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日,萧翼携酒回访辩才。
其所携酒为乌城(今浙江湖州市)所产“若下”,该酒初闻时香气酷烈,封贮后再开封饮之味甘辛,系越州惯饮之酒。
萧翼为示尊敬,所购来的“若下”酒以泥坛封制,为此酒中之上品,价格不菲。
辩才见萧翼赠送如此贵重之酒,大为不悦,拉下脸斥道:“我们萍水相逢,一夕晤谈之后,似前世有缘,气味相投,所重者在于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现在遭际困顿,正是落拓之时,缘何如此破费?你莫非以为老衲是重物之人吗?”
萧翼解释道:“弟子固然困厄,然为商贾之事,囊中所积还有几许,购几瓶酒还是举手之间的轻易事。
弟子想,与老师父吟诗操琴之时,若啜劣酒在口,未免大煞风景,有美酒入口,更添悠然心绪。
弟子这样做,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望老师父勿责。”
“你今后再来这里,勿带任何物品,否则,老衲就要闭门不纳了。”
“弟子谨记。”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将酒收起,并让他打开一坛用水温之,然后二人就在舍中对饮吟诗。
僧人自古以来有不茹荤酒的戒条,然到了隋唐,僧人中有许多吟诗作赋,少不了用酒来助兴,于是也悄悄饮起了酒。
只是他们饮酒时不在大众广场,仅在熟识者之间悄悄进行,且称所饮之酒为“素酒”。
辩才初识萧翼之时,还饮药酒用来障目,此次萧翼来回访,他视萧翼为知己,大起亲近之感,遂不避嫌疑,开怀畅饮。
二人吟诗操琴,意甚融洽。
午时小憩之后,二人又对坐下棋,这次他们不下快棋,到了中盘,往往思考许久方才落子,一直到了点灯时分,他们方才进入收官阶段。
这次结局与上次不同,萧翼反而赢了一目半棋。
辩才在越州向来下棋无敌手,因常有寂寞之意。
今日棋逢对手落败,其神色未有什么懊丧之态,反而欣喜轻松,他投子说道:“萧生下棋的功夫,确实稳妥且犀利,老衲甘拜下风。”
辩才现在不再称呼萧翼为“檀越”,直接称呼为“萧生”。
萧翼对他的称呼也有改变,其去掉“老”字,直接呼之为“师父”。
他听辩才夸奖自己,遂拱手谦道:“师父毕竟高龄,弟子恃体力与师父熬时辰,说来还是弟子年轻占了便宜。
若论快棋,那才能真正品评一个人的棋艺,弟子自愧不如。”
他说话自然谦和,让辩才找回了一些安慰。
萧翼此宿未在舍中居住,他说要卖蚕种,须在旅舍中等候来人。
辩才满心挽留,见萧翼确实有事,只好不舍地放归。
此后的十余日里,萧翼闲暇时候即来辩才舍中逗留。
辩才作为智永的弟子,舍内摆满了各种故帖拓本及笔墨。
萧翼不能视而不见,有时也淡淡地问上几句。
辩才见萧翼对书艺之事不太上心,以为他不精于此道,不想强人所难,也就不深入此话题。
哪知道萧翼处心积虑,想使二人关系亲近一层之后,再谈此话题,实乃“欲擒故纵”之计。
萧翼这日又复来访,其随带故帖一张,将之展开对辩才说道:“弟子见师父舍中书墨甚多,想师父书艺定然精湛。
弟子有家传墨迹一幅,欲请师父品评一番。”
辩才定睛一看,见此帖为梁元帝自书职贡图,遂凑近又仔细鉴赏了一番。
一时间,二人屏息静气,舍内非常寂静。
良久,辩才方抬起头来,感叹道:“不错,这确是梁元帝的亲笔。
萧生,你若非家传,此物焉能入你手?且此帖遭逢乱世,你能将帖保存完好,确实费了不少心机。”
“是呀,弟子遵从祖训,将此物视为至宝,不敢毁伤。
弟子现在无家室之累,又身无长物,只好日日将此帖藏于身上,以示珍重之意。”
萧翼这样说话,也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卖蚕种之时,还将故帖带在身上的原因,以免引起辩才的怀疑。
辩才点点头说道:“不错,此帖遭逢乱世,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
他又凝神端详顷刻,评价道,“乃祖之书,凝重含蓄,似欹侧还端庄,似飘逸还浑凝,似精神还冲淡,宽博疏放,静穆平和,雍容大度,气宇非凡。
只是,其书若与王逸少之书相比,就少了一丝风流丰腴。”
“师父所言甚为精辟,想先祖及王逸少虽然同生活在那杏花春雨、莺飞草长、淡烟疏柳、渔舟唱晚之环境中,书风皆有清朗俊逸之特点。
然王逸少饱经忧患乃至放浪形骸,与先祖皇帝之身大为不同,于是其书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式之中,最为风流,虽竭力奔放而不失清远之韵。
学生习书之时,最重王逸少之帖,妄想能学其风韵。”
辩才摇摇头,感慨道:“各人际遇不同,须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独特之书风。
若是亦步亦趋,终究难成上品。
萧生,老衲这是转述先师之语,望你谨记。
王逸少成为一代书艺大家,那是他集前人经验,加上他潜心体悟,方才得来的。”
“弟子谨记。
敢问师父先师是……”“萧生既然习书,定然知道智永之名,他就是老衲的先师。”
萧翼惊讶道:“啊,想不到师父是智永大师之传人。
弟子为落拓之人,竟然能在此寺中得遇书艺高人,实在幸甚。
弟子本想师父仅是一名爱书艺之人,就想展示先祖之帖,其中也有炫耀之意。
如此来看,弟子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免羞愧万分。”
