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白银谷

重新登车启程后,吕布一直在问,为什么不等她了。又说她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腿都软了。但杜筠青没有多跟她说话。策动吕布破坏一下康家规矩的愿望已经实现,她却不再有多少兴奋。�

她只是很怀念刚才的那一份愉悦。在枣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感动了她。�

光绪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着父母,从京城回到了太谷。�

那一年,因为越南案事,中法两国交恶。她的父亲杜长萱,追随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纪泽大人,在法京巴黎殚精竭虑、交涉抗争,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严,保全越南。没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议和,撺掇朝廷,将刚正的曾大人去职了。杜长萱作为使法的二等通译官,也应召归国。杜筠青记得,归来的父亲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爱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开始做回乡赋闲的准备。她不相信父亲真会回太谷。可刚入秋,京城稍见凉爽,父亲就带着她们母女,离京启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凉的漫长旅途中,父亲的兴致反倒日渐高涨起来。尤其在走出直隶平原,西行入山之后,那荒沟野岭,衰草孤树,那凄厉的山风,那寂静得叫人骇怕的峡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还有那总是难以到达的驿站,仿佛都是父亲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乡,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长那么大了,还没回来过。她只是从父亲不断的讲述中,想象过它。她想象中的太谷,已经是繁华异常了,及至终于见到那真实的繁华时,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她从京城归来,故乡不使她失望,也不错了,居然还叫她吃了一惊!�

杜筠青记得,那日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斜阳投射过去,兀现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楼,辉煌极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楼本来就极其富丽堂皇,倒是那座高耸的白色佛塔,似乎更显金碧辉煌。回乡的官道在城之东,夕阳就那样将故乡辉煌地衬托出来给她看,然后才徐徐西下。临近东关时,天色已显朦胧,但店铺叠连,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更扑面而来。

特别是那晚归的驼队,长得望不见首尾,只将恢浑的驼铃声,播扬到夜色中。过了永济桥,进入东城门,眼前忽见一片如海的灯光。�

在经过了越走越荒凉,仿佛再也不会有尽头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进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它那一份意外的精致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惊异。那不是一个太大的宅第,但从临街门楼的每一个瓦当、椽头,到偏院那种贮放薪柴的小屋,一无遗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饰。宅第后面那个幽雅灵秀、别有洞天的园子,更叫杜筠青惊喜。父亲在京城住的宅院,简直不能与这里相比!二等通译官虽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种杂官,哪能住得了带园子的宅第?�

总之,初识的故乡,是使杜筠青惊喜过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象: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父亲说,饮用的已经是甜水了,要由家仆从很远的甜水井挑呢。后面园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涤用。�天爷,这已经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亲一样,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来,这太苦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亲就对她说过:“吃这种苦水久了,我们白白净净的牙齿,也要变得不干净了,先生黄斑,后生黑斑!”�

听了这话,她给吓得惊骇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吗?�

问父亲什么时候返京,他总是说:“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还回去做甚!”�母亲呢,总背后对她说:“你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这次回来,是想筹措一笔银钱,好回京城东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兰西。”�

杜筠青当然希望母亲所说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庄协成乾的一位驻外老帮。他领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遥远的厦门。他与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相交甚密。所以,在周开锡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他听从了周藩台的劝说,将十四岁的杜长萱送进了船政局前学堂,攻读法语和造船术。那时,杜长萱已经中了秀才,聪慧异常。虽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闽来研习法语,却也颇有天赋。前学堂毕业,又被选送到法兰西留学。后来被曾纪泽选为法语通译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长萱被父亲送上的这条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独特的。�

所以,杜长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礼遇。拜见他、宴请他的,几乎终日不断。太谷那些雄视天下的大商号和官绅名流,差不多把他请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会,不断把杜长萱邀请去,无非是要亲口听他叙说法兰西的宫廷气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纪泽、李鸿章的一些逸事趣闻。当然也要问问西洋的商贾贸易,银钱生意,舰船枪炮,还有那男女无忌、自由交际的西洋风气。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亲耳听一遍,这也是一种排场。�

杜长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个非常西洋化的举动,那就是总把女公子杜筠青带在身边。那时代,女子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更不用说出入上层的社交场合了。但杜长萱就那样把女儿带去了,太谷的上流社会居然也那样接受了她。�

那时,杜筠青二十一岁,正有别一种风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长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这个美貌的女儿,造就成一位适合出入西洋外交场面的公使夫人。因为他所见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风采、资质都差,尤其全是金莲小脚,上不了社交台面。杜筠青从不缠足开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学,又洗浴成癖,还学会了简单的法语、英语。�

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京师同文馆,为她选好了一位有望成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没有多久,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视为命中克夫,难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亲的理想,就这样忽然破灭,可她已经造就好,无法改观。�

不过,杜筠青倒真有种不同于深闺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丽,叫人觉得女子留下天足,原来还别有胜境。也许正是这一种风采,叫故乡的上流社会,都想亲眼一见。�

杜长萱在叙说法兰西宫廷气象时,会特别指明,云集在宫廷宴会舞会上的西洋贵妇人,包括尊贵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样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们都能和男宾自由交际,翩跹起舞,又不失高贵仪态。西洋社交场合,少了尊贵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贵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场合,就因为她们都是天足。中国倒是越尊贵的女人,脚缠得越小,哪儿也去不了。抛头露面,满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脚老婆。�

杜长萱的这番新论,叫那些老少东家、大小掌柜、官绅名士听了,也觉大开脑筋。�

在陪伴父亲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杜筠青不断重复着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给做东的主人说京话,他们见她这个雍容美丽的女乡党,居然能说那么纯正动听的京话,都高兴得不行。说她的京话灵动婉转,跟唱曲儿似的。有时,夸她京话说得好,捎带还要夸她的牙齿,说怎么就那么白净呀,像玉似的。�

再一件,就是走几步路,叫他们看。他们见她凭一双天足,走起路来居然也婀娜优美,风姿绰约,也是高兴得不行。相信了杜长萱对西洋女人的赞美,不是编出来的戏言。�

只是,这些富贵名流在听她说京话、走佳人步的时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仿佛不再会眨动,嘴也傻傻地张开了,久久忘了合上。在这种时候,杜筠青就会发现,这些乡中的富贵名流,的确有许多人牙齿不白净。发黄的、发黑的,都有。�

有时候,杜筠青还会被单独邀入内室,去同女眷们见面。她们同样会要求她说京话,走步。只是,她们总是冷冷地看。�

那年从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样陪伴了父亲,不断地赴约出访,坐惯了大户人家那种华丽威风的大鞍轿车,也看遍了乡间的田园风景。天晴的时候,天空好像总是太蓝;有风的时候,那风又分明过于凛冽。不过,她渐渐也习惯了。城南的凤凰山,城北的乌马河,还有那落叶飘零中的枣树林,小雪初降时那曲曲折折游动在雪原之上的车痕,都渐渐地让她喜爱了。�

但她不记得去过康庄,进过康家。��

那样的日子,终于也冷落下去。�

后来,杜长萱并没有筹措到他需要的银钱。乡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银钱生意的票号,都没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帮票庄预测一个人的价值,眼光太毒辣。他们显然认为,杜长萱这样的通译官,即使深谙西洋列强,也并不值得为之投资。杜长萱很快也明白了这一层。但他除了偶尔仰天大笑一回,倒没有生出太多的忧愤。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赋闲养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热心于在乡人中倡导放脚,带了杜筠青四出奔走,但几乎没有效果。乡人问他:“放了足那么好,你家这位大脚千金,为甚还嫁不出去?”他真没法回答。�

后来,他又为革除乡人不爱洗浴的陋习,奔走呼号。热心向那些大户人家宣传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处。他到处说,西洋人的肤色为什么就那样白净,水色?就是因为人家天天洗浴!将洗浴的妙处说到这种地步,也依然打动不了谁。这与杜筠青后来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热潮,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不管是真想,还是不想,杜长萱是名副其实地赋闲了。他亲自监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间私家浴室。除了坚持天天洗浴,还坚持每天在黄昏时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园风景,落日晚霞。平时城里有什么热闹,他也会像孩童似的,跑去观看。�

在那些时日,最能给杜长萱消遣寂寞的,是刚来太谷传教不久的几位美国牧师。他们是美国俄亥俄州欧伯林大学基督教公理会派出的神职人员,来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见到一个能操英法语言的华人,简直有点像他乡遇故人,老乡见老乡了。只是他们太傻,知道了杜长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劝说他皈依基督。杜长萱是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入洋教。不过,他还是常常去拜见这些传教士,为的是能说说英语,有时耐不住,也大讲一通法语。�

杜筠青跟了父亲,也去见过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城郊的里美庄,虽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发碧眼,高头大马,尤其言谈很乏味。太谷住着这样乏味的几个西洋人,难怪父亲对西洋的赞美,没有多少人相信。父亲同这样乏味的人,居然交谈得那样着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光绪十三年,也就是他们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续弦夫人忽然故去。�

那时,杜家和康家还没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门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么!满城都在议论康家即将举行的那场葬礼如何盛大,如何豪华的时候,杜长萱只是兴奋得像一个孩童。他不断从街肆带回消息,渲染葬礼的枝枝节节:城里蓝白绸缎已经脱销;纸扎冥货已向临近各县订货;只一夜工夫,几乎整个康庄都银装素裹起来了;一对绢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订做的;寿材用的虽是柏木,第一道漆却是由康笏南亲手上的;出殡时,要用三十二人抬双龙杠……�

杜长萱去乡已久,多年未见过这么盛大的葬礼了,很想去康庄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壮观的祭奠场面。只是因为杜筠青和母亲站在一起,无情地讥笑他,才没有去成。�

发丧那天,康家浩荡异常的送葬队伍,居然要弯到城外的南关,接受各大商号的路祭。所以,南关一带早已是灵棚一片。杜长萱无论如何不想放过这最后的高潮了,决意在发丧那天,要挤往南关去观礼。他极力鼓动杜筠青也一同去,说,去了绝不会失望后悔。父亲变得像一个顽童,杜筠青有些可怜他,就答应了。�

可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和他一起去挤?�

父亲说,他来想办法。�

杜长萱终于在南关找到了一间临街的小阁楼。楼下是一间杂货铺,店主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着父亲,很早就去了南关。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观看社火的场面还大。在这人山人海里等了很久,才将浩荡的送葬队伍等来。那种浩荡,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象!�

�她问父亲�:“你不是常说,晋人尚俭吗?我们在京时,也常听人说,老西儿财迷。这个康笏南,居然肯为一个续弦的女人,举行这样奢华的葬礼,为什么?”�杜长萱说:“那能为什么,康笏南喜爱这个女人吧。”�

父亲的这句话,杜筠青听了有些受感动。但最打动了她的,是在树林一般的雪色旗幡中,那个四人抬的银色影亭:影亭里悬挂着这位刚刚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画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又是那样美丽,似乎还有种幽怨隐约可见。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一种深藏的幽怨。

�她是不想死吧?�

但杜筠青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个女人的后继者!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的死,竟然可能与自己有关!�

康笏南的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满城就在传说康笏南再次续弦的条件了: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大脚,可以通诗书琴画,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门出身。�

这些条件,简直就是描着杜筠青提出来的!�

但在当时,无论是杜长萱,还是杜筠青,都根本没朝这里想。他们正被满城议论着的一个神秘话题吸引住了。�

康家有不纳妾的家风。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发家以来,代代传承,一直严守至今。康笏南虽将祖业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后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这一份独享的恩爱,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谢,没有例外。乡人中盛传,这个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长久得了!每次续弦,都是请了最出名的河图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对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长萱提出了一个西洋式的疑问:“康笏南是不是过着一种不洗浴的生活?”�

杜筠青的母亲是相信命相的,她无情地讥笑了自己的丈夫。�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这个老财主的命相那样可怕,为什么提亲的还是应者如云?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条死路?�

母亲说,康笏南提出的续弦条件太卑下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父亲却说,康笏南倒是很开明。�

但他们谁都没有把康家的续弦条件,同杜家联系起来。很显然,从杜长萱夫妇到杜筠青,还没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与己无关,即使满城评说,那毕竟也是别人的事,闲事闲话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说起康笏南续弦的事了。那已是落叶飘零的时节,有一天,杜长萱带了女儿杜筠青,前往里美庄,去观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礼仪式。那几位美国传教士,终于有了第一批耶稣的信徒。他们邀请杜长萱光临观礼。杜筠青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当众洗浴吗?杜长萱笑了,便决定带她去看看。�

去时,雇了两顶小轿,父女俩一人坐了一顶。已经出城了,轿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父亲已经过来掀起了轿帘。�

“不去看洗礼了,我们回吧,先回家——”�

见父亲神色有些慌乱,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们先回吧,回家再说——”�

父亲放下轿帘,匆忙离开了。�

回到家,杜筠青见街门外停了一辆华美异常的大鞍轿车。父亲去会见来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但猜不出来了怎样的贵客。并没有等多久,父亲就匆匆跑进来。�

“走吧,跟我去拜见一个人,得快些。”�

“去拜见谁呀?”�“去了,你就知道了。赶紧梳妆一下,就走。”�

杜筠青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就一再问是去拜见谁,父亲不但仍然不说,神情也更紧张了。她只好答应了。�

正在梳妆,母亲拿来了父亲的一件长袍,一顶礼帽,叫她穿戴。这不是要将她女扮男装吗?

�到底要去见谁,需要这样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说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们不说,我也不怕,反正你们不会把我卖了。�

杜筠青就那样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出门登上了那辆华美的马车。那天她就发现,赶着这辆华美马车的,是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马车没走多远,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从一座很普通的圆碹门里,走出一个无甚表情的人来,匆忙将她和父亲让了进去,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那次走进的是天成元票庄的后门。但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儿,只觉得是一处很干净,又很寂静的深宅大院。他们刚被让进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还没有坐稳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间房中。�

进门后,杜筠青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屋中摆设,就感到自己已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长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诸国都游遍了?”�

“去是都去过。”�

“那就不简单,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我是给出使大臣当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杰,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当出使大臣,反正是议和,割地,赔款,谁不会?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对吧?”

“对。”�

“从小在京城长大,就没有回过太谷?”�

父亲暗示她,赶快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正是这个男人,一直贪婪地盯着她不放。不过,她已经有些镇静下来。被富贵名流这样观看,她早经历过了。�

“没回来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历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班?”�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呼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父亲又招呼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处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