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准会急出魂灵来。�
三喜吆住马,停了车,说:“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罚她,还要等她。”�
“你喜欢挨罚,是不是?”�
“谁喜欢挨罚?不想挨罚,就得守规矩。”�
“叫她买的那种绒花,也是不好买。京货铺怕不卖,得寻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哪容易寻着?”�
杜筠青是天足,行动便捷。她很轻松地就从车轿上下来了,信步走进枣树林。枣林虽然枝叶扶疏,不是浓密的树阴,但依然将炎热挡住了。越往里走,越有一种沁人的清新气息。所以,她只是往枣林深处走。�
三喜见老夫人往枣林里走去,就赶紧提了上下车用的脚凳,在后头跟了。但老夫人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夫人,不敢往里走了。”�
“怕什么,有狼,还是有鬼?”�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我是怕再往里走,就顾不住招呼车马了。”�
“那你招呼车马吧,我就在林子里闲走几步。”�
“吕布不在,再怎么,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这才意识到,在这宁静的枣林里,现在只有她和车倌两人。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时候。自从进了康家的门,任什么时候,吕布是永远跟在身边的。而只要吕布跟着,就还有更多的下人仆役在周围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里,杜筠青几乎无时不感到孤寂无依,但她又永远被那许多下人严严实实地围了。现在围困忽然不存,尤其吕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兴奋。�
“那我就不往里走了。”她对三喜说,“你把脚凳放下吧,我就在这儿坐坐。”�
三喜忙选了一处阴凉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说:“老夫人,坐这儿行不行?”�
“我听你的,这儿不误你招呼车马吧?”�
“不误,老夫人快坐了吧。”�杜筠青坐下来,对三喜说:“你也寻个坐的,坐坐吧,不知吕布什么时候能追赶上来呢。”
�“今日我还没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劳累了吧,刚洗浴完,又走这种坷垃地。”�
“在林子里走走,多好。小时候在京城,父亲带我们去郊游,就爱寻树林钻。他还常对我们说,西洋人也会享福,带齐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寻一处幽静的树林,全家大小尽兴游戏一天,高兴了还竟夜不归。想想,那真是会享福。”�
“在树林里过夜?西洋就没有豺狼虎豹?”�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这么胆小!咱们这儿有没有豺狼虎豹?”�
“怎么没有?庄稼高了,就有。”�
“有,你也不用怕,我会治它们。”�
三喜笑了笑。�
“你不信?”�
“信,谁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小奴才们,你们也敢背后说道我?”�
三喜见老夫人并不恼怒,就说:“我们都是颂扬老夫人呢,没说过你老人家的坏话,真的。”�
“说坏话没说,谁知道呢。你倒说说,你们怎么颂扬我?”�
“说老夫人一口京话,真好听。还说你心善,对下人那么好,也不怕惯坏她们。说你好文明,爱干净,不怕麻烦,三天两头这样进城洗浴,越洗越年轻,越水色了。”�
“狗奴才们,还说什么,我也能猜出来:可惜就是生了一双大脚!对吧?”�
三喜忙说:“我们可没这么说!倒是都说,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样高贵、文雅吗?不光高贵、文雅,还大方、活泼、灵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京城高贵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这样吗?”�
“哪儿呀!我是父亲想把我带到西洋,小时才不让给我缠足。”�
“西洋女人都不缠足?”�
“不缠,人家旗人妇女也不缠足。三喜,你娶的也是个小脚媳妇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媳妇生得俊吧?”�
“小户人家,能俊到哪儿?”�
“小奴才,你这是什么话!想变心呀?”�
“不是,我是说,没法跟东家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比。”�
“小奴才,你还是眼高了!豪门大户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见自家媳妇吧?”�
“不是,不是。”�
“家里父母呢,都好?”�
“家父长年在兰州驻庄,母亲还好。”�
“你父亲是驻票庄,还是茶庄?”�
“茶庄,一辈子了,就在茶庄。”�
和这个年轻英俊的车倌这样说着闲话,杜筠青感到愉悦异常。康家为轿车挑选的车倌,都是这类年轻英俊的小后生。他们,连同那华丽威风的车马,都是主人外出时候的脸面。他们在这里赶车,和在字号学徒是一样的。干几年,就派往外埠的商号去了。杜筠青使唤的车倌,已经换过两个,头一个拘谨,第二个腼腆,都不像这个三喜,又活泛,又健谈。�
可惜,这样的愉悦不会长久。好像还没有说几句话呢,吕布就失魂落魄地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