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白银谷

孙北溟问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见了她。�

听了姚夫人的哭诉和询问,孙北溟对她说:“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几天,行不行?”�

姚夫人还能说不行?她说:“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孙北溟说:“要救他,还得去搬老东家。”�

孙北溟打发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顶小轿,往康庄去了。�

他真是没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选了这一条路走。平素那样一个精明机灵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天成元要是想把你开除出号,孙某那天还给你说那许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几句,夸奖几句,宽慰几句,不就是了。往后,你是“藏”,还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还是做一个西帮俊杰,孙某人也不必操那种闲心了。康老东台要是恩情断绝,他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了,哪还会有那一份好兴致,披挂官服,兴师动众,给你演那一场戏!�

实在说,孙北溟是有些偏爱邱泰基。他做下这种狗屎事,即使老东家真不想要他了,孙北溟也会设法说情,千方百计将他留在天成元的。何况在用人上,康老东台从不强求字号。但既做下了这种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孙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后降一二厘身股,派往边远苦焦的庄口,再历练几年。可现在,这混账东西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张扬出去,岂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帮!早知会这样,还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处置就是了。�

多亏有那样一个勇敢刚毅的女人,这东西没有死成。�

邱泰基居然选择了死,这的确叫孙北溟大失所望。一个可造就的西帮商人,他不仅在外面要懂得一个“藏”字,内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样一分刚毅,置于绝境,不但不死,还要出智出勇。你内里狗孙,还有什么可藏!邱掌柜,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狗孙。我们天成元就是把你开除了,你就没有路走了?你要能赌一口气,三十多岁从头做起,去拉骆驼,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为西帮俊杰!在邱泰基身上,孙北溟已经不想再做什么文章了。及早将字号的处罚,对他说出就是了。邱掌柜,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让你有智有勇的女人看守你,捆绑你了。我们不会开除你,但要减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够你的假,就在肃州、库伦、科布多,挑一个庄口,上班去吧。�

孙北溟去康庄,是要向康笏南说一声,毕竟是几乎出了人命。康东台那出戏,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种可负巨重的人才。对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重责。他的女人,倒比他强。当然,他还另有大事,要和东家商量。�

出南门,过永济桥,穿过南关,就沿了那条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园一片青绿,风也清爽许多,孙北溟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他好久都没有出城来一享悠闲宁静了。春天,就想上一趟凤凰山,往龙泉寺进香,一直就没有去成。京号的戴老帮也几次来信,说今日京师早已不似往日京师,风气日新月异,老号怎么忙,也该来京巡游一次。上海更应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间世界,今天已成什么样。

票庄生意,全在外间世界。他虽已老迈,出去走走,还累不倒的。但出游一趟眼前的凤凰山,尚且难以成行,远路风尘地去巡游京沪,岂是那么容易。柜上那些商务,说起来吧,那是要时刻决策于千百里之外,动辄调度万千两银钱。可对他孙北溟来说,这是做了一辈子的营生了,好张罗的。叫他最头疼的,还是近年的时务。�

时务不大好把握了。去年京师的维新变法,风雨满天,光是那一条要开设官钱局的诏令,就叫西帮票商心惊,那要削去他们多少利源!刚说要各地庄口收缩生意,预防不测,变法又给废了。不变法,时局就安静了吗?谁也看不清。朝局动荡,致使去年生意大减。今年初开市,正要振作了张罗生意,朝廷忽然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将上缴京饷交票号汇兑。解汇京饷官银,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汇,岂不是要西帮的命吗?但上谕谁敢违,你也只得收缩静观。�

再者,近年山东直隶又是教案不断,拳民蜂起,动不动就是攻州掠县,不知是什么征兆。晋中民间练拳习武的风气也一向浓厚,此间会不会效法山东直隶?晋省多喜爱练形意拳,而风行于山东直隶的,听说是八卦拳,又叫义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远处,凤凰山顶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见。可微风中,好像渐渐多了灼热的气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点雨雪都未见。这平川的庄稼还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时局晦暗不明,天象又这样不吉利,今年生意真还不知做成什么样子。世事艰难,生意艰难,他是越来越力不能胜。教导邱泰基时,他虽也推崇绝处出智勇,可自家毕竟老迈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样的年龄,他还会怕什么?�

孙北溟闭了眼,那个近年来挥之不去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什么时候能告老回乡?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课孙,过一个清闲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应,总说:“等我几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俩一道引退。”�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东家!康笏南七十岁了,身边还守着那样一位年轻的老夫人,竟不显一点老态。真像乡间市里所说:康家的这位老太爷,只怕是成精了。�

