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重兵李靖挂帅 取名帖萧翼入越-唐太宗第四卷:大漠雄风

李靖所忧心的正在步步成为事实。

段志玄领兵到了吐谷浑,令党项部和契?部为左右两翼,一同杀向伏允的主帐所在地,孰料扑了一个空,仅见有散落在地的衣物及偶尔跑散的羊马。

段志玄令人四面打探消息,闻听伏允带领大队逸向西去,即拔营向西追赶。

慕容伏允的脚步似乎一刻都没有停止,段志玄沿着其脚印追赶,始终没有追上。

这一日段志玄追到青海湖之畔,再向西去,即是茫茫戈壁以及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

吐谷浑人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不知道他们是躲入茫茫的沙碛之中,还是投奔了西突厥?段志玄眼望远方,觉得此次征战实在窝囊,自己穷追八百里,却未与伏允交手。

他有心再追击下去,又怕孤军深入,反受伏允的暗算。

唐军来到这里,早已疲惫不堪,且随带粮草,基本上消耗殆尽。

若再追击下去,粮草接续成为大问题。

段志玄思来想去,遂萌生退意。

于是,他将党项、契?二部落首领召来,商量退兵之事。

契?部首领契?何力年仅二十七岁,其勇力过人,又善谋略,深得部族爱戴。

他又一心向唐,很是尽心尽力。

听说要退兵,他立刻着急起来,说道:“段总管,我曾与伏允交手数次,知道其奸猾无比。

我们穷追八百余里,而未与其交手,摆明是伏允设下的诡计。

要想彻底击败吐谷浑,须有耐心。

依我意见,可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又彼此联络,一俟发现伏允的踪迹,即围歼之。

我们若现在退兵,那伏允势必带领部众卷土重来,此战就前功尽弃。”

段志玄叹道:“伏允的诡计,我岂能不知?只是这里去京师上千里,粮草不继,现在队伍又人困马乏,若贸然深入,实为败招。”

“或者段总管带领唐军驻扎于此,我契?部与党项部追击搜索,若能发现伏允的踪迹,段总管再带领大军掩杀,这样如何?”

段志玄摇头不许,说道:“契?、党项二部此次虽名为大军两翼,实际上充当了大军的前驱,疲累尤甚。

我再使你们深入追击,极易受到重创,我不能下此令。

这样吧,我们先退回鄯州,一面休整,观察伏允的动作,一面行文报朝廷,决定下步行止。”

第二日,大军拔营东归,缓缓退到鄯州。

慕容伏允果然处心积虑,想将唐军引入祁连山中,再依托熟悉的地势打败之。

看到唐军主动撤回,伏允又露出头来,率领骁骑猛攻凉州。

待段志玄引兵去援,伏允早带着战利品,沿途顺手放火烧了许多房屋,不知又奔往何处。

待这些坏消息传入长安,李世民已经结束避暑回京。

他览罢这些战情表章,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伏允,竟然跟朕捉起迷藏来了。

哼,是朕战前过于轻视了,不该让段志玄单兵去讨,好吧,伏允,你等着瞧朕的手段。”

李世民在殿里自言自语,既而立起身绕殿漫步,他这会儿考虑的是要派谁为帅。

伏允奸猾无比,其依仗熟悉地势,见到唐军不正面接触,脚底板抹油不知溜往何方,看到有可乘之机再出来猛然骚扰一下子,确实很难办。

若派人为帅,此人不可一味勇猛,须全盘考虑,能堵伏允的退路,或者有追击的本领,从而一战能胜。

李世民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派李靖为帅最为适宜,然李靖刚刚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位,再派他带领大军深入西域荒凉之地,李世民委实说不出口。

吐谷浑位于西去之路的咽喉之处,其南有吐蕃,西有高昌、焉耆、西突厥诸国。

大唐现在与吐谷浑交战,这些国家肯定在瞪着眼睛静观结局。

若大唐此战就此罢手,恐怕这些国家连名义的朝贡也不来了。

由此来看,此战非同小可,必须取得全胜。

段志玄前次出征吐谷浑,固然未受大挫,可那伏允从容驱羊马撤退,未伤皮毛,又趁机袭扰凉州,则此战怎么说都不是大唐完胜,西域之国正密切注意大唐的下步动作。

想到这里,李世民暗暗下决心:非用李靖为帅不可!李世民召来侯君集,问道:“药师兄退隐之后,你还常常去其府中讨教兵法吗?”

侯君集现在志高意满,又任兵部尚书数年,自认兵法军机傲视天下,早就不找李靖讨教。

李世民问此话,他很茫然,答道:“臣日日在衙中忙乱,近日又遇上征讨吐谷浑之事,有心想去找李药师讨教,总是抽不出空儿。”

李世民不喜侯君集的回答,说道:“你日日忙碌,难道比朕还忙?学问一途无穷无尽,兵法军机亦如此,且稍有判误即是流血伤亡之惨事。

药师兄为当今天下兵法军机集大成者,你须有谦虚之风才是。

行军打仗最为凶险,不可有稍许懈怠。

为将为帅者,面似沉静,须将全盘大处及细微皆考虑成熟,方能雷霆一击,取得完胜。

这一点,李药师做得最为完善。

唉,药师兄一走,每遇战事,朕就有些捉襟见肘之感。”

侯君集见李世民夸赞李靖,心里不以为然,他主动请战:“陛下,臣观朝廷的下步动作,似要继续向吐谷浑用兵。

臣虽不才,愿乞提兵杀向吐谷浑,力擒慕容伏允。”

李世民对侯君集的豪言壮语无动于衷,淡淡说道:“征讨吐谷浑之事,朕自有主意。

你主掌兵部,须为此战尽心尽力,将调兵调粮之事盘算好。”

