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皇慧眼识马周 李靖忠心领三军-唐太宗第3卷:九天春色

这年夏季时中原果然多水,因民部早已符传各州,让其注意水势,水部郎中更是逐个视察了容易发生水患的地方,督促防汛,虽雨水连连,并未酿成大灾。

转眼间到了秋收季节,田野间见出大熟。

贞观元年时,因旱灾使粮食减产,关中米每斗需绢一匹才能换到,到了今年粮食丰收,米价直线回落,每斗米仅值二十钱。

这时,逃散出去的百姓纷纷返回乡里,众刺史喜出望外,将其妥善安置。

以往萧条的村落又起炊烟,各地渐渐有了一些生气。

李世民阅罢各地来的奏章,心中的欢喜不言而喻。

他想起陈君宾之功,特下旨擢其为太府卿。

李世民认为陈君宾有

理财的能力,而太府寺掌管邦国财货之政令,下设两京诸市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让陈君宾主持这里的政务,相信更能发挥其能力。

李世民一团高兴,有心想出外狩猎一番,又想起魏征等人的脸色,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秘书省魏征、虞世南前来奏事,李世民当场答复,然后说道:“虞先生,朕今日作诗一首,请你品评一番如何?”

虞世南接过绢纸,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艳诗,其诗曰:蝉鬓慵梳倚帐门蛾眉不扫惯承恩旁人未必知心事一面残妆空泪痕李世民以宫人的口气,写出了其不能得到皇帝恩宠的幽怨。

虞世南看后连连点头,觉得该诗写得好,然转念一想,李世民以皇帝之身,却写出这等宫中艳诗,毕竟有些不妥,遂谏道:“陛下圣作虽工,然体制非雅。

若天下之人知道皇上爱好此类诗,必然效之。

此文一行,恐风靡天下。

恕不奉诏。”

原来当时风行奉旨和诗,皇帝每写一诗示于臣下,群臣必须写诗和之。

虞世南既出此言,显然不赞成李世民写这类艳诗,故不奉诏和诗。

李世民看到天下大熟,心内高兴,其大多时间在宫内行走,因想起了写艳诗的游戏,若群臣和之,势必有着许多乐趣。

不料一贯沉默寡言的虞世南给了当头一棒,李世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魏征侧头看诗,明白李世民缘何如此,遂拱手道:“陛下,虞先生所言亦为臣之心意,当初梁简文帝好作艳诗,境内皆效之竟成风俗,谓之宫体诗。

这样的诗虽对仗甚工,词语又艳,终不是盛世之风,望陛下戒之。”

李世民已经听明白了二人的意思,示意虞世南将绢纸放于案头,然后说道:“朕知道了,皇帝的一言一行事关天下大体,虞先生,朕今后再不为此类诗句。”

魏征微笑道:“其实陛下作此诗,是为宣泄胸中的兴奋哩。

今年天下大熟,举国高兴,然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陛下要保持清醒头脑才好。”

李世民怫然不悦,说道:“人言做天子自得尊崇,无所畏惧,朕却以为要自守谦恭,常怀畏惧。

朕每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惧群臣。

魏卿,你的意思是说朕有些头脑发昏了?”

“非也,臣见皇上这些日子眉飞色舞,今日又作此艳诗,因想提个醒。

古人云:‘糜不有初,鲜克有终。

’愿陛下守此常谦常惧之道,日慎一日,则宗社永固,无倾覆矣。”

李世民点头答应,心里暗暗想当个皇帝真难,还不如做一个平常人那样自由自在。

然自己身上担负社稷之重,要想做得尽善尽美,惟有克制己欲,方能不蹈隋炀帝的覆辙。

魏征、虞世南告辞后,李世民起身到左边的案子旁站定,那上面堆有群臣所上之策略。

他随手拿了几本,然后斜倚在躺椅上观看。

第一本为王?所上,其中说道:“比见吏部择人,惟取其言词刀笔,不悉其景行。

数年之后,恶迹始彰,虽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

王?的这段话,是说吏部选人时仅论其会试成绩,而未从本人的德行等方面细加考查,万一此人德行有亏,在任上荼毒百姓,则其恶劣影响无可挽回,百姓已受其害。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窗外,觉得时辰已近午时,遂令人去传王?,让他过来共进午膳。

王?急匆匆过来的时候,尚食局已将午膳摆好,李世民坐在上首,令王?与自己对脸坐下,然后边吃边说道:“王卿,朕已看了你的上疏。

然书中仅提其弊,未说如何改之的法儿,今天你可以提一提。”

王?道:“陛下,现在每年选数千人,吏部不能知悉每人的德行,仅凭会试成绩配其阶品而已。

臣以为两汉取人的法儿可以借鉴。”

“两汉?你可慢慢道来。

来呀,为王卿添酒。”

一名美人袅袅婷婷执壶为王?添酒,王?侧目一看,发现该女美艳脱俗,委实令人艳羡。

王?定了定心神,然后答道:“谢陛下赏。

两汉取人,皆于乡闾之间访其才德,州郡择其出众者贡之,然后朝廷入用,当时号为多士。”

“眼下参加会试的举子中,不也有乡贡出身吗?”

