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步真对大唐心怀恐惧,不敢擅专,沉吟道:“陛下提出攻伐焉耆,与大汗之意图相符,鄙人还敢做主。
若攻打大唐伊州,此事重大,须请大汗示下才是。”
麴文泰着急道:“伊州去大唐京师近万里,其驻扎兵力有限,难挡我们联手一击。
若叶护再找大汗请示,难免走漏消息,如此伊州就有了防备,对我们行动不利。”
阿史那步真摇头不许。
大唐灭掉东突厥,又降服吐谷浑,使西域诸国极受震动。
西突厥这些年来内部纷争不已,各方势力竞相派人入长安寻求大唐支持。
李世民最后决定支持泥孰可汗,使其势力大增,将肆叶护可汗逐向西去。
肆叶护可汗此次派阿史那步真东进,本意是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以站稳脚跟,逐步扩大地盘,根本不想与大唐为敌,更谈不上双方开战。
阿史那步真明白肆叶护可汗的心意,其口中说要向大汗请示,心中压根就没有攻打伊州的想法。
麴文泰只好悻悻而去。
西域遍布大唐的耳目,麴文泰的一举一动很快被人侦破,并将此消息传往长安。
李世民阅此奏报,恼怒更甚。
他刚刚接见了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的来使,来使所言,其事关麴文泰。
原来麴文泰遣使至薛延陀,使者向夷男转述麴文泰的原话:“君既为可汗,则与大唐天子匹敌,缘何见了大唐来使,却降尊拜之呢?”
薛延陀等部落尊李世民为“天可汗”,大唐使者到了这些部落,夷男等首领必焚香拜见使者,跪听使者宣读皇上谕旨。
麴文泰这样说,明显是挑拨大唐与薛延陀的关系,想以此激将薛延陀叛唐与自己联手。
夷男不为所动,其来使转述他的原话:“奴受恩思报,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
表明了自己愿为唐军前驱,前去教训高昌。
李世民感于夷男对大唐的忠心,对其来使好言抚慰,让唐俭带领来使先退下。
两人下去后,李世民想到麴文泰背着自己行挑拨离间之事,心中升起怒意。
他好不容易将心情平复下来,又看到了麴文泰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破焉耆国,进而想再攻伊州的奏报,心中的怒火又升了起来。
他起身绕殿踱步,喃喃说道:“文泰累受国恩,缘何撕破面皮,欲与朕为敌?文泰,你莫非想自绝于朕吗?”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唐俭又向李世民递上焉耆王突骑支在龟兹国写就的诉状,其中言说麴文泰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破己国的详细过程,要求大唐为自己做主。
李世民心中已有了对付麴文泰的主意,他不忙表明自己的态度,却让群臣先议一议。
侯君集率先出班奏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麴文泰累受国恩,却私下与肆叶护可汗交好,其先攻焉耆,再议攻伊州,摆明了要与我朝为敌。
陛下,臣愿领兵出征,将麴文泰擒拿至京,由皇上问罪。”
薛万彻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愿随侯尚书一起带兵出征。”
李世民答道:“国家有事,你们不惧风险毅然请战,是为武将本色。
武官这样说,诸位文官有何建言呀?”
房玄龄出班奏道:“麴文泰不自量力,他谋求与肆叶护可汗联手,先破焉耆,又欲想攻伊州,现在又到薛延陀那里挑拨离间,摆明了要与大唐为敌。
臣以为,侯尚书、薛将军带兵出征,可谓师出有名。
天兵一到,定会荡平此小国。
如此,西域态势可趋于平稳,臣意主战。”
魏征出班道:“陛下,臣与房仆射心思大致相同。
麴文泰累受国恩,不思图报,反而狂悖犯上,实乃自取灭亡。
如此小国,若遭我国大兵压境,其覆亡是一忽儿的事。
只是陛下以前多次说过,邦交之事不能仅凭武力,须以德化感之。
麴文泰不仁,然我国也不能率然刀兵相见,须怀仁抚之。
若其置若罔闻,陛下再派天兵亦不迟。”
李世民点头赞道:“还是魏卿最知朕心。
麴文泰对我朝无礼,非一日之功。
唐卿知道,高昌近年来朝贡渐绝,无藩臣之礼。
那麴文泰还对我国使者言‘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如此言语,似乎怪朕压制于他。
由此来看,其反心早彰,近来所以变本加厉者,无非想身后有肆叶护可汗这棵大树。