辩才微笑道:“我们数日来交往,老衲觉得你谈吐不俗,颇有见识,且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你相处很有趣味。
这十余日来,你给老衲带来了许多快乐,老衲心怀感激。”
萧翼伸手取过一管笔,悬腕在木案的纸上写了一“永”字,感慨说道:“王逸少首创运笔之‘永字八法’,到了智永大师那里,又发其旨趣,阐发王逸少书艺之精微之处。
弟子日常固然揣摩多时,然总不得法,今日正好向师父请教。”
智永僧本名为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经历了梁、陈、隋三朝代,活了将近一百岁。
其家学渊源,精研书学,后为躲避动乱而入永欣寺为僧。
智永一生苦练书法,他在永欣寺中临书,其所废笔头,日积月累,竟然积了五大竹篾,每一竹篾可盛一石多的东西,由此可见智永不懈练笔的功夫。
智永一方面练笔不辍,成为一代书艺大家;另一方面,他继承了王羲之、王献之的书风,通过自己的实践探究书艺的内在美,推动了书艺的提高和发展。
他上承魏晋南北朝追神尚韵的余绪,下开隋唐求规尚法的先声,是一位承先启后的书艺大家。
智永又授徒讲学,教了不少徒弟,像虞世南、辩才、智果、释述、释特等均为其弟子。
萧翼现在请教“永”字,实为智永一生书艺的精华所在,萧翼以此来投辩才所好。
果然,辩才仔细观看了萧翼所写的“永”字,凝神片刻,就开始以手指字,滔滔不绝地讲解下去。
他先以王羲之的“永”字运笔之法,对照萧翼所书,逐点谈了萧翼的运笔之优劣;进而引用智永对书艺的阐述,谈了对书艺的鉴赏法则。
萧翼一开始并非真心请教,他想通过谈论王羲之及智永这两位古人,进一步拉近自己与辩才的距离。
不料听了辩才的滔滔宏论,渐渐被吸引进去,却变成了真正的学生。
其潜心体会,思路顿开,感到自己对书艺的认识又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这一老一少在舍中潜心书艺,辩才倾心相授,萧翼虚心求教,二人浑不知时辰在快速地飞逝。
二人一直谈论到掌灯时分,方才发现暮色已至,辩才方才住嘴,唤小童备饭。
简单的晚餐之后,萧翼起身告辞,辩才道:“外面夜色已浓,萧生不如今晚留住舍中,我们秉烛夜谈,岂不美妙?”
萧翼拱手道:“弟子得识师父,实为三生有幸。
弟子想这几日将手头上的俗务都理一理,然后烦师父接引,也入此寺为僧,从此与师父朝夕相伴。”
辩才摇头不许,说道:“老衲行将就木,已是苟延残喘之人,岂能引你相伴?老衲所以为僧,一者为避乱世,二者得遇先师,你却不然。
当今天下太平,老衲又亲眼见当今皇上风采,又听说朝廷不掩贤才,像马周从一门客仕进为重臣即是此例。
你年龄尚轻,又博闻有才,还要图一出身方为正途。
大丈夫立于世上,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之间惠及黎民。
出家为僧为消极之举,对你极不合适。”
辩才言辞恳切,说得萧翼心怀激荡。
那一时刻,萧翼觉得自己来此欺骗老僧,实在不忍,心里顿生内疚之意。
然皇命不可违,这场戏还要认真演下去。
他躬身谢道:“师父的这一席话,弟子定谨记在心。
其实弟子欲返旅舍,是想将弟子所藏逸少之遗墨携来,供师父鉴赏一番。”
“好呀,原来你藏有逸少之遗墨。
是真迹吗?共有几幅?”
“弟子多往乡间,偶见有人出示两幅故帖,弟子不辨真伪,看到价钱还合适,遂出资购下。
想师父一生定然见过逸少遗墨无数,正好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神色跃然,然并不十分喜狂。
隋朝之时,王羲之遗墨并不算十分珍奇,市面上经常能看到。
只是到了唐初,因李世民或重金收购,或让王羲之后代进献,将王羲之之墨帖十之八九搜罗宫中,市面上遂寥寥无几,等闲难见。
辩才以智永为师,见过王羲之许多遗墨,所以并不十分新奇。
只是其爱书成癖,听说有故帖,也想一睹真颜才好。
他现在听说萧翼藏有王羲之遗墨,也就不再坚持留宿,遂将萧翼送出室外,说道:“如此,老衲明日等候你携遗墨光临。”
萧翼拱手作别。
明日,萧翼一大早就来叩辩才舍门。
小童将门打开,萧翼入内见过辩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绢包,将之放在案几上慢慢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摆着二卷轴。
他小心将卷轴一一展开,说道:“师父请看,这就是逸少遗墨,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抵近观看,就见一帖为《姨母帖》,另一帖为《丧乱帖》,二帖皆为王羲之所书行草。
《姨母帖》为王羲之早期所书,字迹横平竖直,横画长而势足,笔画之间很少勾连,气势雍容恢弘,受分书和章草的影响较大;《丧乱帖》则是其后期所书,此时他周游各地,见李斯、曹喜、蔡邕等人书,将之融会贯通,并变法创新,尽去分书和章草痕迹,其结体趋长,点画回环往复,牵丝映带,上下相连,气脉不断。
比较而言,《丧乱帖》比《姨母帖》成熟许多,更显贵重。
辩才先看帖上运笔之法,再查纸墨、印章,点头道:“不假,是真迹。
老衲曾在先师手中见过《丧乱帖》,此帖由王氏家人收藏,不料辗转流落民间,又到了你的手中。”
萧翼喜色上脸,欣然道:“师父这样说,可见此物是真,不枉我一番收藏。”
“比较而言,《姨母帖》为逸少早年之作,且随手而写,书艺有些粗糙;而《丧乱帖》为其晚年精心之作,手法臻于完美,为不可多得之佳帖。”
“如此说,此为逸少登峰造极之作了?”
