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银谷

他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越觉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经不是天成元的人了。从十四岁进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岁,二十年都放在这家字号了。就这样,全完了?�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诉我,我还有救没救?”�孙北溟长叹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

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传!“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声,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道:“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分风光吧?官场那一分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给革职抄家呢,你这位结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们字号受不受拖累?你聪明过人,就是不往这些关节处想!说你未得我天成元真传,你不会心服。”�

“大掌柜,我都这样了,哪还敢再空疏张狂!”�

“邱掌柜,你要命的关节,不是空疏,是不懂一个‘藏’字。”�“‘藏’字?”�

“实在说,无论官场,无论商界,这个‘藏’字,都是一个大关节处。官场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奸,是贪,因为官场平庸之辈、奸佞之流太多。他们这班人,内里稀松,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官场中那些贤良英杰,常常得收敛不彰,藏才,藏智,藏贤,藏锋。

你一个商贾,学着那班庸官,张扬个甚!我西帮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号遍天下,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就是参透了这个‘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势,藏我们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说财大气粗,我西帮聚得天下之财,不讲一个藏字,那气势还了得!不光会吓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会见容于我们。“�

“大掌柜,我是太浅薄了。”�

“你是犯了我西帮的大忌,我西帮最忌一个‘露’字,最忌与官家争势。世人都说,徽商奢

,晋商俭。我晋商能成就如此局面,岂止是一个俭字。俭者,藏也。票号这种银钱生意,生利之丰,聚财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想仿效,却始终为我西帮所独揽独占,为甚?惟我善藏也。咸丰年间,杭州那个胡雪岩,交结官场,张罗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分圆通练达,还有那一分风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大掌柜,不要再讥笑我。”�

“他胡雪岩自视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帮票号的体制,开了一家阜康票号,还以南帮票号称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帮。他哪有什么帮,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还没有弄出什么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个官场的红顶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黄马褂穿了,惟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场面大,他那阜康不倒还等什么!邱掌柜,光绪六年阜康倒时,你在哪儿?”�

“我进天成元刚一年吧。不过,我也听说了,阜康倒时,市面震动,拖累了不少商号。”�

“岂止是拖累了别人,对我西帮票号的名声,也大有伤害。朝廷一时都下了诏令,不许民间票号再汇兑官款。胡雪岩他也爱奢华,爱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师承胡雪岩吧?”�

邱泰基听了这句话,又扑通跪下了。�

“大掌柜,听了你的这番教诲,往后我怎么还能那样!”�

“邱掌柜,咱先不说往后。往后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饭,我真给你说不好。我给康家德新堂领东也几十年了,像老东台这样的举动,我只经见过极少的几次。”�

“大掌柜,老东台那是什么意思,盛怒已极,恩情已断,对吗?”�

“邱掌柜,我真给你说不好。不过,我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要愿意听我的,参懂那一个‘藏’字,今后你无论在哪儿吃饭,都会受用不尽的。”�

“大掌柜,除了天成元,我再无立身之地呀!”�

“咱不说往后。邱掌柜你回家歇你的假。这三年,你在西安领庄,还是大有功劳。下班回来,这半年的例假,我还叫你歇够。你就先回水秀,歇你的假吧。”�

邱泰基还想说话,孙大掌柜已以决绝的口气,吩咐送客。�

虽然是雇车回到了水秀,但邱泰基那一副脱形失神的样子,还是把夫人姚氏吓坏了。�

“天爷,你是怎了,成了这样,遭劫了?”�

西帮商号驻外人员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间,除了许可回来奔父母大丧,那就再没有告假回乡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这样能干的老帮,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够了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终于又苦熬过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来了,却发现大有异常。�

先是捎来信说,赶在四月底,总要到家。今年,总要在家过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过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来。晚七天,就晚七天,误了端午,就误了吧,人平安回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男人回来,那才要过三年中最大的节日!�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十六年,可这只是第五次把他等回来,也只是第五回过一个女人的大节日。她对自己的男人是满意的,一万分的满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样精明,更会温暖女人,叫你对他依恋无尽!十六年来,这个男人还给家中带回了越来越多的财富。现在由她长年撑着的这个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户了。一个女人,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也就是他那五个假期,五个半年。就是这金贵无比的半年,还要扣除路途来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总是遥远的码头,关山无限,风雨无限。他把多少金贵的日子,就那样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个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来,也只是两年半,仅仅是两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两年半夫妻!余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对男人的思念,回忆,祈祷,企盼,绵绵无尽,凄苦无比,那是比十个十六年还要漫长啊!�

一个三年比一个三年变得更漫长了。�

�他终于回来�,又忽然离去,这个男人一次比一次变得不真实了。他仿佛从来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种想象,一种梦境。在真实的长夜里,永远都是她孤苦一人,独对残月,独守寒床。�

“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多少次想对他说,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挣什么银钱了,我们就厮守着,过贫贱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冲出空房,顶着残月,听着狗叫,踏上寻夫的旅程。你驻的码头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寻到你!�

但男人终于又回来了,第五次又回来了,那就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场梦吧,也要先紧紧抓住这场梦。�

还是那个俊美、精明,会温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们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没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劳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来温暖你吧,我已经成了一团烈火,你再不回来,我就把

自己烧干了。男人,男人,我来温暖你,我来温暖你,你也是一团烈火吧?�

他也是一团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又等了你三年,这归来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邱泰基在外的风流事,姚夫人已经听到过一些传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几个驻外老帮,故意散布给她听的。她不想轻信,他要真有这事,字号为什么不管他?但在凄苦的长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样了。她哭泣,愤恨,叫长夜有了波澜。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后来,她也想开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种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凄苦。现在,男人已经按时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贼心虚,心觉有愧吧。�

没良心的,我就装着不知道。�

姚夫人已经把男人的反常宽容了。�

第二天,男人被老东家请去,这本也有先例。只是,这一去就是彻夜不归。姚夫人估计,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号,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里。给老东家请去,还能出什么事!�

但在那一夜,她始终没有放下心来,一直谛听着,希望有男人晚归的动静。什么也听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长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从西安回来。昨夜相拥到的温暖,依然是她的一个梦吧。辗转难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这样火急被老东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归,联系起来疑心过。但她想象不出男人会出什么事。�

老东家和大掌柜,真会因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撵出字号?撵出字号,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贫贱夫妻。�

姚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会这样脱形失神,像整个换了一个人!�

“你是遭劫了,还是叫绑票了?”�

男人神情恍惚,什么也不说。�

姚夫人惊骇不已,死命追问了半天,邱泰基才说:“什么事也没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没有寻回家,在野地里醉倒了。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醉酒,不会这样。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不是糊涂的女人,男人这种样子,分明是把魂灵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把他的魂灵摄去了?她死活问不出来。�

邱泰基很难把数日来发生的一切,告诉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只几天工夫,就跌入绝境,他怎么能说出口?�

对于西帮商人来说,已经做到驻外老帮这个位置,一旦被总号辞退,或者被东家抛弃,他的前程也就几乎断送了。像邱泰基这样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庄辞退,肯定会有其他的大票庄聘用的。但无论他另就谁家高枝,也永远是外来户,永远被视为“庶出”。西帮商号的从业者,从一般的伙友,到那些身当重任的领庄高手,几乎都是“亲生”的。都是从十四五岁入号学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练就才干,露出头角,建功立业,当然更铸就了对商号的忠诚。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号特殊徽记的人生过程,很难过户到新的字号。邱泰基这样能干,但他熬到驻外老帮,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轻生命所作的铺垫,做十年老帮所建立的功业,都是很难过户的。�尤其是晋商所独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经作价入股,每个账期结账,都能分得十分可观的红利。可他一出号,自己的身股也便化为乌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价值,都要一笔勾销了。�

“身股”,又称“劳股”、“人力股”,它与“财股”或“银股”相区别。那时代的西帮商号,差不多都是实行这种由“财股”与“身股”组成的股份制度。“财股”,就是东家投资于商号的资本金,“身股”则是商号的从业者,包括总经理、大掌柜,直到一般伙友,他们以自己的劳绩、功绩入股。“身股”与“财股”同等,分红利时,一份身股与一份财股,所得是一样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亏,不像“财股”,亏盈都得管。但是,财股可以抽走,身股却无法带走。你一旦离号,身股也就没有了。�

天成元票庄,有康家的财股二十六份,德新堂占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占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为号内数百多员工所分别享有。身股最高的,当然是大掌柜孙北溟,他拥有一份。总号的账房、协理,京师、汉口那种大码头的老帮,他们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伙友,要在号内熬够十年,又无大的过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这种由劳绩换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过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绩。�

西帮商家都以四年为一个账期,也就是四年才结一次总账,分一次红,论一次功。所以你即使总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积二十年之劳绩、功绩,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但这五厘身股,也够了得!�

天成元票庄一向经营甚佳,四年一个账期下来,一份股的红利常在一万两银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两银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数百两。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帮将之称做“辛金”,以辛苦之“辛”当头,也是与“身股”制有关。票号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点辛苦钱而已。初驻外的伙友,虽能以掌柜称之,一年的辛金也不过几两银子。要想多得,就要创建功绩,获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为大户,全靠他这不断增加的身股。他在号内号外,商界官场,江湖故里,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全靠顶着这几厘身股。�

拥有身股,在晋省被俗称为“顶了生意”。一个山西商人,在字号“顶了生意”,无论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举,跳过龙门,顶了功名一样。�

邱泰基在天成元顶到的功名,已经仿佛一方大员。一旦革职,那将永不叙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会不菲,但功名不会给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从头开始去熬,恐怕也难以如愿了。�

何况孙大掌柜说,他犯了西帮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岩做派,谁家还敢再重用他?�

早过而立之年,却要去重做一个无功名、吃干辛的普通伙友,他还有何颜面立于同侪中!�

半生功名,就这样毁于一旦,号内号外那些一向嫉妒于他的同仁,将会何等快意!�

还有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挚交,他们又会怎样耻笑他!�

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突变。中断了他在商海里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进程,那实在就是摄走了他的魂灵。何况这系于魂灵的人生进程,又是那样羞耻地被中断了。�

在失去了魂灵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没有忧郁多久,就想到了死。�

只是这死,也不是很容易。�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来的财富,已经把自家的宅院建设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难寻到僻静的一隅,可以从容去死。在这偌大的家宅里,雇用了太多的仆人!他们无处不在,仿佛专门在看守着他。这也是他太爱浮华的报应。夫人本不想要这许多仆佣,她说,光是调教这许多下人,就要劳累死人了,真不知谁伺候了谁。可他坚持大户要有大户的排场。现在好了,你想死也难得其所。�

尤其是夫人,对他看守更严,简直是时刻不离左右。每一次久别远归,她虽也是这样,依恋在侧,不肯稍去,但都不像这回,看守之严,简直密不透风。她多半已经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寻死。�

“夫人,我不是太绝情,是太对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别家字号做一个吃干辛的老跑街,你怎么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变卖家产,那不是对你的大辱吗?你就放了我吧。”�

可夫人怎么会放他!�

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丢失了,他居然不能寻得一死。�

十天后,天忽然大热,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断往茅厕跑。因跑得太频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每当他如厕,总跟着个小仆,名为伺候他,实是看守他。昨天,他对小仆说:“你可搬个板凳来,放在厕外。我肚里要来得太频,就在厕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厕时,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为歇歇。你也跑累了。”�

小仆果然搬了板凳来。�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没有疑心。�

今天午时前,他如厕时,对小仆说:“我觉肚里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机歇歇吧。”�

炎热的晌午终于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终于等到了死的机会。他悄然来到茅厕间,踩了那个板凳,费了不少劲,才将自己的腰带系到梁上。�

然后,就毅然悬挂了自己。�

在悬挂的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样多人间奢华,最后却不得不在这样一处肮脏不净的地方,作为了结,稍有遗憾。�

可惜,他刚刚完成了悬挂,就听到夫人惊天动地的喊叫。�

过了午时,姚夫人在落入困顿前,习惯地伸过手去,什么也没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处不动了。她已经太困乏,夜夜都要不断把手伸过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松心一刻。但此刻,她没有摸到男人,却一时没有反应。好像已经睡过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灵,坐了起来。�

她发现男人不在,又看见屋里的女仆,正坐着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样的

寂静。跑到茅厕,外面并没有守着下人。�

她冲了进去,挨千刀的,终于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姚夫人惊天动地地失声喊叫起来,却没有惊慌得乱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跃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举起整个世界一样,用了神来之力,那么成功地把男人举了起来,摘了下来。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她的柔软之身时,她才同男人一起,从那个死亡之凳上跌落下来。�

闻讯赶来的仆佣们帮着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终于使男人出气了。�

男人,男人,这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没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个完全丢失了魂灵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也不想说了。

�姚夫人也更显现了她的勇敢和刚烈。她把男人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辆马车,风风火火进了城。

在那个时代,妇道女流是不宜出头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样的大商号,即便是本号的家眷,也几乎不可能。但姚夫人并没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问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进入字号吗?�

她来到天成元票庄的后门,披了一件带来的孝袍,就当街跪了。�

字号的茶房,立即就报告了孙大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