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酒为伍-侧身官场

从春水镇回来的路上,快走到黄公庙乡时,老旧得到处跑风漏气的大班车突然坏了。在乘客们一片骂娘声中,司机下去修车,趴在车下,搞得满头大汗,一身泥土,也不能鼓捣得发动机起性。司机也破口大骂起来,骂本单位的领导,骂这坑坑洼洼的破路,骂这早该退役的破汽车。骂出的语言极为生动,凡是能够不齿的男男女女之间的性行为全都脱口而出,骂得乘客们反而不好意思再骂了。只有天上的太阳,也许听这司机骂得太难听,羞红了多大一张脸,一屁股蹲在了西山头上。看看天色将晚,张立主任说,咱不能等了,去黄公庙乡机关,看看书记、乡长哪个在家,吃了他们的,还得把我们送回去。孙成志和项明春觉得,张立主任真是英明,这样办比困守在这里强多了。

黄公庙乡的常秀山书记、惠正仁乡长都在,对他们的到来热诚欢迎。听说他们是到春水镇调研,客车出了故障后才拐到这里,对春水镇不免有些羡慕和嫉妒,脸上笑容里就带有三分醋意。张立主任解释说,县里不过是选了山、岗、平有代表性的三个点,并不是不重视你们的工作,常秀山书记、惠正仁乡长很快就释然了,立即安排乡党委秘书出去,让他到政府机关临街的饭馆里交代,往常书记的屋里端上酒菜,招待县委大院出来的秀才们。常秀山书记又交代党委秘书,去把女副乡长唐兴芳叫来,陪同大家一起喝酒。

有道是,一群男人中间有了女人,“干活不累,喝酒不醉”,唐兴芳来后,所有人马上兴奋。唐兴芳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虽然稍微有点发胖,但身材丰满,凹凸有致,眉清目秀,是个美人坯子,很耐看,很养男人的眼球,又有一股热辣辣的风骚味儿,大家都恨不能上去亲一亲她的腮帮子。酒席上不敢有女人参与,一旦有她们介入,这气氛肯定热烈,如果这个女人不小家子气,能够放开豪饮,一群大男人,实际上酒不醉人人自醉,热闹的场面将更加热烈。这副乡长唐兴芳喝酒又是大侠级的,性格极其豪爽,枚猜得技巧精练,花样翻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没有多大工夫,就很快地把三个来客给拼醉了。大热天,唐副乡长本来穿得就单薄,到了这时,不自觉地解开衣扣,敞开胸怀,露出乳罩,任凭圆圆的两只硕大的乳房颤巍巍地抖动,大家迷离的目光一致跟随着抖动转悠,禁不住口燥心跳。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短信出现,黄段子还不时兴,但并不妨碍大家的臊话脱口而出,针对着唐兴芳,围绕女人的乳房、大腿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可能是男人们永恒的话题。说话中间,还有一些拍拍打打、搂搂抱抱的镜头,唐兴芳也不忌讳,嘴里臊臊地骂着,手里不停掐着拧着,面容生动,举止活泼。项明春刚从教育部门出来,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不习惯这种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喝酒弄红的脸都发紫了。人家唐兴芳副乡长却满不在乎,力战群雄,大有巾帼英烈之风。项明春从此又领了一个教:行政上跟教育上真是两重天下。都说在乡镇当干部,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眼下这种状态,真让人开眼。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教师们都是文质彬彬的,别说男女之间喝酒弄臊见不到,就连男教师也纯洁得像少女一般,连句粗话都说不出来。有一个教学生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被小食堂的炊事员惹急了,想骂这个炊事员“我日你妈!”结巴了半天,才文绉绉地骂道:“我太阳你妈妈!”可现在这个场合,大家越喝酒越放肆是他始料不及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很快就适应了,说同类的话时,不知不觉的脸皮已经厚了。就这样,一口气喝到后半夜,大家才休兵罢战,然后常秀山书记派司机开着他的那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回了城里。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县委办另一个副主任侯全仓叫上项明春,一块儿去政府办公室交换材料。项明春说:“侯主任,你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自己去不就得了?”侯主任说:“咱俩一块儿去。还有别的事情。”项明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反正主任安排了,只得从命。