哼,麴文泰欲攻伊州,而肆叶护可汗不许,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肆叶护也知撼大唐难!你麴文泰不自量力,自己想做跳梁小丑以自取灭亡,那也怨不了谁!魏卿说得对,我朝须有大国风范,对此无义之人,还要怀仁抚之。
侯卿、薛卿,对高昌必有一战,却不忙在此一时。
朕想好了,可让鸿胪寺派人前往高昌,向麴文泰宣读朕之旨意,让其痛改前非,入京请罪。
麴文泰若非糊涂之人来京见朕,朕会赦免其罪,不咎既往,两国照常交好。”
房玄龄奏道:“陛下,只怕麴文泰未必肯来。”
“他不肯来,亦可以上表谢罪嘛。
朕知道,以麴文泰之胸怀,定怕入京为质,他若上表请罪,朕不严求。”
座下群臣皆知麴文泰必不肯来,其上表请罪恐怕也未必,事情如此发展下去,两国必有一战。
李世民又赞扬夷男道:“薛延陀这些年势力渐强,夷男不像颉利那样骄横自恃,对朕相当忠心。
麴文泰此次前去说项遭到拒绝,夷男又愿为讨伐高昌之前驱,实在难得。
唐卿,你可与执失思力一起,携带金帛前去抚慰夷男,亦可顺便协商一下进取高昌之策。”
唐俭、执失思力出班躬身领旨。
这时,李靖出班奏道:“陛下,夷男拒却麴文泰之意,非其忠心我朝,实乃大势所迫。”
李靖现在整日闭门不出,除了大朝会之时,他轻易不与人交往。
李世民见李靖今日主动出班说话,大为欣喜,道:“药师兄有言,那是不会错的,朕与众卿洗耳恭听。”
“陛下于贞观四年平定东突厥之后,对北境采取了羁縻方略,以图恩威并施,安靖北境。
此策运用至今,的确大见成效。
只是薛延陀等部落远离我国边境,其慑于我国强势,尊陛下为‘天可汗’,然其心中游移其实未定。
像此次拒却麴文泰,其定是考虑到,若与高昌联手,势必与我国为敌,如此,我国定会先全力拿掉薛延陀之后,再徐图西域之事。
如此,夷男认为与高昌联手,与其利益不合,转而取得陛下信任,表态愿为进攻高昌之前驱。”
“依药师兄所言,夷男不与麴文泰联手,非其忠心所致,而是不符合其利益所在吗?”“臣是这样以为的。
北境那里,实为中国生乱之渊薮。
若无大势所迫,则动辄生乱。
”“朕明白药师兄的意思,你是说欲求四方安靖,须有国力镇之。
这个道理,魏卿以前曾经说过。
不过,朕以为,国势强盛为邦交之基础,要图四方兵和,终久要以德化感之,如此,方是长治久安之根本。”
“陛下所言甚是,然边鄙蛮族,其心中坐定了以势消长之心思,中土之文化散入其心,其过程太缓太慢,难转其尚武之念头。
依臣估计,北境那里,五十年后,或突厥人,或薛延陀人,终究要起祸乱。”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药师兄深谋远虑,委实可叹可敬。
只是五十年后,在场之人大半会作古,难见北境之事。
好了,药师兄,朕会慢慢咀嚼你的这番话。
只是眼前紧要之事,还是要设法对付麴文泰的挑战。”
李靖明白李世民对自己的这番话不感兴趣。
李世民又温言对李靖道:“药师兄,朕前日见吏部奏章,说你那位张氏夫人不幸病逝。
你这几日,本该在家中居丧才是,难得你为了国事劳心费力。”
李世民提到李靖夫人张出尘,说来李靖与其成婚还有着一段美丽的佳话。
那一年,隋炀帝南幸江都,越国公、司徒杨素留守长安。
李靖此时来京游历,为图出身,手拿荐书前去拜访杨素。
李靖好不容易见到杨素,其时杨素躺在榻上,身边许多美人侍候。
杨素见了李靖,身子一动不动,爱理不理的,没把李靖瞧在眼中。
李靖见此光景,不惧怕杨素是当朝重臣,毫不客气地说:“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应该诚心诚意收罗豪杰,礼贤下士,不能如此傲慢地对待客人。”
李靖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说得杨素很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来,向李靖表示歉意。
二人说了几句话,李靖觉得杨素非正派大气之人,遂转身辞出。
李靖没有注意,从他进入大门以后,杨素背后站着一位手执红拂,生得如神仙一般的侍女,一直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
李靖回到客舍,到了第二日凌晨,就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
他打开房门,就见门前站着一名身穿紫色衣裳,戴着紫色帽子,用杖挑着行李的后生。
李靖愕然问道:“此房仅本人居住,你我素不相识,你定是寻错了地方。”
那人嫣然一笑,轻声道:“李郎,先容我进入房内好吗?”