辩才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摇头道:“非也。
萧生习书多年,难道不知逸少之佳作为何名吗?”
“故老相传,逸少之最佳作为《兰亭序》。
弟子曾在市面上见过数种拓本,然不知其真伪。
许是世事动荡,此帖已被毁,弟子无缘观看。”
辩才慢慢踱到窗前,缓缓说道:“《兰亭序》盛名之下,确实名副其实啊。
老衲曾在先师处见过此帖,其种种美妙之处,让学书之人如醉如痴。
不错,你说得对,逸少墨中,以此帖为首。”
萧翼面露艳羡之色,说道:“说来还是师父有福,毕竟见过《兰亭序》真迹。
可惜智永大师逝去之后,这《兰亭序》真迹顿时失了影踪。
一件至宝从此失落,让后代学书之人无缘再见,委实是极大的遗憾。
唉,师父,早知有今日,师父当初还不如求恳智永大师,让他付与师父收执最好。”
萧翼说此话已有激将之意,辩才却浑然不觉,在那里沉吟不答。
他在窗前沉思片刻,扭头决然说道:“萧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老衲将这桩秘密对你说了:《兰亭序》帖其实未失,一直由老衲收执。”
萧翼心头狂喜,心想辩才果真吐口了。
然他脸上神色很平静,淡淡说道:“师父的话,让弟子有些不信。
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多少人求之不得,其又数经乱离,真的《兰亭序》早不知去向,师父手中的必是仿制的伪品。”
萧翼又激将辩才一次。
果然,萧翼的这句话激得辩才老脸上泛出红潮,其微带薄怒说道:“老衲岁有八十九,向来不打诳语!先师在日,对《兰亭序》倍加珍惜。
其临亡之前,将老衲唤至榻前,将此帖托付与我,谆谆告诫要善加珍视,不得轻示他人,并嘱老衲身后,要妥善物色爱书之人收藏,使其能传之万代。
萧生,老衲今日说出此语,与你交往投缘固是其因,还有一层意思,老衲风烛残年,能有几许日子?此物今后若能由你收藏,可谓得人,也算了却了老衲最大的心事。”
辩才欲将《兰亭序》交由萧翼收藏,大出萧翼意外,其心中翻江倒海,激动万分。
看来辩才珍视《兰亭序》,连李世民都不让看,非为其私,其实是爱书之人对名帖的至爱。
他连忙推却道:“师父若真有《兰亭序》在手,定是受智永大师重托,岂能轻付他人?弟子仅仅与师父谋面数日,蒙师父青眼有加,心中已是万分感激。
至于让弟子收藏《兰亭序》,弟子实在不敢。”
辩才下定决心,毅然道:“先师将《兰亭序》交由老衲收执数十年,此帖从未示人。
你不愿受此至宝,那是你宅心仁厚,说明你非是势利小人。
这样吧,老衲生前不敢离开此帖,待老衲身后,你可将此帖取去,妥为收藏。”
萧翼见辩才在那里自说自话,心想自己此行若见不到《兰亭序》真面目,也是枉然。
他心里渐渐焦急起来,又不敢直言相催,遂转换语气道:“师父,有句话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天下有多少人想据为己有,弟子听说当今皇上也渴望见到此帖。
若此帖真在师父之手,此消息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定有人前来巧取豪夺,师父的日子就不会安静了。”
“老衲知道,眼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守口如瓶,消息焉能传扬出去?”“弟子一定守口如瓶。”
萧翼说完,慢慢踱到古琴旁,意图不再谈论《兰亭序》这个话题。
辩才却不能就此戛然而止,他唤过萧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问道:“萧生,《兰亭序》就藏在此舍中,以你眼光,能知道藏在何处吗?”
萧翼面露凝重之色,眼光四处打量,继而答道:“师父舍中家具简陋,似无处可藏。
弟子曾见师父榻侧有一板箱,莫非压在箱底吗?”
辩才哈哈大笑,说道:“外人猜测《兰亭序》定在老衲之手,故当今皇上三次将老衲召入宫中问询。
这消息传扬天下,来此光顾的官员以及梁上君子还少吗?那只板箱被人翻过数回,《兰亭序》若在其中,早就不翼而飞了。”
“弟子心思愚钝,实在猜不出来。”
辩才唤来小童,吩咐道:“取梯子来。”
小童搬来一张直梯,辩才让他移入自己的卧室,将梯顶搁在房梁之上。
辩才挥手让小童退出去,然后自己将直梯扶正,让萧翼双手把着梯子,自己开始攀缘上去。
辩才固然年高,然身手还算敏捷,他步子稳健,渐渐登到房梁处,犹不喘不吁。
他在那里摸索了一阵,萧翼依稀看见他从房梁中取出一物。
萧翼猜想,辩才定是亲手掏空了一段房梁,然后藏物,看来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和力气。
辩才落到地面,可以看到其手中所执的是一节发黄的毛竹。
他先去净了手,再仔细将手指揩净,然后旋开毛竹顶端,先掏出若干用帛裹就的木炭包儿,这大约是防潮之用,最后方缓缓顺出一束用黄绫密封的卷轴。
不用问,这定是辩才珍藏的《兰亭序》帖。
辩才打开黄绫绸,将卷轴摊在案上徐徐展开。
就见此帖果然用的是蚕纸,历经如此岁月,纸色尤洁白如雪;上面的墨迹如新,可见执此帖者的保管之功。
辩才将帖完全展开后,直起腰来,示意萧翼道:“萧生,此物是真是伪,你一看便知。”
萧翼知道辩才珍爱此帖,就将双手后背,不敢将头太贴近帖纸,以防哈气损伤。
他凝视良久,方感叹道:“果然是逸少真迹!想不到我萧翼此生能亲眼目睹此帖,恍如梦中啊。
遥想逸少当年,其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侧,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持鼠须笔挥就此章,那是何等的任意潇洒!”萧翼的话中引用了《兰亭序》中的句子,显示出他能熟背《兰亭序》,让辩才听来更加欣喜。
辩才感叹道:“逸少诸帖中,以此帖尽善尽美。
《丧乱帖》显示其书艺臻于成熟,终究比不上此帖显示出的一派潇洒出尘的气息。
天下学书之人心慕此帖,并不冤枉他们。”
“可惜身边无拓书之人,若能拓来一本,让弟子带在身上,可以日日临摹,那是何等幸事!”“拓书之高手,当世仅有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可惜,他们都被皇上网罗宫中。
其他拓书之人,万不可让他们来此尝试,老衲怕他们糟蹋了此帖。”
萧翼露出失望的神色,意兴索然。
辩才明白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萧生不用太过惋惜。
《兰亭序》帖久藏房梁上,老衲许多年来也仅仅是看过几回。
老衲每日有临书数遍的习惯,此帖明明藏在舍中,又不敢拿出,这份煎熬难以言表。
这样吧,老衲先不将此帖藏回原处,你的这数张帖也暂不取回,就摆在这里,让我们这几日好好地看个够。
这样好吗?”