侯主任名叫侯全仓,人又黑又瘦,长得很不起眼,他在县委机关里已经干了多年,才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又是多年。他这个人说起来是副主任,由于各种主要事务都由丁主任担待,他只干些杂务工作,所以能在非常紧张的办公室工作氛围中,像闲云野鹤,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良好的心态。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他这个人爱说爱笑,在机关里有许多人跟他开有彼此相骂的“户头”。吉祥说,只要一晌没有人和侯主任开骂,他就能郁郁寡欢一天。由于他喜欢捉弄别人,有人就编派他是个“五毬干部”。说有一次,一个乡下人来机关找他,见到一个干部,问他在哪里上班。那个干部问乡下人,你找的人姓啥名谁?乡下人说,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只知道很毬黑。那个干部说,黑的人不少,不能算特征。乡下人又说,我找的人不毬高,精毬瘦,胳膊、腿都不毬长。干部一时想不起来,又问乡下人还有啥特征没有?乡下人不耐烦地说,没有了,反正我找的人不毬咋样!干部忽然明白,他找的就是侯全仓,就把他带去见侯主任,一看果然是他。算一算,这个乡下人说侯主任的特征正好用了五个“毬”字,侯主任的“五毬干部”从此在机关内外传开。项明春到机关后不久就听说了这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要不是肚子不停地痛着,和侯主任在一起时,总是有点想笑。

他们骑上自行车,一同去了政府大院。县委办公室和县政府办公室,同属于县里主要领导们的办事机构,两处弟兄们的关系历来很铁,过往甚密,不分彼此。再加上项明春初来乍到,政府办乔自山主任、秦明奇副主任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留他们在政府的小伙上开了一桌酒席,再加上三个秘书、一个行管科长专门来陪他们。侯主任对项明春说:“老弟,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在这里和弟兄们联络联络感情吧。”项明春心想,侯主任八成就是冲着吃喝而来的。

县政府办公室的乔自山主任向史主任看齐,在政府机关也设了供领导们吃饭的小食堂。但县长们比较忙碌,中午基本上没有在小食堂吃饭的人,就便宜了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主任和秘书,这小食堂就像为他们专设的一样,平时只要到了中午,他们几个一般不回家吃饭,到小食堂代替县长们吃喝了,说是免得浪费,于是小食堂的财政补贴变成了这一帮人肚里的油水。小食堂的大师傅手艺精湛,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也不知是春水的水土与黄公庙的水土发生了冲突,也不知是项明春的身子孱弱,经受不起连续不断的大酒大肉的培养,也不知是乡间苍蝇太多,容易传播

病毒,项明春在头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开始拉肚子,肚子痛得如同刀绞一般。因为上班不久,谨言慎行,项明春忍着病痛没有向领导请假,只是到街上的小诊所看了一下,搞了几包西药片吃了下去,到小晌午时才刚刚止着些痛,侯副主任就约他来了政府办。坐在酒桌上,他牢记医生的告诫,千万不要吃腥荤食品。所以,看着满桌子好菜,他就是不敢动用,只夹了几颗花生米、一些杏仁之类的食品,慢慢品尝。

乔主任看着不对劲儿,就问:“小项怎么啦?”项明春说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拉肚子,现在嘴里干巴巴的,不敢喝酒和动腥荤食品。

大家听了不以为然,仍然热情地劝他说:“痢疾又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吃了药,就没毬事儿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一片盛情,他少不得又吃了几个鹌鹑蛋。

菜可以不吃,敬酒不喝说什么也不行。酒过三巡,乔自山主任看他脸色发白,就担心地问侯主任:“明春的酒量到底咋样?”

这侯主任是个酒马虎,老熟醉,又认为项明春是他带去的兵,理应与他协同作战,就满不在乎地说:“没毬事儿,小项是歪脖客!”——“歪脖客”是丰阳的方言,意思是谁家嫁女儿,抬嫁妆的人就是“歪脖客”,这些下力人,都是挑选大酒量的人担任——大家一听,有的说:“嘿,看不透,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有的说:“不醉假装醉,那事谁都会。”有的说:“只要半斤酒下肚,别说肠炎、痢疾,就是百病也能治好。”还有的说:“咱两办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会客,不喝酒怎么能行?”最厉害的劝说是:“喝不喝?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不够弟兄们的味儿!”

就这样,大家不管项明春是否有病,每个人劝酒都用上了十分的气力。项明春想,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与这帮子全县的精英们在一起共事、喝酒,不能拂大家的面子,也就豁出去了。有道是,女人心软跟人睡,男人心软就喝醉。喝酒到了一定程度,就喝得口滑,一阵猛灌,烈酒就成了凉水。空肚子喝酒,最容易醉,一场下来,把项明春喝得差不多不省人事。

散场后,大家互相道别,各自回家。侯主任喝糊涂了,独自一个人不知何时就走了。项明春脸色煞白,两条腿发软,已经走不成路了,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找不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在空旷的政府大院里转了半天,最后支持不住,蹲在了一个副县长的门前,像狗翻肠子一样,咽不下去,倒不出来。直到下午快上班时,才找到自行车,勉强爬上去,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回到值班室,一头倒在床上,连邬庆云给他准备的茶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一直睡到大家下午下班时,才能够支撑着爬起来。邬庆云和吉祥没有走,争着要去食堂给他打饭,他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了。后来,两办的弟兄们把他蹲在县长门口这一镜头总结成“项明春像个上访户一样蹲在县长的门前”。于是,大家经常开玩笑,说他是个“上访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