“不错,确实有乡贡身份,然其毕竟为少数。

依臣意见,中央及州县官学中,生徒入学资格限制太死,如此就绝了许多能才的入仕之路,须放开限制。”

李世民不赞成王?这个意见,摇摇头道:“不可。

魏晋之后,官有世胄,谱有世官,到了我朝虽有变化,然不能混淆士、庶之分。”

魏晋以来,门第观念很重,李渊身为关陇贵族后裔,自然不能免俗。

李世民在征战和理政过程中,为了笼络人才,逐步打破关陇贵族的范围,起用魏征等山东寒族之人,已是很大的进步。

但士族及庶族还是有区分的,让李世民打破士族及庶族的界限去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尚没有这个心思。

不过他还是赞成汉时法令,在士族中经过乡、县、州逐级选拔,全面考核其才具、德行。

李世民目视王?道:“不管怎么说,你主持门下省,仍然关注吏治之弊,朕心甚慰。

王卿,你知道朕最看重你的什么优点吗?”

王?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臣有自知之明。

若论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如晦。

每以谏诤之心,将陛下与尧、舜相比指君之短,臣不如魏征。

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温彦博。

断狱理案,举重若轻,臣不如戴胄。

至于激浊扬清,疾恶好善,臣与他们相比,亦有一寸之长。”

李世民大喜道:“不错,激浊扬清,疾恶好善,确实为朕看重你的优点。

王卿,你对其他人的评价,可谓恰倒好处。

来与朕同饮一盏。”

他们饮的是

葡萄酒,只见酒为琥珀色,入口甚甜。

两人饮尽之后,那名美人又轻轻为他们斟上。

李世民满意地说道:“朕听了你的这番话委实开心。

人非完人,皆有所长。

看来朕用你们,确实各得其所。

王卿,你这番话其实也是赞扬了我呀。”

“臣实事求是,不敢夸张。

人皆有所长,然对其短处也不能不管。

取长补短,方为正途。”

李世民今天与王?共进午膳,心情很好,不觉多喝了几盏。

他素来不善饮酒,顶多喝几口比较平和的葡萄酒即可。

今日醺醺然之间,他抬眼看那添酒的美人,感叹道:“王卿,你说得不错。

人有其短须补之,然有一些人本色挺好,惜其无人制约为所欲为,又生出了许多短处。

你知道眼前的这位美人是谁吗?”

“臣不知。”

“她是庐江王李瑗之姬也。

李瑗生性懦弱,性格本来很平和。

然他到了幽州,性子却变得很骄横。

一日他见此姬甚美,即杀其夫而夺之。

看来人之性子易变,若有好环境则往好处发展,可以制约其短处;若到一骄逸之环境,人性之恶处彰显无隐,李瑗即是此例。”

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后,李瑗当时为幽州都督,其与李建成、李元吉来往甚密,闻听李世民掌权惊惧不已。

其身旁的王君廓包藏祸心,怂恿他反叛李世民,既而又杀掉李瑗向李世民邀功。

李世民从人之性格长短处,引出了李瑗杀夫夺妇的丑事。

他却没有想到,李瑗已死,自己理该将此美人还归其家,不该千里迢迢将她召入宫中侍候自己。

王?不假思索,离席躬身道:“陛下认为庐江王纳此妇是错是对?”

“杀其夫夺其妻,兽行也。

这还用问对错吗?”

“庐江王所为不对,然将美人藏于宫中似也不妥,臣以为陛下为绝天下之议,放其归家最好。”

李世民一愣,自己刚才痛说李瑗之非,自己却不忍舍此妇人,岂不是继续李瑗之行?他不禁尴尬起来,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哑然失笑,挥手示意王?坐下,说道:“王卿之激浊扬清,疾恶好善,何其速也,你刚才还说谏诤不如魏征,朕看你一点都不逊色。

好吧,朕从你意,今日就将此女归还其亲族,许其配人。”

那美人一听,忽然泪如雨下,伏在李世民面前道:“陛下,臣妾愿继续在宫中服侍,不愿归乡。”

李世民柔声道:“罢了,你听了王卿的言语,知道我们君臣皆以天下为重。

你留在宫中事小,然有违大义。

这样吧,朕多送你金帛,以为安家之资。

来人,扶她梳洗一番,今日即送其出宫。”

美人满心不愿意,在宫女的搀扶下转入后宫。

看得出,其情意发乎真诚。

那一时刻,王?观之心中不免恻然。

李世民摇摇头。

今天本来心情欢娱,不料想被虞世南、魏征、王?三名大臣逐个劝谏一番,情绪不免低落。

转念一想,如今天下刚刚取得一次大熟,离天下大治的时日还距离远着哩,现在确实不是高兴的时机。

看到李世民有点意兴索然,王?起身告退。

王?走后,李世民觉得有些困意,遂在西暖阁小憩了一会儿。

李世民睁开眼时,就见秋日的光芒斜斜地射入阁内,可以感受到秋日的丝丝温暖。

他翻身起来,一旁的宫女为之洗面净口。

尚仪官见李世民眉间有郁郁之色,轻移莲步过来奏道:“陛下,新罗国新贡舞女二人,现候在殿侧。”