萧翼大喜,躬身谢道:“师父如此安排,实为弟子着想。
大恩不言谢,弟子惟望这几日不离《兰亭序》,并多向师父讨教,争取使自己书艺能上一层楼。”
“使书艺进步须有水磨工夫,你能在这几日中领会一些韵味,已经不错了。”
辩才淡淡说道,显然答应萧翼住此观书。
此后几日,辩才将这几张帖置于案上,与萧翼一起或观摩评点,或挥笔临摹。
窗外日起日落,二人沉浸在探讨书艺的快乐之中,浑不知时辰飞逝。
到了第二日午后,小童轻声对辩才说:“师父,方丈派人来催,问师父何时起身?”
辩才茫然不答,思索顷刻,方才恍然大悟,轻拍脑门道:“瞧老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萧生,邑汜桥南有一严家,是爱来本寺的施主,每次布施甚巨,今日家中有事开斋七日,让寺中老僧前去,老衲已经答应了方丈。
我这几日习书不停,却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
“师父最重言诺,似立刻成行才是,弟子暂且告辞。”
辩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今日若行,到严家时辰已晚,不如明晨赶早前去。
老衲出行,你也不用告辞,就和小童一起留舍习书。
老衲短则三日,长则六日即回。”
萧翼又在舍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他想了想向辩才告辞:“师父,你明日即行,弟子也想赶回旅舍,瞧瞧蚕种卖得如何。
这几天忙于书艺,竟将蚕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万一折了本钱,弟子今年的生计就困窘了。”
“好吧,你就去将蚕种之事了结。
这几张书帖就放在案上,留童子在此看守。
你这几日若有闲暇,可随时来舍临摹。”
萧翼拱手辞去。
第二日清晨,萧翼踏着路上的朝露,迎着彤红的太阳向戒珠寺走去。
他揣摩辩才已经上路。
果然,他一拍舍门,小童探出头来,见到是熟识的萧翼,说道:“师父天不亮就走了。”
萧翼点点头,说道:“师父昨日已对我讲了。
我昨日将一本册子忘在舍中,现在急用,须入房去取。”
萧翼这些天已经和小童混得稔熟,小童闻言,急忙打开舍门,放萧翼入内,自己却在院内整理圃中的花丛。
萧翼径直走到案几前,就见那几张帖果然放在案上。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兰亭序》帖卷起,继而再将自己的那三张帖也一并收起,将之放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挎在身后,然后轻手轻脚走到门前。
他悄悄一望,只见小童正背对着门埋头整理花枝,遂轻步走出,躲过小童视线,转身走出戒珠寺。
小童过了良久方才入室,四顾不见萧翼,也就不作理会,压根想不起他会盗走《兰亭序》帖。
萧翼回到旅舍,打开随带的包袱,取出其中的朝服,逐一穿戴起来。
然后,他背起布袋,疾步向永安驿行去。
他进入驿中,大咧咧地坐在椅上,面对惊愕的驿长,说道:“我是朝中监察御史萧翼,现奉旨来此公干。
你可持此墨敕,报越州都督齐善行,让他来此见我。”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墨敕,上面由李世民亲自用毛笔书写,浓墨如新,写有“敕令监察御史萧翼前赴越州公干,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的字样,下面盖有御印。
永安驿驿长就任以来,因越州地处海边,尚未有朝中大官到此驿中安歇。
眼前这位萧翼御史身穿鲜亮的官服,又持有皇帝的墨敕,他何曾见过如此阵势?萧翼说完,他忙不迭地接过那道墨敕,躬身施礼,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就去,小人就去。”
越州都督齐善行闻听朝中监察御史在驿中,顿时一愣。
按说朝中百官来此,须最先见到越州刺史及都督,这名萧御史不知要玩什么花样,却要在小小的永安驿中拿这皇上的墨敕要召见自己。
想起萧翼为监察御史的身份,别是他拿住了自己或者刺史的什么把柄,要来兴师问罪吗?齐善行心中七上八下,策马到了永安驿。
他与萧翼见过了礼,萧翼劈面说道:“齐都督,本官奉皇上谕旨来越州公干,现事已办妥当,劳你唤戒珠寺老僧辩才来此,本官有话要说。”
齐善行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他面色顿改,大声呼道:“传辩才和尚拜见御史大人。”
“齐都督,那辩才和尚此时不在寺内,须邑汜桥南严家去唤。”
萧翼说道。
过了两个时辰,辩才方才在州卒的带领下来到永安驿,今天空中有风,将其人面上蒙上了一层尘土,显得有些憔悴。
辩才入驿后,齐善行喝道:“老和尚,速速拜见朝中萧御史。”
辩才此时并未看清对面坐着的是何人,他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老衲辩才,不知官人召见何故?”