他又仰头思索片刻,说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到药师兄府中走一趟。

朕已准备好若干赤金、潞绸,你随带赏给他。”

侯君集大惑不解,想不通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去赏李靖,又不敢多问,遂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嘱咐道:“你到了药师兄府上,不可转身就走。

趁此机会多向药师兄讨教一番,比如如何征讨吐谷浑,你不妨多问一问。

你年龄还轻,今后出征的机会还多着哩,也不忙在此一时。”

侯君集躬身退出,立即带同赏物奔向李靖府中。

路上,侯君集一直猜想李世民此举的用意,终归什么也想不出来,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侯君集方才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

群臣奏事完毕,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之上行了几步,然后目视群臣道:“眼下天下富足,人们安居乐业,惟有那吐谷浑主慕容伏允不知好歹,将朕的宽宏视为软弱可欺。

段志玄领兵去问罪,他应该默察大势,主动来京让朕赦免其罪才是。

然他自恃熟悉陇西地理,又想背后有西突厥可依,竟然与朕捉起迷藏。

前些天,他见段志玄领兵退回,又出来到凉州大掠一阵。

他这样做,认为朕对他无计可施,分明对朕示威。

哼,朕意已决,要加派重兵彻底扫荡吐谷浑,将伏允擒拿至京。

魏卿,朕欲兴兵,你以为如何?”

魏征出班奏道:“吐谷浑反复无常,不思归化,且其居于我国通往西域之咽喉地带,若不剿灭,后患无穷。

边疆稳固为国之大事,且关系国内百姓安居,陛下欲兴兵征讨,臣无异议。”

其他大臣也纷纷出班,众口一声,皆赞同对吐谷浑用兵。

李世民归坐龙椅,说道:“好呀,难得众卿一致赞同。

事不宜迟,今日的朝会上要把出征的人员定下来,大家都议一议吧。”

侯君集出班奏道:“陛下,段志玄此次领兵去击,惜未将吐谷浑合围,使其从容逸去。

臣以为此次要出重兵,先派人领兵西去闸其逃路,再从南、从北、从东逐渐合围,再分割歼之。

陛下,臣忝为兵部尚书,愿领兵去征吐谷浑。”

侯君集话音刚落,刑部尚书李道宗以及尉迟敬德、史大柰、薛万彻、薛万均、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等人纷纷出班,极力请战。

李世民不置可否,问侯君集道:“君集,你这样的话,为什么昨日不对朕讲?缘何一夜之间就有了如此谋略?”

侯君集道:“陛下,臣不敢贪天之功。

这番话,却是特进卫公所教。”

李世民目视李靖,说道:“药师兄现在虽不问军事,犹洞若观火,早已筹划好了此次战事。

药师兄,你还有什么大计教朕吗?”

李靖出班躬身道:“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且待臣考虑成熟之后,再详细禀于陛下。

陛下,臣见众将请战殷殷,若陛下不嫌臣年老,臣愿意主持西征之役。”

李世民大喜,一跃而起几步走到台下,执着李靖之手说道:“药师兄,朕正为西征人选犯愁,你若能去主持,朕有何忧?只是药师兄身体欠佳,再领兵入不毛之地受苦,能行吗?”

昨日侯君集携赏物入李靖宅中,又向李靖请教西征之事,李靖是何等聪明的人儿,早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

试想,现在不年不节,又无特别的事,李世民赏下如此贵重之物,分明是借物说话,意思就是让李靖再出山主持此次军事。

到了今日朝堂上,李世民对众将请战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多次在人群中搜寻李靖的身影,多次与李靖的目光相对视。

其目光中的殷切之意,被李靖瞧得一清二楚。

李靖慨然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臣沐浴皇恩,如今国家危难之时,岂能因小恙而废?只要陛下信任,臣万死莫辞。”

李世民感动地说道:“药师兄如此,让朕心里万分感激。

若不是此战事关重大,朕实在不敢让你再出山。”

他转对群臣道,“药师兄以国事为重,堪称我朝良臣之楷模。

药师兄此举,实为朝廷尽心尽忠,古之忠良之臣毕竟久远,药师兄正站在大家面前。

褚卿,吏部考绩之时,要大加弘扬药师兄此行此举。”

李靖躬身道:“陛下如此推崇微臣,让臣感激涕零。

臣心意已决,惟听陛下明示臣之职责及出征日期。”

李世民走回台上,说道:“朕就依药师兄此计,发重兵围歼吐谷浑之兵。

药师兄,朕授你为西海道行军大都督,总领此次战事,节度诸军,另授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刑部尚书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岷山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都督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共领兵员二十万。

另让突厥、党项、契?部派兵,协同大军征讨。

药师兄,以后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李世民的这番话,其实已经布好了唐军征讨吐谷浑的临战态势。

李靖为此役之主帅,居中指挥,总领各路兵马。

各路兵马各有所职,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中管,须领兵西去,堵截吐谷浑西窜道路;李道宗屯兵鄯州、凉州一带,逐步向南施压;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西去,与李道宗遥相呼应,向北挤压;李道彦和高甑生则重兵防守岷州、利州一带,防止吐谷浑向东袭扰及向南流窜,这是一个完善的口袋阵。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安排,确实与自己预想的一致。

然李世民能在顷刻之间,将所有人员及所处位置都排定,显是深思熟虑而成。

由此来看,李世民早就有了主意,绝非仓促之间听了侯君集转述自己的寥寥数语而定。

他所以一直不说,主要因为自己未表态愿意挂帅。

想到这里,李靖不由得暗赞李世民。

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朕这样排兵布阵合你意否?若不妥,朕从你的主意。

至于京中武将,由你挑选随你出征,不需再奏闻朕。”