李靖听他直呼己名,不禁大为奇怪;又听他话音娇怯,心中又生出许多疑窦。
他见此人放下行李,脱去紫色衣帽,就见他忽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这下子弄得李靖手足无措,张口结舌道:“你……�你……�到底是谁?男女授受不亲,你既是女身,赶快出门去吧。”
那女子盈盈一拜,柔声道:“李郎,你莫非不认识妾了?李郎昨日到杨司空府中,妾手执红拂一直立于其身后。
妾姓张,名出尘,外人惯称妾为红拂女。”
李靖呆呆地摇头,心中一派茫然。
他昨日在杨素府中,仅专注与杨素说话,对其身后如云美女压根就没有注意。
到了现在,他方才稍稍打量眼前的这位少女。
只见她生得长眉入鬓,凤眼含羞,玉容细腻,朱唇红艳,竟是一个绝色的少女。
如此美女在前,李靖不知如何是好,期期艾艾问道:“对了,我对你手执红拂还有印象。
只是……只是你为司空姬人,缘何来此呢?”
那红拂女落落大方,又是盈盈一拜,说道:“妾侍杨司空日久,在他家中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然没有一人能比上李郎。
女人就像丝萝,须攀附大树才能生长。
李郎,妾今日来就想跟定你,李郎今后即是妾的大树。”
红拂女说的话很明白,竟然要以身相许李靖。
李靖大惊,连连摇手,说道:“李靖一无名之辈,正是困顿之时,如何敢养娘子,这万万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李郎志向远大,有才智在身,他日功名不可限量。
妾将此身托付,万望李郎勿却。
至于眼前困厄之时,妾定伴郎左右侍奉汤水,不敢有怨。”
李靖见红拂女站在那里坚求,心中想她今日为逃出杨素府,不知费了多少心智,备尝艰辛,不禁柔情顿起,轻声道:“先坐下来吧,你一大早奔波来此,定是疲累得很了。”
红拂女却不依言坐下,而是顺势跪倒在地,泣涕道:“妾决意跟随郎君,若李郎不答应,妾出门即触墙而死。”
李靖又慌乱起来,伸手去拉红拂女,说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快站起来说话。
”那红拂女如雀儿投怀似的扑到李靖膝上,呜呜咽咽说道:“李郎昨日在司空面前说爱国爱民,这是多么仁慈的话,难道李郎就不能庇一弱女子吗?”
李靖此时正是失意之时,心想若有这位美丽、勇敢、机智的女子为伴,也不枉此生。
他的心里已经有些愿意了,他伸手抚着她的肩头,叹道:“鄙人有佳人相伴,夫复何求?只是眼前有两件难事不好办。”
红拂女抬起泪眼,问道:“有哪两宗难事?”
“一者杨司空权重京师,让他知道了怎么办?”
红拂女断然答道:“天下人都畏惧司空,独妾不畏。
何哉?那杨素尸居余气,死在旦暮,何足畏哉!且妾出府之时换了男装,一点都不惹眼,天下之大,其府中姬人如云,杨素断然难寻妾之踪影。”
“嗯,还有第二件事。
鄙人旅况萧条,以何供养美人呢?”
红拂女正色道:“妾刚才说了,不管粗食陋衣,妾心无悔,定伴君左右。
至于眼前之事,妾已预作准备。”
说罢,她起身掂过随带的一只大包裹,将其打开摊在榻上。
李靖趋前一看,只见里面黄金珠玉,琳琅满目。
美女携珠玉主动前来投怀送抱,虽柳下惠复生,恐怕也不能拒绝,何况李靖此时为一名血气方刚的当龄男儿?二人此时心意互通,商量数句决意先逃出长安再说。
李靖让红拂女将珠玉收起,让她将男装穿上,二人悄悄走出城门,跨上新购来的两匹良马,然后绝尘驰去。
是日黄昏之时,他们到了灵石,二人见天色已晚,即觅店住下。
是夜,二人在红烛之下交杯劝酒,当红拂女吃得娇醉红艳之时,李靖起身将其拥入罗帷之中。
二人这一夜的恩情,便成就了这段千古佳话。
后两日,夫妻二人又遇到一件奇异之事,让李靖见识了夫人的豪迈。
清晨起来,李靖到院子里刷马,红拂女在房间里煮饭。
趁着煮饭的间隙,红拂女对着铜镜梳头。
镜子中,只见那头秀发如同黑色的瀑布,一直拖到地上,她以梳整理,准备盘在头上。
这时,只听一阵杂碎的蹄声,从外面进院一人。
此人赤髯如虬,身材不高。
他骑着一头瘸脚驴子,不理会在院子的李靖,一径到房门前下地,既而迈入房间。
他显然看到红拂女正在梳头,很无礼地说了句:“好美的长发,且慢盘起,让我观赏一回。”
说罢,他快步来到榻前,抓过李靖与红拂女共眠的枕头,将其垫在身下,然后斜躺着观看红拂女梳头。
李靖急忙地赶过来,看到此人和衣躺在榻上,心里大为恼火,脸色一沉就要发作。
红拂女一面梳头,一面打手势让李靖沉住气。
红拂女梳完头,转身来到榻前,敛衽向那人施礼道:“妾得英雄夸赞,不胜荣幸。
敢问英雄贵姓?”