萧翼语气平淡,缓缓说道:“辩才师父,你抬起眼来,仔细看看本官是谁?”
辩才这些日子与萧翼一起,对其语气何等熟悉。
他听出说话之人似是萧生,心里惊诧万分,遂抬起眼来仔细观看,只见一顶官帽下面,正是那熟悉的脸庞。
他瞪大眼睛再看,那不是萧生又是谁?辩才心中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然周围一群人对萧生的神色中透出恭敬,素日威风凛凛的齐都督也仅是陪坐一侧,再看驿外的天光,那轮太阳正播洒着光芒。
辩才摇摇头,颤声说道:“你……�你……�你不是曾在老衲舍中的萧生吗?我们昨日刚刚分别,�你……�你缘何就换了装束?”
萧翼神色凛然,俯身从布袋里取出《兰亭序》帖,这是辩才要命的物件。
辩才一见卷帖,就知道这是何物。
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抢,口中呼道:“你……你为何又窃走老衲的物件?”
后面的州卒见状,急忙上来二人,他们一人架着辩才的一条手臂,使他不好动弹。
萧翼扬起《兰亭序》帖,说道:“本官不是卖蚕种的落拓之人,京城监察御史萧翼是也。
皇上得知《兰亭序》帖存于你手,三次邀你入京,令你举献。
可你将之藏于房梁,秘不示人。
本官奉皇上敕命,特来取帖。
如今帖已到手,本官欲入京复命。
将你召来,是想告诉你,皇上不会白取此帖,事后定发重金以为补偿。”
辩才顿时老泪纵横,口中呼道:“萧生,萧御史,你骗得老衲好苦哇……”一句话未说完,其身子委顿,昏厥于地。
萧翼急令人去掐辩才人中,又令取湿巾,极力抢救辩才。
辩才毕竟年老,要救治他颇费工夫,众人手脚忙乱,一时唤不醒辩才。
驿长见状,急忙上马去请郎中。
萧翼眼望辩才那昏厥的样子,心里透出酸楚。
他们毕竟一起谈诗说文多日,渐渐已生出些情意。
辩才推心置腹,更表示其身后要将《兰亭序》帖交付萧翼收执,这是何等的信任!结果,萧翼却用这种办法来回报辩才,让萧翼心中十分不忍。
萧翼感觉愧对辩才,实在不敢再面对辩才。
他不待辩才苏醒,即让齐善行派数人护送自己返回。
临行之前,萧翼谆谆告诫齐善行,让他这些日子派人照顾辩才的起居,防止他想不开而寻短见。
齐善行连连答应。
李世民见萧翼果然将《兰亭序》帖取回,不禁狂喜。
当即擢拔萧翼为员外郎,加五品,另赐银瓶、金缕瓶、玛瑙碗各一,良马二匹兼宝装鞍辔,一处庄园。
想起房玄龄、褚遂良举得其人,各赏其锦彩千段。
又想房玄龄年龄渐高,出二名貌美宫人以为婢妾。
李世民一开始十分恼怒辩才,只是因为其年老,不忍加刑。
萧翼又在其面前多次称赞辩才的德行,使李世民渐渐转回了心意。
数日后,李世民赏绸三千段,谷三千石,敕越州支给辩才,以为补偿。
辩才此时已清醒过来,知道《兰亭序》帖不可能再回己手,遂在舍中日日长吁短叹,日渐消瘦。
越州送来李世民的赏物,辩才不敢使用,就用其钱在戒珠寺内造了三层宝塔,供人观瞻。
塔成之日,辩才疾患愈重,不能正常吃饭,只能喝些稀粥,身子渐渐成了皮包骨。
到了年底,辩才终究不能挨到来年,在一个风雪呼号的寒夜,气绝而终。
侯君集率领三万兵马,沿积石山向西推进。
积石山的南面,即是河水的源头,到了积石山西端,其山麓与河水之源柏海相望,站在山顶上,即可看到柏海那两汪如镜面的水泊。
李靖的意思,是让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南麓潜行,尽量不让伏允察觉大军的动静,待他们出了积石山,开始向北运动,此时,唐军北路军也向南挤压过来,对伏允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党项人充当了南路军的向导,他们熟悉积石山的地势,可以沿着山势顺利地前行,中间并无阻隔。
他们临行之时,携带有充足的粮草,免了缺粮之虞。
他们路上遇到的最大困难,却是那变化无常的天气。
此时正值四月,中土正是百花盛开、气候宜人的时节,这里却不然。
大军行在路上,就见四周荒无人烟,除了午间阳光直射的时候,气候稍微平静以外,其他时候多是大风大雪肆虐。
有时候,鸡蛋大的冰雹会突然从天而降。
到了夜间,气温陡降,寒冷彻骨,凉意透入骨内,让人感觉好像没有穿衣服。
侯君集临行之时,已经找党项人仔细问了沿途的情况,对抵御恶劣气候预先作了准备。
他先让每人皆带上厚厚的棉装,备好塞有绒毛的马靴;又让每三十人为一队,每队带上一顶帐篷,让他们宿营之时打开,三十人紧紧挤在一起休息,可以免去受冻之厄。
尽管这样,大军行动之后到了第三日,还是出现了许多冻伤之人。
到了第四日晚上,漆黑的夜空里,忽然砸下一阵冰雹,将已经张开的帐篷砸坏了许多顶,随后冻伤之人更加多了起来。
侯君集紧皱眉头到营盘内巡视,就见那些冻伤之人脸现苦楚,别说让他们到战场上打仗,就是让他们将此段路程走完,那也是十分困难的事。
想到这里,侯君集决然命令将冻伤之人收拢起来,然后派专人将他们送往后方。
这一下子,顿时减员二千多人。
侯君集就这样带领人马与恶劣气候相抗,又要加倍小心积雪覆盖的道路。
他们小心翼翼前行,终于赶在与李靖约定的日子到达指定位置。
从此越过积石山,即可向北攻击伏允现在驻扎的地方。
此时,李靖、李道宗的北路军已在凉州、甘州一带布好防,并逐步南移;李大亮所部兵马已行过阳关,在西面排好了抗击的阵势;惟有东面的李道彦和高甄生二路兵马进兵缓慢,迟迟不能到达指定位置。