李靖答道:“陛下方略尽善尽美,臣依此行之,克日出征。

臣惟有一事请陛下示意,此次深入不毛,须纵深追击,其过程不免艰苦卓绝,且不能速战速胜。

如此,粮草转运及补充马匹至为关键,须有得力人物维持才好。”

“朕已想到此节。

无忌,这转运粮草和补充马匹之事由你主持,须源源不断输往前线。

征战能否取胜,最后还是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段志玄上次所以退守凉州,无非还是粮草接续不上的缘故。”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想此次西征调派兵马及粮草,需耗费时日,待准备停当及兵马到达各自位置,时辰也该进入冬月了。

届时陇西那里又是风寒雪急,我军不熟地理又遇此恶劣天气,会不会正中伏允的下怀?臣以为不如待来年天气转暖,再行进兵。”

李世民爽朗一笑,说道:“不妨,药师兄曾率军深入漠北,一样天寒地冻,相比之下,陇西之寒冷还比不上塞北。

药师兄,你以为呢?何时出征,由你决定。”

李靖道:“我国这些年来连年丰收,粮草及兵器充盈仓库。

相比之下,那伏允接连对外用兵,消耗很大,无太多储备。

方今天寒之际,其牛马无放牧之草,数量顿减,正是其疲困之时。

陛下说得对,我军士气高昂,有各种环境之下征战经验,天寒地冻难挡我军之脚步,臣意即时出征。”

大举征讨吐谷浑的方略就此定了下来。

李靖此后忙碌征战之事,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三日后即带领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彻、薛万均、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人奔赴鄯州,将此作为其中军所在地。

其临行之时,又致书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让他们到鄯州会合,召开阵前军机会议。

尉迟敬德一腔热情请战,终于未能成行。

他自从武德九年领兵在泾州阻击突厥兵一战之后,此后未有领兵上阵的机会。

昔日秦王手下叱咤风云的一位勇猛虎将,随着李世民当了皇帝,似乎也雪藏了起来,其内心里不免有许多遗憾。

李靖带人西行,这日经过豳州,又想起了昔日的浅水原之战,更想起了曾在那里牧马的张万岁。

这名老马贼去年无疾而终,李世民闻其身死不免滴下两行清泪,赠封张万岁甚厚。

张万岁自从追随李世民之后,对唐朝马政贡献可谓大矣。

他从饲养数千匹马儿开始,不断引进良种,又养马得法,终于使唐军拥有了数十万匹战马。

四夷畏惧唐朝兵马雄壮,不敢轻视,其中就浸透了张万岁的心血。

说起来,李世民爱马成癖,手下有一位不凡的善养马之人,君臣可谓相得益彰,使大唐之马不输于四夷之马,成为征战之时的利器。

张万岁死后,陇西牧马场由韦盘提接手管理,此人原在幽州养马,也是天下闻名,他忠实地继承了张万岁的衣钵,使唐朝马政继续兴旺下去。

李靖想起张万岁,内心有些暗暗忧伤。

那年的浅水原之战,李靖和张万岁正值壮年,他们一人为兵法大家,一人为养马之杰,在各自爱好的天地里纵横驰骋,正是心高志扬的时候。

不料十余年下来,张万岁墓木早拱,而李靖也年高多病,此次虽勉力为帅,再像往日那样率兵奇袭敌阵,已经力不从心。

可见人生苦短。

李靖正在路上感叹张万岁的当儿,这日京中来了一名身着异服之人,前往鸿胪寺求见唐俭。

这人说着很怪异的话,其身旁通译之人又语焉不详,弄得唐俭一时不明所以。

最后,唐俭费了好大的劲儿,方才明白此人是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来的使者。

那名通译实在糟糕,虽为难得满头大汗,终究词不达意。

唐俭脑中这时候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何吉罗来,即派人去唤。

这名使者见到何吉罗到来,脸上绽出笑容,急忙迎上前去,呜里哇啦与何吉罗对起话来,看来二人相当熟识。

唐俭念着何吉罗是尉迟敬德的至交,且二人较熟识,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他笑问道:“吉罗,你认识这名吐蕃使者吗?看样子,你们原来定是熟识得很呀。”

何吉罗道:“小人曾向唐大人禀告了吐蕃的情况,小人与其小论禄东赞甚是交好,这名使者正是其身边之人,甚是熟识。”

“刚才他见你喜出望外,都说了些什么?”

“使者刚才说,禄东赞让他入京后先找小人。

然京城之中如此多人,他寻了二日,实在无头绪,无奈间就先来拜见大人。”

“那好,就有劳你转述他的话。

刚才那名通译实在糟糕,所译之话让人如坠云雾中。”

何吉罗一笑,侧头与吐蕃使者交谈了片刻,然后对唐俭说道:“唐大人,该使者转达吐蕃赞普的言语,主要有两层意思。

一者,吐蕃居处偏僻,渴望与大唐交好,此来即是申明此意;二者,吐蕃赞普听说大唐对吐谷浑用兵,为示今后交好诚意,愿意出兵协助大唐。

”唐俭觉得事体重大,遂引吐蕃使者拜见李世民,何吉罗自然跟随充当通译之职。

李世民对吐蕃的认识还不十分清晰,只是觉得吐蕃近年来迅速崛起,与其赞普弃宗弄赞的能力大有干系,遂多问使者,让其多叙说弃宗弄赞的事。

那使者见大唐皇帝如此关心自己的赞普,就眉飞色舞颂扬赞普如何英武,如何有谋略,甚至将弃宗弄赞的体貌特征都叙说了一遍。

最后,向李世民请求道:“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中华永结同好,特请小人致意大唐皇帝,请惠赐大唐公主与赞普结为婚姻。