那人哈哈大笑:“我算什么英雄?我姓张,在家排行老三,小娘子今后叫我张三即可。”
“哟,原来英雄姓张,实在巧很了,妾亦姓张,算来是英雄的同宗小妹。”
红拂女扭头唤李靖道:“李郎,快来见过三兄!”一场本是剑拔弩张的局面,经红拂女几句话轻轻一说,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李靖从此见识了夫人的豪迈和大方,心情变得非常愉悦,遂与那人见礼。
这名虬髯客实在是一名奇异之人,李靖与其结识实在不枉,二人就在灵石盘桓了数日,虬髯客教会了李靖两宗本事。
一是让李靖关注天下大势,让其辅清明之主,以位极人臣;二是教导其修习兵法,据说,李靖的兵法本事有一半都是虬髯客所传。
虬髯客临行之前,提出将自己的所有财产赠与李靖。
李靖当然不许,虬髯客道:“我即将离开中土,再多的宝贝对我有何用处?你我已结拜为兄弟,你坚执不要,难道让我将之送给他人吗?”
“三兄为何要离开中土?”
虬髯客并不正面回答,侧面答道:“此后十年,东南数千里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
二人从此分别之后,再未相见。
过了十几年,李靖和红拂女听说南海的扶余国有一位虬髯者为国王,二人相商认为此人正是虬髯客。
李靖与红拂女此后伉俪情深,二人感情弥笃,相敬如宾,携手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
然天不与便,红拂女因病早早地撒手离开李靖。
李靖此时得李世民问讯,心中感动,哽咽道:“拙荆劳皇上垂问,其地下有知,定是感激涕零。”
“药师兄与夫人伉俪情深,在京城很是闻名。
朕所以问讯她,是赞其佐药师兄成就一代功业。
药师兄,朕准你在昭陵范围选择墓地,此事办妥没有?”
“臣沐浴皇恩,得陛下之旨在昭陵前任选墓地,此事已经办妥。”
“嗯,墓地已经选妥,可让将作监加紧修造。
药师兄,修墓之费不用你出一文,可全从内府具领。”
李靖急忙叩头谢恩。
“阎卿,”李世民唤出将作大匠阎立德,嘱咐道,“在药师兄夫人下葬之前,你要亲手绘制出阴山、积石山之简图,再让石匠依图造成二山之形立于墓前,坟茔制度依汉时卫青、霍去病故事,以彰药师兄克定东突厥、吐谷浑之功。”
阴山之战,李靖领兵一举击溃东突厥,使东突厥就此一蹶不振;积石山一战,李靖最后逼迫慕容伏允自杀身死。
李靖一生所取战功中,以此二战胜利不久,至于飞云谷之战、江南之战中其所立功勋,因时间久远,李世民也不一一表彰了。
阎立德躬身领旨,李靖再复谢恩。
李世民又目视群臣道:“今后文臣武将中,只要有人如药师兄这样为朝廷立有大功,一样可以陪葬昭陵,一样可以刻石彰功。
朕今日所以对药师兄说了这么多话,盖为此也。”
李世民今日当堂彰扬李靖之功,固然是其感于李靖功显绩彰,也确实想借此激励群臣忠心为朝廷办事。
特别在靖安边境的当儿,让众武将以李靖为榜样,有勇有谋,一举克定对手。
即日午后,鸿胪寺派出特使前往高昌。
特使手中持有李世民亲手写就的诏书,其中诘责麴文泰,历数其与大唐离心的种种劣行,令其来京谢罪,只要其痛改前非,可以不加追究。
大唐特使到了高昌,麴文泰此时不愿意与大唐登时撕破面皮,亲自出面接待特使。
特使宣读了李世民的诏书,然后对麴文泰道:“皇上的意思,想尊王都听明白了。
只要尊王能使西域道路通畅,复归焉耆旧地,还其人口,尊王再到长安谢罪,皇上即可既往不咎。”
麴文泰道:“文泰一时糊涂,做下了令皇上生气的事。
请尊使放心,从即日起,西域通道恢复如初。
至于焉耆之事,却与文泰无关,实乃西突厥叶护阿史那步真所为,其攻掠焉耆之后,现屯兵可汗浮屠城。”