其所以难行,还是因为得罪了党项部,被绊着了手脚。
党项部一直臣服吐谷浑,近年来因不堪忍受伏允的盘剥,他们看到伏允与大唐交恶,遂叛吐谷浑归属大唐。
党项部所居地在吐谷浑以东,与大唐之岷州、利州接壤。
当其归属吐谷浑时,他们经常窜入唐境,旋风般地大掠一把,然后返回。
这里驻扎的唐兵人数不多,又不如党项人熟悉当地的地势,虽心中恼怒,终究无可奈何,只好望山兴叹。
李靖此次为帅,知道唐军以前未彻底剿灭吐谷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明地理,遂定下让党项人为向导之策。
唐军若要合围吐谷浑,势必经过党项部所辖之境,这使党项酋长拓拔赤辞很犹豫,他当着众将之面对李靖说道:“大都督有令,又赐下如此多的金帛,鄙部定然遵从,当好向导。
只是鄙部与中土交往多年,多次吃亏,心有余悸。
像隋人无信,动辄欺凌鄙部,族人深以为忧。
现在唐军过我境,若无异心,鄙部定当支持;若不然,我将据险阻塞唐军之道,使其难行。”
李靖决然道:“本帅行军打仗,严令当头。
此次征战,是剿灭我们的共同敌人吐谷浑,不会占你一寸土地。
诸将若有违之,本帅定当严惩。”
拓拔赤辞坚求李靖让与众将一起盟约。
李靖依其风俗,歃血为盟,拓拔赤辞方放心而去。
李道彦和高甄生此次任务是领军结于河州及茂州一带,防止伏允带人东窜。
他们依次进兵,尚未到达指定位置,看到党项部对他们毫无戒心,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以前受的气,遂聚在一起商议,达成共识:趁着党项部毫不戒备,干脆顺手牵羊将其灭掉,正好一扫以前受的鸟气。
二人说干就干,不再按李靖的要求布防,而是带领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捣向党项部的纵深。
此举一开始收到了效果,像李道彦领兵袭破了阔水,俘虏千余名党项人,获得羊马数千头。
这一下子惹怒了党项部,其部落内原来有数方势力,互不统属,遭此袭击,顿时团结一致,在拓拔赤辞的指挥下奋力抵御唐军。
他们先是占据山险,玩些声东击西的把戏,将唐军调遣得疲于奔命。
赤辞又暗设诡计,在野狐峡设下伏兵,将唐军大队人马引到这里,继而大举进攻,杀得唐军大败。
此役,唐军伤亡者万余人。
李道彦和高甄生眼见抵挡不住,只好撤回兵马,退保松州。
李靖闻讯大为震怒,即派段志玄领人前往松州,拿下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长安。
又向李世民上表一道,其中详述李、高二人的劣行,要求按律惩之。
再求派史大柰前往松州,接手东路军布防之事,并修补与党项部的关系。
即将打响的战事受此一阻,日期只好向后推了数日。
所幸吐谷浑已经与党项部翻脸,伏允无法带人越过党项部的地盘向东逃窜。
如此却苦了侯君集的人马,只好在高寒的气候下又多熬了数日。
侯君集按照李靖的号令,将所部人马排成一字长蛇阵,开始向伏允的主帐扑去。
伏允其时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北面,在南面压根就没有布防。
如此一来,侯君集的南路军如入无人之境,其进军的速度非常快,三日内就将人马推进到离青海湖仅有五十里的地方。
伏允听说从南面突然冒出唐军队伍,顿时惊慌失措,他一时无力组织起有力的抵抗,只好将自己的主帐逐步北移,渐渐到了库山。
伏允此时已经感觉出大唐此次征战下了大力气,对自己采取了合围的态势。
他已经得到准确消息,此战的主帅是李靖,此人能征善战,有奇谋,大唐收复江水以南版图以及扑灭东突厥,皆是此人之功。
李靖将中军帐设在鄯州,与李道宗一起带领唐军北路军从北面向自己施压;东面为党项部的地盘,那里山高路险,听说唐军已移师驻扎;又听说李大亮率领兵马奔向且末,堵断了自己的西方逃路;眼下侯君集从南杀来。
由此看来,唐军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
伏允思索良久,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撕破唐军的包围圈。
他将眼光投向北方的库山,准备全力拿下此山,从而经此奔向高昌国,再图与西突厥联手,来共同对付大唐。
他说干就干,开始集合重兵,准备给予库山雷霆一击。
唐军的斥候探知了伏允的动静,李道宗将此消息报给李靖。
李靖沉思片刻,抬头说道:“这就对了。
侯君集快马杀向伏允的纵深,给了伏允一个冷不防,他惊慌之余,要作困兽之斗!库山为一天然屏障,伏允若能拿下此山,即可撕开我军防线,从此向西逸去。
嗯,伏允已经明白了我军合围的意图,不愧为一条大漠中的老狐狸!”李道宗意气风发,大声道:“请李大都督放心,那伏允休想越过库山一步。
我即刻去库山亲自布置,若被伏允攻破,本人愿提头来见。”
“你在山上可多设檑木、灰瓶,让兵士尽量用弓弩与之交战。
万万不可与其贴身肉搏,那非我们所长。
你只要在库山坚守三日,伏允见无计可施,定然罢手不攻。