今后,赞普将以子婿之礼对待大唐。”

李世民不置可否,内心对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不以为然,就未答复该使者的请婚之言。

何吉罗察言观色,用吐蕃话对使者解释道:“皇帝陛下以为中国与吐蕃以前从未往来,如今吐蕃派使来京,大唐亦会派使答礼。

至于求婚之事,待今后徐图之。”

这番话说得该使者连连点头,其内心也觉得赞普一上来就求婚,性情不免太着急了一些。

吐蕃主动派使来致修好之意,李世民心中大慰,觉得这弃宗弄赞还是有相当见识的,遂对使者说:“朕向来视华夷为一家,你为使来致修好之意,朕心甚慰。

你归国后,可向赞普转述朕之话,自今以后,两国勿相侵扰,要相处融洽。

至于征讨吐谷浑之事,我军集合重兵,已将吐谷浑围得如铁桶似的,胜券在握,就不要吐蕃再发兵相助了。”

最后,李世民让唐俭从鸿胪寺派人,随该名使者入吐蕃慰抚答礼。

数日后,鸿胪寺录事冯德暇作为大唐使者,动身奔往吐蕃,是为大唐出使吐蕃的第一位使者。

李靖入了鄯州,李大亮早前一日就从凉州到了这里,与段志玄一起迎候李靖等人入城。

岷州都督李道彦、利州刺史高甑生想是因为路途遥远,尚未到达。

李靖见状,脸色顿时一暗,嘱人到驿站催传此二人。

段志玄此战未能取得完胜,李世民亦未下旨让他回京。

他这些日子呆在鄯州,心里不免失落。

回思战役的经过,检讨自己战前未详细谋划,仅逞一时之勇仓促进击,未堵伏允退路,终使他从容逸去,心中愧疚万分,见到李靖等人来到,段志玄问道:“你们此来,可带来皇上给我的旨意?”

李靖临行之时,李世民让他对段志玄便宜行事,李靖已经为他想了一个好差使,遂接口道:“段将军追击伏允八百里,将其众逐入大漠之中,京中早传为佳话。

皇上此次调集重兵,是一举解决伏允的时候了。

李靖此来,皇上嘱咐我道,说段将军上次劳累太过,此次不宜再到军前冲锋陷阵,让你佐长孙无忌主持粮草接续之事。”

李世民未有片言相责,给了段志玄很大安慰,然他羞色上脸,不安道:“李大都督此言,使志玄更加羞愧。

此役未与伏允交手,他又领兵大掠凉州,使皇上寝寐不安,终又发重兵劳顿大家来此,皆是志玄之罪啊。

皇上以宽仁之心,不肯责备志玄半句。

然我的心中,这些日子没有一刻安静,实乃负了圣恩,有失天下之望。

至于什么佳话之类,让志玄听了更加难受。

李大都督,我知道你在宽慰我,可那伏允从容逸去,看似逃跑,实乃奸诈,妄想引诱我军深入,说到底,还是那伏允胜了一筹。”

李大亮在旁接口道:“志玄兄,你这些日子在鄯州,日日追悔己过,难道就没完没了?皇上英明无比,你若有错处,他一样会责怪你。

如今皇上准你立功,你应该打点精神,开始筹划粮草之事才是,何必要如此喋喋不休?”

李大亮把守凉州,近来与段志玄来往颇多。

他早就看明白了前次失利,主要因李世民过于轻视伏允的缘故。

他既然不责段志玄,又派李靖带领重兵来征,摆明了不想归咎于臣下。

李靖不喜多言,点头说道:“就是这话。

段将军,你毕竟深入过吐谷浑腹地,待战前会议上,你可就吐谷浑风俗地理,谈谈对此战的想法。”

李道彦第二日方赶到鄯州,那高甑生脚步缓慢,姗姗来迟,又过了二日方才来到。

高甑生原来是秦王府旧属,在玄武门之变中随同侯君集一起在宫内埋伏,立有功劳。

李世民即位后,觉得高甑生既有武功,文才尚可,遂授他为外官,数年之后,他终于升迁为刺史。

高甑生见了李靖,满不在乎,大咧咧地说道:“李都督,此次集会似应在京中为好。

你偏偏将地点定在鄯州,害得我疲累不堪,虽快马加鞭,依旧未赶上趟儿。”

李靖一言未发,冷面相对。

到了军前会议上,李靖沉着脸说道:“此次对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皇上为此调动许多兵马,以求一战而胜。

本人忝为行军主帅,为不负皇上圣恩,定当尽心为之。

我从军多年,诸位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即是以严令治军。

皇上这次共发五路兵马,又使突厥、党项、契?三部协助,若无严令,势必一盘散沙,我在这里还要重申严令。

李总管、高总管,你们为二路兵马主帅,须使你们明白对手的状况,这就是我召集你们来这里的缘故。

我算着日程,你们不该延误时日到此。

念你们是初犯,本帅此次不惩戒你们,今后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休怪李靖铁面无私!”李道彦是淮安王李神通的长子,高甑生是秦王府旧属,他们又为一州刺史、都督,皆是傲慢不羁的性儿。

李靖上来就直言斥责,二人觉得很不舒服。

李道彦性格懦弱,不好意思直言相抗。

那高甑生却是直筒脾气,他又知道李靖未在玄武门之变前支持李世民,隐隐觉得李世民并不十分信任李靖,遂接腔道:“李都督,下官确实耽误了二日,然这并非战事之时,不可苛责太过,至于说李都督以严令治军,下官也耳闻不少,今后定将严格依令而行。

”李靖听出了高甑生的弦外之音,那是讥刺自己袭破东突厥之时,手下兵士掳掠财宝的事。

刹那间,李靖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楚:“我这些年为唐王朝立下多少大功,可总有人在鸡蛋里挑骨头,硬想攀上我的毛病。

我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未有任何异心,他们为何总对我放心不下呢?”