见到康笏南时,他正在自己的小书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康笏南的小书房,在老院中一处单独的小庭院,那里存放着他喜爱的古籍、字画、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孙北溟这样的人物,他是不会在这里会见客人的。�

见康笏南又那样沉迷于碑拓间,孙北溟就说:“你自家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却哄着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轻,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动了。”�

康笏南没有抬头,只说:“孙大掌柜,你也想巴结我,说我越活越年轻?我年轻个甚!年过古稀了,还能不老。你要说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几句话吗?人生世间,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况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图画,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佩玉,不知身居尘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这几句话,对我的心思。”�

孙北溟说:“这种清福,那是专门留给你享的。我在柜上,正摩挲钟鼎呢,忽然递来济南庄口的一份电报,说高唐拳民起事,烧了德人教堂,你说我还摩挲个甚!”�

康笏南笑了,丢下碑拓,和孙北溟一起落了座。�

“摩挲钟鼎,亲见商周,这‘亲见商周’,说得太好。”康笏南的兴致显然仍在那片碑拓间。“你翻检古帖古印,要寻的,还不是这‘亲见’两字!于方寸之间,亲见书家衣冠,亲听篆家言谈,何其快意!”�

孙北溟说:“这样的快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叫我受用。老东台,我真是老迈了,给你料理不动天成元了。我也不想亲见周商,只想趁还能走几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沪老帮总跟我吵吵,说外间世界已变得如何如何,撺掇我出外开开眼界。我岂不想出外游玩,就是你不给我卸了这副笼套!”�

康笏南就说:“孙大掌柜,你要外出游玩,得把我带上,千万得把我带上。你不会嫌我累赘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车马,拖累不了你。”�

“老东台你要允许我告老,我就和你结伴出游天下。”�

“你卸了任,各码头那些老帮们,谁还肯招呼你?”�

“不招呼我,敢不招呼你老人家?”�

“孙大掌柜,我不是说笑话,什么时候,你真带我出游一趟,趁我们还能走得动。自光绪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师,就再没有出过远门了。那次,京号的戴掌柜很可恶,只允许我弯到天津,说甚也不叫我去苏州上海,就怕把我热死。这回,咱们不路过京师了,直下江南!”�

“那还不容易,只要不花我们字号的钱。”�

“我有钱,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也不穿补服,不用你们给我雇绿呢大轿。那个喜爱绿呢大轿的邱掌柜,你们没开除出号吧?”�

“我正要说呢,这个邱泰基,还没等顾上开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厕挂了白菜帮!”�

康笏南听了,显出一种意外的兴奋,好像有几分惊喜似的:“邱掌柜他上吊了?真还没有想到他这样知耻,这样刚烈。”�

孙北溟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刚烈,都是给你老人家吓的。一个小掌柜,他哪见过你治他的那种场面!”�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耻。如今,我们西帮的奢华风气是日甚一日了。财东们只会坐享其成,穷奢极欲,掌柜们学会讲排场,比官场还张扬。长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难敌徽帮,只怕要步南帮后尘,像胡雪岩似的,为奢华所累。”�

“我也是这样说了邱泰基几句,倒把他吓着了。”�

“吓着就吓着吧。他顶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几年红。发丧没有?”�

“他想死没死成。”�

“假死了一回?”�

“他倒是想真死,已经挂起来了。她婆姨有丈夫气概,发现男人挂了白菜帮,不但没有吓着,还像一股旋风似的,跳上板凳,发力一举,就把男人摘了下来。怕他再死,还用一条大绳捆绑了丢在炕上,然后就夹了一件孝袍,跑到柜上,寻我来了。”�

“还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孙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没有死成的邱掌柜,你还开除不开除?”�

“原来我也没想开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减他二厘身股,发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

“孙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发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发他到归化?”�

“老东台,归化是大码头,更是你们康家的发迹地,福地,岂能叫他到那地界?”�

“你看吧,不宜去归化,那就拉倒。不开除他,孙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诉他一声?不是想折腾你,是怕别人告诉他,他不信,还想死。你大掌柜亲自登门,亲口告诉他,他要还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要说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们能叫你老太爷去吗!不是我不想去,原来我还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这一挂白菜帮,我是泄气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选了这条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邱掌柜他狗孙不狗孙,往后再说吧。他这故事,张扬出去了吧?”�

“捂不住了。我没给你说吗,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后门一跪,有多少人看热闹!”