特使想不到麴文泰竟然将进攻焉耆国的事推得如此干净,追问道:“焉耆国王突骑支向皇上进表一道,其中言说尊王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陷其国。”
“嘿,突骑支遭到阿史那步真进攻之时,曾遣人来此求救。
我知道唇齿相依的道理,遂发兵去救,不料西突厥势力太大,我救援不及,只好收拢其被打散的人众妥为安置。
那突骑支颠倒黑白,到皇上面前胡乱告状,实在可气。
望尊使这几日到各处走一走,弄清事情的真相,到皇上面前替我辩明冤枉。”
麴文泰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很激昂,似乎真的遇到了天大的冤枉。
特使听出了麴文泰没有动身赴京的意思,急忙问道:“尊王放心,鄙人见了皇上,定当如实禀报所闻所见。
若是焉耆王胡乱攀诬尊王,只要尊王前往长安面见皇上将实情奏闻皇上,则真相即可大白。”
麴文泰不接话茬儿,转对其子麴智盛说:“尊使一路劳顿来此,定是异常困乏。
你今日替为父招待尊使,先设一盛宴为其洗尘,再挑数位美貌的胡女侍候其安歇。”
高昌国为西域的通衢,这里汇集了许多西域各国的美女,她们多是高鼻深目,肤色白皙,与中土之女形貌迥异。
当高昌国与大唐交好之时,麴文泰常常选取最为美貌的胡女进呈宫中,大唐来使到来时,他也要选取胡女侍候,让来使乐不思蜀。
特使现在闻听有胡女侍候,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遂辞别麴文泰取乐而去。
麴文泰安顿好特使,自己带领数名随从快马奔向可汗浮屠城。
他径直到阿史那步真的帐前下马,要求面见阿史那步真。
麴文泰见到阿史那步真的第一句话便是:“叶护,大唐特使来到鄙国,申斥我与叶护联手的事,这如何是好?”
前面已经说过,西突厥肆叶护可汗畏惧大唐势力,不敢与大唐正面冲突。
阿史那步真亦有同样心情,闻听此言,面上出现慌张之色,急忙道:“果然惹出事来了!想是你欲进攻伊州的消息传到长安,所以派人前来问罪?”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惊慌失措的样儿,心里不以为然。
高昌国早先臣属西突厥,后来又臣服渐渐势强的大唐,麴文泰在其间亲眼目睹了突厥汗国由极盛到衰落的过程。
他多次想过,突厥人若不是内部相攻,外人难以撼动汗国的基石。
就拿西域来说,大唐势力逐步西进,西突厥不思整固地盘,泥孰可汗与肆叶护可汗还在这里攻伐不已。
麴文泰想到这里,心头升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有点瞧不起眼前的阿史那步真。
然为了对付大唐,麴文泰知道惟有与眼前此人联合方是惟一途径。
他拢了一下心神,说道:“叶护,你想想,大唐若知道我们联手欲攻伊州,其本该兴兵来讨伐才是。
来使绝口不提攻伊州之事,这又是为何?”
“为何?”
“大唐京师至此近万里,其间道路难行。
大唐皇帝所以派使来抚慰,缘于他深知发兵来攻西域非易事,只好求其次,让我臣服为上策。”
“这么说,大唐其实有求于陛下?”
“不错,正是如此。
大唐皇帝李世民以骁勇善战著名,其灭掉东突厥,攻破吐谷浑即可见其手段。
我这些年来得罪大唐的事不少,李世民为何忍气吞声,情愿交好呢?他其实非不想兴兵,盖因无胜算把握。”
“陛下所言有理。”
“叶护,如今西域势力最强者,惟肆叶护可汗。
我们从此联手,先攻破伊州,威慑大唐不敢西顾;再攻破龟兹诸国,最后拿下泥孰可汗。
如此,肆叶护可汗就可独霸西域,即可与大唐分庭抗礼。”
“好呀,陛下雄心委实令人可叹可敬。”
阿史那步真一直认为汉人好诡计,眼前的麴文泰侃侃而谈,让他顿生警惕之心。
麴文泰留心观察阿史那步真的神色,知道他口中虽称赞,然心中肯定不以为然,遂追问道:“叶护认为此议可行吗?”