不过李靖为人沉静有度,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仅是一掠而过,他此时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不理会高甑生的讥诮之言,环视在座诸人说道:“五路兵马合围吐谷浑,最紧要处在于须依本帅号令,在规定时辰内到达指定位置。

若有一路兵马延误了日程,就会给伏允可乘之机,万一他又脱逃出去,我军即是全盘皆输。

本帅出征之前,皇上亲手赐我金箭。

嘱我在前线中对违抗军令者行杀罚之权,不用奏报。

本帅这样说,非是吓唬诸位,只是因为此战重要,没有严令约束,必败无疑。

诸位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帐中众人齐声答应,李道彦、高甑生在此情势下,也出声附和。

侯君集对李靖的态度很是矛盾,一方面,李靖为大唐取得天下立有赫赫战功,实为当世兵法军机大家,他不得不服;另一方面,李靖年老多病,而李世民每遇重要战事仅垂青李靖和李世羙二人,却对自己熟视无睹,这让心性高傲的侯君集又有些不服。

他此次意欲抖擞精神,干出一番功业来,让天下知闻自己的手段。

他对李靖重申军令,满心赞成,说道:“慕容伏允奸诈多智,善依托地势与我军周旋,如泥鳅一般。

我军若一盘散沙,人数再多,终归无用。

只有紧紧抓住其尾巴,大军合围给予其雷霆一击,方见成效。

李都督今日上来就强调军令,君集认为实为关键。”

高甑生的资历要比侯君集浅许多,他到了侯君集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侯君集既这样说,他不敢再吭一声。

接下去,李靖谈了对此战的打算,并指定各路兵马进击的路线和时间。

东面的李道彦和高甑生率领所部兵马,于某月某日出岷州、利州,集结于河州及茂州一线,防止伏允带人向东及东南逃窜;李大亮率所部兵马于某月某日出凉州,向西至阳关及且末河一带布防,堵塞伏允逃往西域的通道。

待以上二路兵马到达指定位置,由侯君集带领所部兵马沿积石山,自东向西开始急行军,于某月某日到达指定位置,从而形成自南向吐谷浑包抄的一支奇兵;北面,李靖的中军帐下辖李道宗所部兵马,向南在凉州、甘州、沙州一带排开阵势,形成对吐谷浑北面向南的挤压。

这样,三路兵马稳守阵地,由侯君集和李道宗率领南、北二路兵马向中间挤压,采取步步为营的方略,逐步缩小合围圈。

李靖将此战的方案说定,最后说道:“此战禀承皇上的行军方略,本帅仅是排定日期而已。

我还想再重申一点,即是各路兵马要严守进军时间到达指定位置,是为此战的成败关键。”

薛万彻这时说道:“此战既然是皇上钦定方略,任何人不遵守即是违旨,抗旨不遵就是杀头的罪过。

李都督,这一点其实不用多说。”

李靖点点头道:“就是这样,诸位下去分头准备吧。

李总管、高总管,你们毕竟不熟悉陇西风俗及地势,这正是我将你们千里迢迢召到这里的缘故。

你们二人不妨在这里多呆数日,我让段将军陪同你们,实地熟悉这里的风俗及地势,对下步战事很有好处。”

李靖让李道彦及高甑生熟悉陇西的风俗及地势,并非心血来潮。

他还在京中时,就觉得唐军不明风俗及地势,实为一大短处。

他到了鄯州和段志玄呆在一起,多问询这方面的事。

段志玄回首往事,觉得还是吃了不熟地势的亏,深悔未及早找寻向导之人。

李靖追问道:“要说熟悉地势的,除了吐谷浑人以外,还有党项人了?”

“不错,党项人原来与吐谷浑人为一体,只是这些年以来,党项人不堪伏允的压榨,而反叛向唐。

李大都督此来,还要好好利用党项人之长。”

段志玄又思索了一会儿,向李靖建议道:“我与党项部及契?部交往过程中,觉得二部之人差异很大。

相比之下,契?人豪爽直率,胸怀坦荡;而党项人囿于狭窄胸怀,对自己的地盘很看重,不容外人侵入,且好利重金。

李大都督若想用党项人为向导,须谨慎为之。”

李靖点头认可,然后细细盘算。

后一日,李靖召来党项部首领拓跋赤辞,以好言抚慰,许以重金,让其挑选精干之人为唐军向导,并誓言不取党项一寸地盘。

拓跋赤辞见能获如此多的金帛,喜出望外,连连答应。

其回去后即挑选族人,将其源源不断输入唐军营中,以为各队的向导。

李靖在鄯州这里排兵布阵,忙个不停,因各路兵马未开始行动,外人看来并无动静。

慕容伏允还以为大唐对他无计可施,经常派兵到大唐边境上骚扰一番,然后得意洋洋而归。

慕容伏允不知道,针对他的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李世民更是起用了闻名天下的李靖为帅,他的美妙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是战前短暂的平静,平静之中正积聚着无限的杀机。

却说冯德暇随同吐蕃使者,一路上晓行夜宿,更经历了艰苦的高山气候,在路上行有月余方才到达逻些。

弃宗弄赞和禄东赞见大唐使者来到,不免喜出望外,他们以吐蕃的最高礼仪来接待冯德暇。

弃宗弄赞见大唐皇帝并未答应自己的请婚之意,心中有些失落。

禄东赞在一旁劝道:“大唐与我国毕竟第一次通使,赞普通婚之意固然殷切,可也需要一来二去的工夫。

此事需要慢工夫,想使者此去匆匆,未展开此话题。

且留待时日,慢慢为之。”

弃宗弄赞怫然不悦,斥道:“慢慢来?莫非让我等到胡子白了不成?”