我对库山之役并不操心,惟思伏允攻山受挫之后,他下一步将有何动作?我们现在固然将其合围,然吐谷浑境内多山多谷,气候又如此恶劣,要想彻底降服伏允,还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不妨。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谅伏允有多大能耐?大都督不用思虑太过。”
李道宗说完,即转身前往库山布置军事。
伏允让手下弃马步战,他们一手持盾牌,一收持弯刀,妄图攀上峰顶后与唐兵近战。
李道宗在山顶上准备了大量的檑木和灰瓶,当吐谷浑兵叫喊着逼近峰顶之时,李道宗见其前锋距自己仅有一百步,他大喝一声:“上啊!”就见躲在壕沟里的唐军齐刷刷地冒出头来,他们或扯开拴系檑木的绳索,或扬手抛出灰瓶。
檑木快速地滚下山去,将吐谷浑兵碾得鬼哭狼嚎;灰瓶落入敌阵后炸开,腾起白蒙蒙的烟雾,顿时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唐兵办完这些事,各人手中又马上持起了弓弩,准备射杀来犯之敌。
可惜那些吐谷浑兵遭遇了檑木、灰瓶的打击之后,像潮水一般向山下退却,不肯再尝弓弩的滋味。
伏允见状,急忙改换了策略。
他先派出人正面进攻,以此来吸引唐兵的注意;另派两路人迂回到库山两侧,让他们攀悬崖登上山顶,以此来偷袭唐兵阵地。
这些吐谷浑人仗着身手敏捷,很快实现了伏允的意图。
他们从两侧登上山顶,抢入唐兵阵地,用弯刀与唐兵贴身相斗。
唐军的山顶阵地顿时一派混乱。
山下的伏允见自己得了手,急忙喝令正面进攻之人加快速度,前去接应山顶之人。
李道宗此时正在山顶,他挥剑砍倒来攻击自己的两名吐谷浑人,然后令身边之人挥动红旗,让埋伏在后面之人现身,让他们一部分人前来支援山顶,另派二路兵士前往两翼堵截正在攀缘的吐谷浑人。
他冷静地判断形势,发现从两翼攀上来的吐谷浑人不多,己方在山顶上占据着优势;山下的吐谷浑人刚刚吃了檑木和灰瓶的苦头,不敢靠得太近,他们若想登上山顶,毕竟要比己方的援军晚上一步。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快速稳定好山顶的局面。
唐军的援兵已经冲上山顶,他们按照李道宗的意图,二队人分往两翼,前去截杀攀岩上来的吐谷浑人;一队来山顶支援,李道宗见状,挥剑一指,自己先抢入阵地,向山顶上人数占劣势的吐谷浑人砍杀起来。
如此一来,他们很快控制了山顶上的局面。
待他们将山顶上的吐谷浑人完全制服,山下的吐谷浑人已经攻到距山顶不到二百步的地方。
李道宗见没有时间再准备檑木和灰瓶,遂挺立身子亲自张弓,带领兵士齐齐向下射箭。
如此,伏允的这一波疯狂进攻宣告夭折。
到了第二日,伏允又指挥人向山上攻击,皆被唐军打退。
过了午后,想是伏允觉得进攻无望,不再遣人来攻山,一时间山上山下显得很平静。
这样又过了一晚,第三日伏允不再来攻山。
李道宗遥望山下,见那里未见旗幡飘动,心中生疑,遂派人下山去探。
当探事之人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李道宗观其神色,不用听其言语,心中已经十分明白:伏允跑了。
恰在此时,李靖从后方登临库山来观战事。
李道宗将伏允逃跑的消息告诉他,李靖微笑说道:“我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伏允久攻库山不下,南面的侯君集领兵逼近,他若继续在这里死撑,定是一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他若不跑,枉有大漠老狐狸的称号。
李总管,你再派人去探,看看侯君集现在何处。
这个库山也不用据守了,我们现在就下山,与侯君集合兵一处,想法打探到伏允逃往何处,再定下步行止。”
当李道宗的北路军走下库山,侯君集的南路军前锋恰好不期而至。
如此,唐军南北两路大军会合一处,昭示唐军取得了此役的第一阶段的胜利。
派出去的斥候纷纷回来,他们还捉来吐谷浑人问询伏允的逃向。
所有的消息都表明,伏允带领轻兵向西逃去,其路线通向青海湖之西南名为沙碛的地方。
沙碛那里四周为一派茫茫的沙漠,中间有若干个绿洲,其南为昆仑山,西为且末河。
伏允逃到这里,是想自己熟悉这里的地势,且适应这里恶劣的气候,以此来和唐军周旋。
他在逃跑之时,还使出最为歹毒的一招,即是令人将沿途野草全部放火烧掉。
伏允的如意算盘是想沙碛路途遥远,唐军之马若无野草为食,定难前行,妄想唐军就此知难而返。
李靖得知了这些消息,就将众将召集到中军帐内,讨论对付伏允的方略。
帐内众将大多面露难色,他们这些日子以来,见识了高原反复无常的气候,深以为虑。
以往在塞外征战,那里的气候固然寒冷,然不像这里气温陡降陡升,或者刮起漫天的黄沙,或者突降冰雹,如小孩儿的脸一样,变化太快。
他们又听说沙碛那里,有一种流沙会突然而至,将人马都埋入其中,心中更生出恐惧。
李靖居中坐在帅位上,下面的将领对面而坐。
李靖缓缓说道:“伏允又故伎重施,大家都议一议,大军如何定下下一步的行止。”
薛万均率先发言,说道:“伏允用心险恶,以火烧去沿途的野草。
我军若继续追击,马无野草可食,定疲瘦难行。
大军入了大漠,若无马匹代步,靠人力行走,那是难以坚持数日的。”
侯君集问道:“依薛将军之言,我们不入大漠,如何与伏允交手呢?”