阿史那步真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大汗说过,若联手攻伐龟兹诸国,还是可行的。
只是现在去攻伊州,时机未到,还是谨慎一点最好。”
麴文泰心中暗骂阿史那步真胆小如鼠,不过他表示可以联手攻伐龟兹,也算是有一点收获,可谓不虚此行。
麴文泰念着大唐特使还在国中,遂匆忙作别而去。
特使这数日偎红倚翠,享受着无边的艳福,早忘了催麴文泰的事。
这日,麴文泰告诉特使,说麴文泰准备好新下的葡萄请他去品尝,特使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
麴文泰手指眼前一大盘一大盘如马奶似的葡萄,说道:“鄙国无物可献,惟有这新熟的葡萄还算甘甜,请尊使品尝。
待尊使返京之时,也烦请将此物献与皇上。”
葡萄在长安未广泛种植,仅西内苑内有葡萄园,此物长途运输时难以保鲜,所以长安等闲人难以尝到。
特使这几日遍尝异域艳女的滋味,葡萄与其相比要平淡许多。
他拈上数枚填入口中,还是赞道:“高昌葡萄驰誉天下,鄙人艳羡已久,不料今日得偿心愿。”
麴文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想不到我这小国之中,还有尊使艳羡的物事,这倒使我脸上有光了。”
特使听麴文泰笑得古怪,认为他必是暗指自己这几日的淫乐之事,不免心虚。
麴文泰手指葡萄说道:“为了转运这些葡萄,使皇上能早日尝鲜,我派人至天山绝顶采来寒冰以图保鲜。
算来明日这些寒冰就要运来,尊使,你能代我护送葡萄先行吗?”
特使诧异道:“皇上派鄙人前来,是想请尊王一同赴京。
听尊王的话音,似乎尊王不同行吗?”
“皇上下诏让我归还焉耆人众,尽管此事我有冤枉,毕竟还要将这些人送回旧土才好。
为了办好这件事,大约需要数月时日,尊使也看到了,智盛年轻才浅,我若离去其难以成事。
如此,我需缓行数月。”
特使期期艾艾道:“这……这如何是好?若尊王不成行,鄙人见了皇上不好交差。”
麴文泰坚定说道:“就这么办了!皇上英明无比,定能体恤下情。
对了,尊使回京之时,若看那些异域女子顺眼,不妨携带回京。”
特使连连摇头,在这里享几天艳福还是可以的,若把那些女子带回长安,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
第二日,特使押运葡萄走上返京的路程。
这日来到伊州地面,特使看到一名大将威风凛凛当路而立,定睛一看,识得此人正是李大亮。
原来李世民为了防备伊州发生变故,遂让李大亮带领五千精兵前来加强防守。
李大亮一面加强防守,一面派人四处侦知高昌和西突厥的动静。
像特使在高昌国的作为,他也略知一二。
二人见礼之后,李大亮揶揄道:“瞧特使的神色不错,想你这些日子在高昌国定是快活得很了。”
特使满面羞惭,嗫嚅道:“下官……下官为了护送葡萄,不好在伊州停留,恕不奉陪了。”
说完拱手离去。
李大亮后来将特使在高昌国的荒唐行为密报给李世民,此名特使的下场可想而知。
李世民那日处理完特使之事,接下来与身边的几名臣子进行了一番议论。
马周说道:“这名特使胆大包天,明明知道高昌国与我国交恶,竟然不顾国体,做出如此的龌龊之事。”
岑文本道:“想起苏武出使匈奴之事,委实令人可敬可叹。
苏武不理会匈奴的威胁诱降,宁肯到北海牧羊十九年,其节不改,实为使者之楷模。”
李世民叹道:“是啊,人之心性难测,此名使者如何能与苏武相比?朕这些年来推行清明政治,无非想让各级官吏袒露心迹,除官俸之外,不妄取他财。
大约人皆有贪欲吧,朕遇到这等事,不能像对待长孙顺德那样,赏物以使其自悟。”
长孙顺德此时已逝去多年,李世民提起的这档子事还是贞观初年时的事情。
贞观元年,长孙顺德接受他人赠绢,被人告发到李世民那里。
李世民叹道:“顺德数有功于国家,国家之府库其实为大家共有,他何必如此贪心呢?”