“赞普尽管放心。

大唐公主既然下嫁突厥人,能嫁伏允之子,缘何不能来我国?若事不谐,我可以亲自出马,到长安城里说通大唐天子,为赞普访来一个好公主。”

弃宗弄赞点头道:“好吧,就慢慢为之。

我相信你的手段,若大唐皇帝同意和亲,你须往长安为使。”

禄东赞躬身答应。

弃宗弄赞又转向吐谷浑的话题,叹道:“这个老伏允有些不知好歹了,如今大唐强盛,四方皆心慕贡之,独他不以为然,还接连去撩大唐的虎须,简直是自讨没趣。

我看呀,大唐定会遣重兵去征吐谷浑,老伏允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弃宗弄赞年轻英武,有相当的胆魄及见识,吐蕃在他的手中逐渐强大起来,皆是他的治驭之功。

他现在替慕容伏允忧心,说明能够准确地洞察时势。

禄东赞接口道:“不错,我也正替老伏允担心哩。”

弃宗弄赞担忧地说道:“大唐若攻下吐谷浑,会不会再来图谋我国呢?”

“不会。

一者,我国地处高山,中原地域广大,向来没有图我之意;二者,大唐这些年致力国内安定,若无他国主动去侵扰,其无意动刀兵。

老伏允就是现成的例子,他若老老实实与大唐睦邻友好,何至于与大唐刀兵相见?由此观之,赞普不用忧心。”

“嗯,但愿如你所言。

和亲的事还要抓紧,若大唐皇帝允将公主嫁我,我即以子婿之礼待大唐。

这样,即可高枕无忧了。”

越州今称为绍兴,位于会稽山下,自秦汉以来一直称为会稽郡。

这里北靠浙江(今称钱塘江),境内河道纵横,绿水晶莹,石桥参差,轻舟穿梭,青山如黛,一幅明丽的水乡景色,素有“鱼米之乡”之称。

越州城北三里处,有一处香火甚旺的寺院,名为戒珠寺。

该寺自北魏年间设立,到了隋唐二朝又增加规模,寺院比原来扩大了一倍。

寺院坐西朝东,依山势而建。

院内的正殿为大雄宝殿,其他的如天王殿、伽蓝殿、千佛阁、洗心殿等一应俱全。

在正殿的左边,一溜儿排列了许多廊房,自前面开始,称为东静院、方丈院、上院、下院,是方丈及其他僧人的寝房。

东静院内又辟作若干小院,让一些得道的高僧居住,寺院另拨小童侍候。

李世民所恼火的辩才老僧就住在东静院偏西的一处小舍内。

辩才今年已八十九岁,发须皆白。

其精通佛理,又是隋朝得道的高僧智永的得意弟子,全寺上下,对他甚是礼敬。

辩才又善琴棋书画,尤其是书艺闻名天下。

李世民三次召辩才入京,外人不知道李世民的本意是查问《兰亭序》法帖真迹的踪迹,还以为当今皇上闻其名而优待之。

如此,辩才的名声更响。

这日日落时分,辩才按例步出寺外,沿着山脚漫步。

微风吹过,将辩才的长长银须荡起,与其身着的黄衫相映,愈发显得仙骨庄严。

暮色渐至,四周寂静万分,一群群的鸦鹊飞入林中,绕树寻找自己的窝儿;那采樵之人,急匆匆赶回家,其涉过山涧的溪水之时,已经隐隐听到了远处的猿啼虎啸;回首望去,就见那戒珠寺依着山色,孤独地现出寂寥之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佛前点起银灯,在暮霭中闪闪烁烁。

此时辩才心静如水,他在享受这熟悉的宁静,以及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其神态愈加轻松安然。

辩才欲折回寺院的时候,忽见前面匆匆过来一人。

待此人走近,辩才方看清此人约二十余岁,如女性一般白皙的面皮,一双秀丽的大眼,配上一双修长的剑眉。

其身穿飘飘的黄衫,上面布满尘土,加之神色疲惫,显出一副潦倒之相。

看其体貌以及打扮,似是山东之地的落拓书生。

辩才判定了对方的身份,心里先生出了一些怜悯。

那人到辩才身边,停下脚步,躬身打个问讯,说道:“小人自山东来此贩货,昨日自杭州搭便船,不料舟行太慢,到了这里就错过了宿头。

敢问老师父,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

此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吴语,令辩才十分惊讶,遂揖手道:“阿弥陀佛。

檀越既自称为北人,缘何会说一口吴中之语?”

“好教老师父知闻,本人为梁元帝之后,这些年虽长住北方,吴中之语并未丢下。

”“檀越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为生计所迫啊!老师父见我体形如此,那时因为幼时一直读书,未在田间里劳作,显得有些纤弱。

如今功名不成,无奈何间,只好购些蚕种来卖,以此聊作糊口。”

这句话引起辩才无限感叹:“檀越原为帝胄之家,经乱世沦落至此,委实令人心伤。

嗯,时辰不早了。

檀越也应该看到了,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借宿的地儿。

你若不嫌山寺简陋,就先到老衲舍内暂住一宿,明日再寻他处如何?”