薛万均答道:“如今这里方圆荒无人烟,我军既不入大漠,也没必要在此坚守。
库山一战,大折伏允锐气,谅他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的意见,使我军退回境内修整,若伏允再卷土重来,我军正好以逸待劳,猛击其势。”
李道宗摇头道:“库山一役,伏允固然被挫败,然未伤其主力。
他现在轻装逃脱,有备而去,焉知他是否又行什么图谋呢?”
契?何力接口道:“不错,这正是伏允惯使的伎俩。
我与他交往多年,知道伏允善避锋芒,不计一土一地的得失,常常仗着地势及气候与外来人巧相周旋。
如今,他明明知道李总管率兵在且末布防,他还是奔向沙碛,是欺我们不明那里的地势,使我们不敢追击。
若大军一退,伏允定会现身再来侵扰——这是他惯使的法子。”
李靖点头道:“契?何力说得有理,上次段志玄引兵还鄯州,那伏允即领人露出头来,奔往凉州大掠。
他确实不计较一土一地的得失,只要其部众在,就是其为祸的本钱。”
此后,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述自己的意思。
话题谈论到最后,归结为对伏允是追还是不追的取舍上。
座中大半人赞成薛万均的意见,认为现在去追,太过凶险。
不如暂且回军休整,待到了七八月暖季的时候,那时候野草又会生出来,再行进兵。
侯君集的意思也相当明确,就是要深入沙碛彻底降伏吐谷浑。
他见众将倾向于退守,就嘿嘿一笑说道:“你们以为到了七八月天气就会晴好吗?错了,那时候照样有大风刮来,且白昼之间温差更大,白日阳光充足,到了夜间气温陡降,还会下来冰雹。
契?何力,我这样说非是虚言吧?”
“侯尚书所言为实,大军若于此时进击,需携带棉衣和单衣,显得非常累赘。”
契?何力点头答道。
侯君集接着说道:“刚才薛将军说伏允大失锐气,其实未必。
其攻库山受挫固然不假,然未伤其根本,其部众犹完备,还有与我军交手的资本。
我军现在若退回休整,伏允定引军出沙碛前来袭扰,则我军此来大举围攻,就和段志玄上次进兵有了一样的结果。
我们此来大动干戈,未擒获伏允,就此退兵,别说皇上不会答应,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将头转向李靖,大声说道:“李都督,伏允轻装入沙碛,是料定我军不敢去追赶。
其入沙碛后,定然不作防备。
我军若掩袭而至,定能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君集不才,愿领本部兵马为先锋杀入进去,望大都督能调拨来充足的粮草,君集即刻开拔。”
李靖此时心中早有主意,就是伏允逃往天边,也要将其擒拿到手。
他让众将发表意见,是想借此机会统一大家的思想。
侯君集以主战的姿态站出来,并主动请战,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
侯君集这些年跟随自己学习兵法,看来的确长了不少见识。
只是李靖深恶侯君集为人好矫饰,无谦虚之风,连带着将他看低了一截,对其所有见识不免先入为主。
所以侯君集今日尽管提出了猛追伏允的好主张,与自己的心意暗合,李靖反有意外之感。
李靖立起身来,目视众将说道:“皇上为使此战完胜,让房仆射、长孙无忌居京城为大军调运粮草,可谓使尽全力。
侯尚书所言不错,我军若就此退却,让伏允喘过气来再到边境袭扰,就是大违了皇上的心意,也辜负了天下的臣民对此战的期望。
伏允以为烧了沿途野草,就可阻退我军,他是痴心妄想。
路上没有了,我们就不会随身携带吗?我们就不会快速发现伏允的踪迹,找他的部众去夺吗?”
李靖的这番话,已经很明确地定下了追击伏允的方略。
李靖又目视侯君集,说道:“侯尚书,本人忝为此行军元帅,岂能让你单兵深入不生之地?我想好了,此次追击伏允,还采用南北二路军齐头向沙碛推进的方略,这样南北呼应,可添胜算。
“北路军由我率领,另通知李大亮引军东移,形成夹击之势。
北路军经赤水、积石山西端及河水源头一线,西至且末,从西、从北向沙碛施压。
由薛万均、薛万彻、契?何力带兵完成。
“南路军由侯尚书、任城王道宗带领,辖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拓跋赤辞所部,沿蜀浑山、居茹川、星宿川、柏海一线向沙碛包抄。”
史大柰接手了东线的防务之后。
主动与拓跋赤辞修补好了关系,拓跋赤辞欣然率领所部来李靖军前效力。
李靖又目视段志玄道:“段将军,大军进击之前,补充粮草最为紧要。
另外,我听说沙碛之中难觅清水,你须让每名兵士身上带有水具。”
段志玄将李道彦、高甄生解往京城,又返回前线主持军需之事。
他点头答应,补充道:“大都督,方今天寒地冻,天降落雪不止。
万一大军缺水,可将冰雪就地烹之饮用。”
李靖摇头道:“天寒地冻,固然有冰雪,可那燃火之薪柴实在难觅。
若让兵士吃冰雪解渴,还不闹坏了肚子?他们就无力再打仗。”
李靖又唤契?何力和拓跋赤辞道:“伏允妄图凭借地势与我军周旋,如此,我军就要多倚仗党项部及契?部人员先导,一来要识捷径,二来要寻伏允踪迹。
想伏允多年来欺压你们,我们借此机会将其彻底降伏,就免了后患。
我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此战非是大唐独自得益,也事关你们二部,望各自尽力。”
契?何力和拓跋赤辞躬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