李世民惜其有功,不愿意加罪,第二日,李世民在殿上反而当着大家赐给长孙顺德锦绢数十匹。
长孙顺德接绢在手,明白其中的曲折,满面羞惭而退。
看到李世民如此处理长孙顺德,当时的大理卿戴胄大惑不解,问李世民道:“陛下,长孙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
李世民回答道:“顺德若有人性,其得绢之辱,甚于受刑;若其得绢后不知羞愧,即与禽兽无异,杀之何益!”李世民现在又发问道:“难道官俸太薄,不能满足人心吗?”
魏征答道:“陛下,人之贪欲之心与生俱来,那是没法子的事。
君子之道,在于顺势而为,止其贪欲之心而为进取之心,人人如此,国家也如是。
所以尧舜清明理政,又有孔孟之道,皆以道德及国家之力压抑人之恶性,而彰扬善良。
此名使者处在京城,犹能修身养性,循规蹈矩,而到了域外受人尊敬,遂将禽兽之心彰显。
如苏武持节不改者,毕竟太少。
”“如卿所言,世上的好人其实太少。”
“若天下人皆如苏武那样,何必再施教化之策?”
“麴文泰呢?此人能否教化?”
“利之所趋,教化即退而其次。
高昌人同为汉人,妄想偏处一隅与我国分庭抗礼,是不识大势。”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对其他人说:“朕所以心爱魏卿,一者爱他敢于犯颜直谏,且谏言皆是深思熟虑而成;二者爱他能识大势,不出迂腐之言。
魏卿,以眼前之势,你以为对麴文泰惟有给予雷霆一击方有效果吗?”
“不错,臣之心机早已向陛下剖说明白。”
“好吧,朕派人向麴文泰宣示旨意,他已答应入京谢罪,我们就耐心等候吧。”
岑文本忧心地说:“若麴文泰虚晃一枪,竟至不来呢?”
李世民森然道:“麴文泰一意孤行,即是自取灭亡之道。
其为汉人,不思归属朝廷,反而挟外人自重,妄想与中土分裂,他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昔汉武之时,高昌、龟兹等地皆为汉土,朕岂能使之长期孤悬海外?朕这些年一心一意谋求国内农桑事旺,尚未派一兵一卒前去打通西域通道,惟思与他们和睦相处。
不料这些人以为朕的举措是示弱以人,哼,朕难道会容忍你们各方势力长期在西域耀武扬威吗?终有一日,那里要变成我国州县。”
李世民无意之间暴露了自己图谋西域的志向,其时,正是在场之人同仇敌忾之时,魏征等人未辨其话中深意,也就没有深入展开此话题。
麴文泰打定主意不来长安,让李世民空等了三个月。
这日,李大亮派人送来一道密奏,其中言说麴文泰和阿史那步真磨刀霍霍,已经做好进攻龟兹的准备。
同时,泥孰可汗也派人来京,言说阿史那步真派人威胁利诱辖下部落,已经有三成人投奔了肆叶护可汗,其处境异常艰难,恳请李世民施予援手。
李世民阅罢这些奏报,接连几日召群臣商议,很快定下了征讨高昌的大计。
褚遂良遵旨拟就了《讨高昌诏》,其诏曰:明罚敕法,圣人垂惩恶之道;命将出军,王者成定乱之德。
故三苗、负固,虞帝所以兴师;鬼方不恭,殷宗所以薄伐。
朕嗣膺景命,君临区夏,宏大道于四海,推至诚于万类。
凭宗社之灵,藉股肱之力,亿兆获?,尉侯无虞。
建木棘林,山经靡纪之域,幽都大夏,王会不书之君,莫不革面内款,屈膝请吏,袭冠带于魏阙,均征赋于华壤。
褚遂良拟就的第一段话,获得了李世民的交口称赞:“遂良说得好,将高昌比之为三苗、鬼方,最为合适。
如此就彰显了我朝正朔地方,可以征讨叛乱臣下。”
下面的这段话,即是历数了麴文泰数年来的劣行,说他阻碍西域通道,攻灭焉耆,交接外族,欺凌国民施以暴政,并挑拨其他族人与大唐的关系。
而高昌麴文泰,尤为不轨,敢兴异图,事上无忠款之节,御下逞残忍之志。
……自隋季道消,天下沦丧,衣冠之族,疆场之人,或寄命诸戎,或见拘寇手,及中州既定,皇风远肃,人怀首邱,途经彼境,皆被囚系,加之重役,忍告遐外,控告无所。
又伊吾之右,波斯以东,职贡不绝,商旅相继,道路尤其壅塞。
又西蕃突厥,战争已久,朕愍其乱离,志务安辑,乃立泥孰可汗,庶令克复旧土。
文泰反道败德,幸灾好祸,间谍酉豪,交乱种落。
遂使毡裘之长,亟动干戈,引弓之人,重罹涂炭。