那人喜出望外,躬身施礼道:“弟子蒙老师父恩遇,只有感激涕零。”

这人一高兴,顿时改变了自己的称呼。

“既是这样,我们走吧。

檀越既是梁元帝之后,自然姓萧了。”

“不错,弟子确实姓萧。

老师父今后称呼弟子,直呼萧生即可。”

这名萧姓青年,即是李世民所派来的监察御史萧翼。

他今日好像偶然路遇辩才,殊不知,他已来越州数日,暗暗打探辩才的生活习性。

他知道了辩才有晚间到寺外转悠一圈的习惯,遂定下计策,就有了今日巧遇辩才的场景。

辩才初一接触萧翼,既感于其是帝胄之后,又喜其文雅的谈吐,就有了好印象。

辩才日常自视才高,又是高龄,周围并没有可以谈得投机之人。

他日日伴着晨钟暮鼓,多是独处的时辰,心中不免有许多寂寞。

回寺的路上,辩才又与萧翼攀谈了数番,萧翼答话得体。

辩才试着一问,得知萧翼对琴棋书画并不生疏,立即有了知音之感。

辩才的房舍甚是精巧,共有三小间。

其内间为辩才的卧室,外面两间,一间摆满书卷、案台、古琴等物,另一间为客房,侍候辩才的小童也住在这里。

辩才入室后,吩咐小童道:“萧檀越从北方而来,一路旅途劳顿,肚子还空着,你赶快准备一些缸面、药酒、鲜果、素面等物。”

小童答应后离去。

辩才拿出棋盘,示意道:“萧檀越,趁此间隙,我们先摆上一盘如何?”

“弟子奉命。”

萧翼边说边坐到辩才对面。

“檀越腹中空空,老衲如此性急,是否有些乘人之危?”

“不妨,弟子年轻体壮,少进一二餐饭,不足为虑。”

是时,弈棋之风非常炽烈,帝王贵族、文臣武将、僧道渔樵、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中,都有围棋高手,可见围棋的普及之广。

朝廷的翰林院中,有官名为“棋待诏”,即是挑选天下的围棋顶尖高手来充此职。

其除了侍奉皇帝下棋外,有时还教宫人弈棋。

辩才的棋盘很别致,乃烧就的白瓷。

只见棋盘底色白净玉润,上面刻有纹理清晰的棋路。

当棋子落在盘上的时候,可听见有清脆的响声,甚是美妙。

辩才让萧翼执黑先行,萧翼执棋说道:“老师父,弟子惯好下快棋。

今日时辰太短,我们就下一盘快棋如何?”

辩才沉吟道:“萧檀越这样说,想来棋艺大非寻常。

好呀,老衲虽脑筋迟钝,也爱快棋,就这么办。”

萧翼提出要下快棋,并非盲目为之。

他临出京之前,略略打听了辩才的脾性。

得知辩才固然年老,然爱性急。

其师智永多次说过,习书之人应该心如止水,不可急躁,方成大器。

辩才遵从师训,努力将自己的火暴性子化入笔墨之中,以求淡泊。

数十年下来,辩才果然磨炼得平和一些,然人之禀性为天成,一遇特殊时刻,他那急性子又会暴露出来,彰显无遗。

萧翼现在投其所好,也想亲自试一试辩才的习性。

萧翼执黑先行,此后下子,嘴里不时叫着弈棋术语,拈指提子轻叩棋盘,姿势美妙,让辩才大为心折。

他深居古寺,平时难有如此高强之人过招。

所谓棋逢对手精神爽,辩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与萧翼展开对攻。

二人落子如飞,不觉已下了一百三十余手。

这时,萧翼投子入盒,叹道:“不料老师父棋艺如此高深,弟子观棋面形势,已入收官阶段。

若再想开辟新天地,弟子委实不能。”

辩才摇头道:“萧檀越不可妄自菲薄,老衲观棋面形势,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哩。”

说罢,他也弃子入盒,开始点目数。

过了片刻,辩才吁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说道:“算来算去,老衲侥幸胜了萧檀越半目棋,可谓不分胜败。”

萧翼一直观察辩才的神色,发现此老僧如此好胜,不禁暗暗好笑。

小童将酒饭端了上来,原来江东所说的缸面,即是河北所称的�NB063�头,实是初熟之酒。

辩才让萧翼饮初熟酒,自己却陪饮药酒。

原来寺院中禁止僧人饮酒,若僧人身体有病,饮些药酒倒无妨。

辩才年已八十九岁,天天饮药酒亦属正常。

辩才执酒祝道:“老衲居处寂寞,不料今日能与萧檀越相识,可谓一见如故。

你棋艺非凡,敢是故意相让,让老衲胜了半目。

老衲深自感谢,来,请满饮此盏。”

萧翼感动道:“弟子这些年颠沛流离,极度落拓。

今日来到老师父舍中,有一种久违了的宾至如归的感觉。”

说完,他举盏向辩才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辩才浅饮一口,微笑道:“老衲深居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心如止水。

难得你身怀才艺,与老衲极为投缘。

老衲只有一点疑惑,想问檀越究竟?”

“老师父请问。”

“老衲曾入京三回,见过当今皇上。

老衲觉得,当今皇上实为不世出的贤主。

其有武功韬略,为大唐夺得天下立有奇功。

其即位以来,抚民以静,不滥使民力,开一代盛世。

老衲又听说他求贤若渴,开科举不依常式,四时听选,不拘一格选人才。

马周昔为常何将军的门客,皇上阅上书之时识其才,因简拔之授以重任。

老衲以为,大丈夫处盛世之时,不可流于草莽陋巷之间。

以你之才,似到朝中建功才好,你如此落拓,老衲实为不解。”

“老师父这样说,让弟子实在羞愧。

弟子曾经自负才艺,亦到科场中试了几回,无奈运气太差,每次离中榜皆差了几名。

如此让弟子实在灰心,因想天下之大,其间藏龙卧虎,许是没有弟子显露的机缘。

没办法,只好南北穿梭,行商贾之事,聊以糊口罢了。”

辩才点点头,说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许是你机缘未到,才有这些磨难。

依老衲之意,檀越这辈子欲显露头角,须从科举功名上入手。

老衲的眼光不会错,你不可轻易放弃。”

“弟子谨记在心。”

辩才侧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道:“眼前有酒无令,太过沉闷。

萧檀越,我们不行酒令,饮酒赋诗如何?”