�“张扬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刚才我给你说的出游江南,可不是闲话。孙大掌柜你一有空,咱们就赶紧起程。”�

“老东台,你是真想出游?”�

“看看你,孙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当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老东台,你不敢连我也吓唬。你说下江南,咱们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时局不靖,去年要变法,弄得满天风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隶山东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县。”�

“不管它,咱不管它。”�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岁数吧?”�

“我要年轻,还用求你呀?孙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那就什么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远门。”�

孙北溟从康庄归来,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游。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了那种折腾吗?不过,他深知康笏南是一个喜欢出奇的人,或许真要那样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归化,孙北溟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三爷正在归化,是想调邱泰基去派什么用场吗?�

只是,这一次孙北溟并没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亲自去水秀。没出息地寻了死,倒有了功劳似的!他派柜上的协理去了,交待协理不用客气,说完“减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赶紧回来,不用多说话。�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再没有兴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马就起程,去巡视各地码头。从听到邱泰基擅坐绿呢大轿,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决计要出去巡视一次。�

对邱泰基这个年轻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时邀那些下班老帮来闲聊说笑,岂止是闲聊说故事。除了闻听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亲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负,康笏南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会那样喜爱张扬,喜爱骄奢,康笏南还真没有看出来。他们都学乖巧了,看你喜欢什么,就在你面前装出什么样。他们在外的排场、浮华、恶习,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晓!�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视天下生意,那当是康家一次壮举,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爱出巡。只是近些年,他们总吓唬他,不是说外埠会冻死他,就是说会热死他。反正他们是千方百计阻拦他,不许他出巡,好由他们为所欲为。�

经多少世代风云际会,西帮才成今日这番气候,但奢靡骄横的风气也随之弥漫,日甚一日。西帮之俭,似乎已叫一班年轻掌柜感到窘迫了。这怎么得了!叫你们尚俭,不是叫你寒酸吝啬,是要你们蓄大志,存宏图,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学智勇,走马天下,纵横天下。无所图者,他才奢靡无度。西帮至今日,即可无所图了吗?�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总是清夜难眠,沉重无比。�

十九岁那年,他通过府试,取得生员资格,但父亲却反对他去参加乡试。就在那时,父亲给他说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个寂静的清夜,父亲让他把大多灯火熄灭,只留了一枝残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惊骇地听父亲背出那道朱批,又说出了那样的话。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

雍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这个奏片上留下的:�

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

父亲说,你要应试求仕,岂不是甘心要做一个最下者?�

父亲又说,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几人成了正果。�

那时他不甚明白父亲的用意,但父亲低沉又带几分不屑的语气,真是让他感到惊骇。他知道父亲的不屑,并非只对了他,父亲在背诵雍正的御批时,也是用那样不屑的语气,仿佛殊为可笑的不是晋省习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居然这样不屑地来说皇上?�

后来他翻检多日,终于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总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仅十一位得以善终,所余一百零二位,都分别遭到了被诛、抄家、灭族、下狱、迁戍、削籍为民、抛尸疆场等可怕下场!�

康笏南弃仕从商,继承祖业许多年后,他才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种不屑。西帮借商走马天下,纵横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义智勇,成就了一种大业。三晋俊秀子弟在“殊为可笑”的贸易中,倒避开了官场宦海的险恶风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贵,名虽不显,功却不没。山右本来多的是穷山恶水,却居国中首富久矣。富从何来?由儒入商也。�

晋省那一句乡谚:“秀才入字号,改邪归了正。”早把那一份对由儒入仕的不屑,广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济也能顶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两代的小康可享,不会像潦倒的儒生,要饭都不会。�

说起来,十年寒窗,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谁不以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谁不想一酬忠君报国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难忠得了君、报得了国!落一个杀头、抄家、灭族、削籍的下场,祖宗都被连累了,还光耀个甚!�

翁同�,那是咸丰六年一甲第一名状元,点翰林,入内阁,进军机,又做过当今圣上的师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极了吧。可去年变法一废,他也遭到一个削籍为民的处罚。京号的戴掌柜传来这个消息,康笏南还心里一沉。咸丰八年,翁同�在陕西做学政的时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见过,翁大人亲书一联相赠。回来裱了挂起来观赏时,才发现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乡试,翁同�被朝廷派来山西典试,可惜遇了父忧,归乡服丧去了,康笏南错失了一次再见的机会。翁同�这样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终。�

翁同�显贵如此,他也借过康家的钱啊。�

前明宰相严嵩,当年与客共话天下豪富,将资产五十万两以上者列为第一级,说够格者计有十七家,其中山右三姓,徽州二姓。入清以来,西帮在国中商界,是更无可匹敌了。拥有五十万两资产者,即使在晋中祁、太、平这弹丸之地,也不止十七家耳。尤其自乾嘉年间,晋商自创了票号汇兑业,“一纸之信符遥传,百万之巨款立集”,调度着各商埠间的银钱流动,独执天下金融牛耳,连朝廷也离不开了。�

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西帮在京的票商几乎都撤了庄,携资回来避乱。京城可就吃不住了,银荒空前,店铺倒闭,市面萧索,物品无售,朝廷几乎一天一道诏令,叫西帮票商回京复业。朝廷上下那班重臣名相,文武百官,顶着多大的功名,却治不了天下之乱,倒叫“殊为可笑”的西帮舍财救世,岂不“殊为可笑”!�

更要命的是,洪杨在江宁设立天朝,将中国拦腰切成两半,朝廷连各省交纳的钱粮也难以调度了。尤其是调往两江、两湖、安徽的军饷,朝廷就是下了十万火急的诏令,承办的官府也依然张罗不速,兜揽不灵。正是因为出了洪杨之变,朝廷才开了禁令:允许西帮票商解汇官款,调度省库国库间的官银,从此官家成了西帮的一大客户,生意更上一层天。“殊为可笑”的西帮,已替朝廷理天下之财了。�

成就了这一番大业,西帮就可傲视天下了吗?�

康笏南数遍了西帮票商中的大家巨头,真不敢说谁还将傲视天下的大志深藏心头。大票庄的财东们,大多对字号的商事冷漠了。不冷漠的,也没有几人懂得商道了。财东们关心的,只是四年结账能分多少红利。结账的时候,字号的掌柜把大账给他们一念,他们永辈子就只会说那样一句话:“伙计们辛苦了,生意张罗得不赖。”放了鞭炮,吃了酒席,支了银钱,就回去照样过他们那种豪门的生活。�

首创票号的平遥日升昌,它的财东李家从来就只会坐享其成,字号掌柜说不想给你家领东了,李家也只会跪下来磕头,哭求。日升昌从来就是掌柜比东家强。介休的侯家也是这样,侯家那蔚字五联号票庄,多大的生意,还不是全丢给了一班能干的掌柜,侯家几位少爷谁懂生意,谁又操心生意?就精通穷奢极欲!太谷的第一家票庄志诚信,那又是多大的事业,就是因为事业太大了,给财东赚的钱财太多了,才因财惹祸!为了多大一点财产,九门和十门就把官司一直打到京师朝廷,争气斗富,旷日持久,祖上留下来的家业再厚盛吧,那也不够他们拿去为这种讼案铺路。�

祁县渠家的渠本翘,乔家的乔致庸,太谷曹家的曹培德,榆次常家的常际春,他们还会为西帮心存大志,心存大忧吗?�

康笏南想以古稀之身,去巡视天下生意,其用意不仅为整饬自家商号,也是想唤起西帮中俊杰,不忘夙志。所以,无论如何他是要实行这次出巡的,即使把这条老命丢在旅途,也在所不惜了。�

他如果死在出巡的路上,会被西帮传说一时的,或许更会唤醒那些不肖子孙?�

康笏南甚至想再往口外走一趟,无限风云,无限关山,再亲历一次。(

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两顿饭,这在那个时代是比较普遍的。像康家这种大户,一早一晚要加早点、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实行男女分食,却是为了不忘祖上的贫寒。�

乡间贫寒农户,有吃“男女饭”的习俗。即为了保证男人的劳动力,家做两样饭,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净粮,女吃糠菜。康家祖上发迹前,也是如此。发迹后,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规,不弃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无论长幼,要在“老伙”的大厨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厨房吃饭。大厨房自然要比小厨房讲究得多。可经历几代的演进,这一祖规反倒变为大家气象,男主在大厨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经,也太奢华的一种排场。以致一些男主就时常找了借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厨房吃喝,图一个可口,随便。遇了节庆,或有宾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厨房就膳。�

康笏南对这种“败象”一直不满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顿顿坐镇。他一到大厨房坐镇用膳,六位爷,诸位少爷,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顿不来,他们就放了羊。听说只有四爷最守制了,也不是顿顿都来。康笏南平时也不来大厨房用膳,但不是躲进了老夫人的小厨房,是管家老夏专门为他立了一间小厨房。他老迈了,吃不了油腻生硬的东西。各位爷们年纪轻轻,怎么都想跟他比!�

不过,自从那天率四位爷,演戏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怜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没有在自己的小厨房用过餐。一日两餐,他都按时来到大厨房,一丝不苟,隆重进膳。这样一来,各房的老少爷们也都忽然振作起来,按时出来进餐。�

为了按时进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时守时,康府气氛一时变了个样似的。�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气氛忽然异样。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没有多问。再说,去问谁呀?康笏南不愿多说的事,她问也是白问。她身边的下人,也不会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