又焉耆之地,与之临接,文泰疾其锦节,轻肆凶威,城池有危亡之忧,士女婴劫掠之酷。
加以虐用其众,毒被所部。
赏罚无章,内外嗟怨。
缮造宫室,劳役日新。
修营舆辇,僭侈动足,咸罹网罗,畜牧园果,悉有征税,众力已尽,人财已竭,饥寒总至,愤叹盈途,比屋连甍,不胜苛政,故老儿童,思沾王泽。
李世民历数了麴文泰的罪恶之后,犹不忘显示自己有宽大之德,其最后写道:朕受命上玄,为人父母,禁暴之道,无隔内外,纳隍之虑,切于寝兴,录其旧款,仍怀愍念。
所以频遣使人,具申朝旨,勖以为善之规,示以自新之路,庶知感悟,无烦师旅。
而昏迷遂性,荒怠不悛,贯盈之衅既稔,夭亡之期已及。
况复文武具僚,戎狄君长,请�NB67B�刃者相属,怀逐雀者比肩,宜顺夷夏之心,以申吊伐之典,讨凶渠之多罪,拯无辜之倒悬。
今遣交河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副总管、兼右屯卫大将军薛万均,副总管、左屯卫将军执失思力等,董率众军,宏宣庙略,乘驿进路,同会虏庭。
……以此制敌,事等摧枯;以此屠城,易于反掌。
然朕矜哀之心,有怀去杀;胜残之道,无忘好生。
若文泰面缚军门,泥首请罪,特宏焚梓之泽,全其将尽之命。
自余臣庶,弃恶归诚,并加抚慰,令各安堵,示以顺逆之理,布兹宽大之德。
如其同恶相济,敢拒王师,便尽大兵之势,以致上天之罚,明加晓谕,称朕意焉。
李世民派人将这道诏书送往高昌,又将之明发天下,准各州县在城门处张贴,以晓谕百姓。
长安各城门处皆张贴有此诏书,引来许多路人观看。
这日金光门前聚拢了一堆人,一名文士模样的人悄然诵读,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一名粗豪之人嚷道:“高昌王麴文泰亦为汉人,他不思归属,反而交结突厥人,早该打了。”
身边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说道:“阿弥陀佛。
皇上有好生之德,实有慈悲心肠。
诏书中说,即使天兵到达高昌,只要麴文泰面缚军门请罪,大军就可停止不杀,免遭生灵涂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麴文泰能如这样,赶快早早请罪吧。”
粗豪之人笑道:“这是师父的一厢情愿,若师父愿意出力,不如到西域面见麴文泰,如此这般劝说一番,就此化干戈为玉帛,皇上定然为你修缮寺庙。”
其话语之间,明显笑此僧人说话迂腐。
那名文士转过头来,端然说道:“皇上的这道诏书,说得最是明白不过。
麴文泰若明白事理,早就该来京城谢罪以止血光之灾。
其冥顽不化,所以需天兵征讨。
只是皇上心存宽大,不愿意劳民兴兵,使国内失却安静,方有这般宏论。”
粗豪之人接口道:“此战主帅是侯尚书,他压根不会行这些虚妄之事。
届时大军雷霆一击,麴文泰举手投降,瞧他到时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李世民此次派侯君集为行军主帅,并没有因此掂量许久。
他知道,此次出征高昌,就像诏书中说的那样“以此制敌,事等摧枯;以此屠城,易于反掌”,可以说有十成的胜算。
他和侯君集的分歧,仅在兵力的配置上略有不同。
侯君集较之李世民,对此战看法更为简单,认为带领五万兵力即可。
李世民比较持重,坚决让侯君集带领十万兵马出发。
李世民郑重说道:“若要攻破高昌国,有两万精兵亦可胜任。
然麴文泰身后有肆叶护可汗,高昌离京城近万里,若兵力不济,再调动兵马会大费周折。
一个高昌城何足道哉,然此战若失,则西域震动,会大失我朝的颜面,此战必须完胜。”
侯君集见李靖以奇兵袭破东突厥,早想寻个机会显示一番,以扬己威名。
他原想带领五万兵马长途袭破高昌国,正为这般心思。
只是他到了李世民面前,只有躬身听命的份儿,不敢坚持己见。
是年十一月,侯君集、薛万均、执失思力带领十万兵马,浩浩荡荡杀奔高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