“弟子从命。”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取来诗韵筒,先让萧翼取韵赋诗。

萧翼推辞,说道弟子不能先于师父。

辩才微微一笑,伸手从筒内取出一韵。

二人伸头一看,原来是一张来字韵。

辩才起身离座,绕窗漫步,既而吟道: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萧翼也离座起身,走到室右的古琴旁,赞道:“好诗。

老师父,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且让弟子抚曲一首,请老师父将此诗再吟咏一回,以彰其趣。”

辩才喜道:“诗乐一体,是为至趣。

好呀,老衲今日得遇良才,实在是欢喜得很了。

你先调琴韵,老衲即依曲咏出。”

那边萧翼惊叹道:“好琴。”

只见这是一张焦尾桐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

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凤凰”,琴侧以金玉镶成为龙凤螭鸾。

“不错,此是先师之物。

相传此物为汉时赵皇后所有,老衲又见上面刻有秦篆,猜想此物定是秦代所制。”

萧翼悠悠言道:“相传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其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曰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此琴名为凤凰,显系依古意而成。”

他俯身轻抚七弦琴,只听琴音平和中正,音调回旋婉转,端的是韵美纯正。

萧翼赞叹之余,伸手开始抚曲。

辩才细辨其音,知道其所抚曲为《水仙操》。

该曲相传由春秋时伯牙所作,伯牙学琴三年不成,一日来到东海蓬莱山,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操琴而歌,遂有此曲。

只听此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

在其演奏山顶一节,好似一人登临峰顶,俯视群山,只见春残花落,又听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

又闻四周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极尽寂寥之状。

辩才合着音韵,缓缓将所赋之诗诵出。

诗韵相配,甚是和谐。

辩才诵罢所作之诗,见萧翼抚琴未歇,遂闭目倾听。

到了最后,只听萧翼所抚琴曲若海水涨潮,海鸟拍击水势,展翅向海内飞去,其鸣叫之声,渐行渐远,既而万籁俱寂。

辩才闭目摇头不止,赞道:“好哇。

伯牙此曲在你手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自先师仙逝以来,老衲从未再听闻如此美妙的琴曲。”

“老师父谬赞了,弟子如此技艺,岂敢班门弄斧?弟子只是想合着老师父的兴致,凑个趣罢了。”

二人旋归其座。

辩才拿起诗韵筒,伸向萧翼道:“萧檀越既让老衲听闻了美妙的琴曲,想诗才也不差。

来,速抓一韵,让老衲及早欣赏。”

萧翼也不推却,伸手抓出一韵,却是一张招字韵。

萧翼微一沉吟,随口咏出,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援躁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若业风飘萧翼此诗既合招字韵,又与辩才前诗唱和,引得辩才连连夸赞。

萧翼有所图而来,知道辩才为人孤傲,与其相处肯定不容易,今日只是想与其照一面而已。

不料辩才为性情中人,见了萧翼的才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二人通过诗酒联话,又抚琴弈棋,拉近了距离,甚是融洽。

萧翼暗暗心想,若依此气氛结交下去,只要《兰亭序》真迹确实在辩才手中,不愁取不到手。

只是自己处心积虑,投其所好欺骗面前这位善良的老僧,心中有些不忍。

又想皇命不可违,你辩才老僧已是风烛残年,还苦苦地霸住《兰亭序》真迹不示人,枉费了当今皇上及天下爱书之人的心意,其实不该。

想到这里,就对自己的欺骗之举顿时释然。

那辩才却不知道萧翼的这番心绪,依旧一团高兴,显得天真烂漫。

他们又联了数首诗,既而又谈前代文史。

萧翼抖擞精神,将胸中所学尽数抖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使得辩才更为折服。

二人舍中漫话,不觉东方已白。

小童惜辩才年老,多次催促其入睡,被辩才赶走。

待他看到东方已现鱼肚色,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老衲的不是了。

想萧檀越一路长途跋涉,老衲私于自己兴致,竟然不觉时辰,让檀越陪同苦坐。

唉,人老了就糊涂,想檀越定是责怪老衲了吧?”“老师父高龄,弟子年轻力壮,要说责备之话,只能责弟子扰了老师父的清修。”

“如此,我们撤席各自安歇吧。

萧檀越,老衲今日见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不知你天明之后,意欲何往?”

萧翼一闪念间,觉得不如就此趁火打铁,干脆就住在这里,想法看到《兰亭序》真帖最好。

又一转念想,辩才看似天真烂漫,然他经历多个朝代,可谓阅历丰富,自己若太性急,万一露出马脚,则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他缓缓答道:“弟子来越州为贩蚕种。

天明之后,弟子要到乡间走一走,须办妥此事为要。”

辩才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甚不舍,说道:“萧檀越不会几日就回吧?”

“不会。

弟子每年来越州,须在此呆上月余时间,方能办妥此事。”

“那好,望你办事之余,经常来舍中见见老衲。”

“弟子若有闲暇,定置酒来此,以答谢老师父。

圣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

辩才哈哈大笑,起身道:“我们实为忘年之交,难道还要随这些俗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