李世民微微颔首,那是同意的意思。

尚仪官抬手一挥,只见二女袅袅而来。

她们身着笿罗之衣,头戴轻金之冠。

这时,只听帐后的乐工开始起奏,那二女扭动腰肢,手指轻舒,和着乐声缓缓起舞。

二女头上的轻金冠最显特别,该冠以金丝结为鸾鹤状,饰以五彩细珠,玲珑相续,高有尺余。

二女舞态艳逸,轻金冠与之相谐相映,则人冠一体。

其歌声一发,如鸾凤之音。

李世民看了一阵,挥手令舞女退出,然后吩咐尚仪官道:“此为不祥之音,可将其退回新罗。

今后再有此类贡物,宫中不许纳之。”

说完,起身向太极殿走去。

李世民行在路上,忽然想起了吕才。

吕才当初在太原时,依古曲敷演成《秦王破阵乐》,很受李世民赞赏,如今在太常寺内任太常丞。

李世民欣赏了刚才的歌舞,觉得朝廷现在祭祀时沿用隋时的燕乐,很不像话。

有必要让吕才等考定音律,重定大唐雅乐和大唐宴乐。

进入太极殿,李世民首先看到躺椅上放着午前取过的奏本。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封皮上写着常何的名字,又见该折较厚,显然内容较多,心道:“好一个常何,多时不奏,一下子奏上来这么多。”

李世民翻开条陈,见其第一条写道:“京城中一直由人昼夜传呼,以戒行者,此乃旧制。

其声凄厉,不如隔街置鼓,公私便焉。”

李世民点点头,觉得置鼓传呼,既省人力,又统一了标准,此计可行。

又看第二条:“前者瀛州刺史卢祖尚不愿为交州都督,陛下忿而斩之。

臣以为卢祖尚失人臣之义,然不至于死,请陛下复其官荫。”

李世民阅罢大惊,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交州都督因罪得免,李世民见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廉平公直,遂征其入朝谕之曰“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朕欲授你为交州都督,克日赴任。”

卢祖尚当时满口答应,然出门后又后悔,上表以旧病为托不愿意赴任。

李世民闻讯当堂大怒,骂道:“匹夫既已然诺,奈何悔之。”

他召卢祖尚来太极殿,孰料那卢祖尚顽固得很,坚决不同意任交州都督。

李世民又复大怒,斥道:“我使人不得,何以为政!”喝令将之斩讫报来。

可怜那卢祖尚忠心为官多年,却落个如此下场。

李世民暴怒之时喝令斩人,事后也有些暗暗后悔。

李世民又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折内共有二十余条。

这使他大起其疑:常何武人出身,平素上疏极少,缘何今日条目极多,又语句流畅,见识精辟呢?想到这里,他令人去传常何。

常何此时正在府中,来传他的太监说明了旨意之后,他愣了半天,想不透皇上在这不早不晚之时有什么重要事情。

他与传事太监比较相熟,遂问了几句,待他听说皇上正看自己的条陈的时候,一拍大腿说道:“坏了,果然是条陈惹事了。”

他转对太监道:“陈公公,容等我片刻。”

然后对外大声喊道:“马周呢?快让马周来见我。”

马周慌不迭地跑进门来,常何劈面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马周,我当时让你选择数条奏上即可,你一下子给弄了二十余条。

瞧瞧,皇上如今怪罪下来,这如何是好?”

马周当了常何的门客,得知李世民命文武百官陈时政之利害,遂留心时事,并让常何多谈近期朝中之事。

半月下来,马周列了四十余条让常何上奏。

常何见条目这么多,虽惊叹马周之能,却不想一下子说这么多,遂让马周择其中数条上奏。

马周下去后挑选了其中的二十余条,劝说道:“常将军,所谓时政之利害,皆有时效限制,这里所拟条目,对朝廷皆有帮助,若删之太可惜。”

常何勉强将条陈递了上去。

马周冷静地问清了究竟,宽慰常何道:“常将军不可忧心,我听说朝中大臣如魏征、戴胄之流,谏诤言语锋芒犀利,皇上犹乐于接受,可见当今皇上实为开明君主,他召将军前去,许是想问清个中究竟,你但去不妨。”

常何道:“条陈都是你代写的,皇上几句话问下来,我岂非就要当场露馅?”

“不妨,条目中以军事内容为多,皆是将军熟悉的事情,相信将军定能对答。”

常何心里揣着数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入了太极殿。

李世民此时已看完所有的条目,正是龙心大悦的时候,看见常何进来,先说了一句:“好一个常何,数日不见,朕要对你刮目相看哩。”

常何听到这句话,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因为李世民的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趋前行礼道:“臣常何奉旨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罢了,你坐下吧。

说说你缘何进步神速?”

“臣听了皇上之训诫,近日多随虞先生等人读书,虽不免生吞活剥,这个……这个……毕竟还是长了些见识。”

“哈哈,虞先生肯教你读书,确实是你的福分。

只不过虞先生学富五车,他能耐烦你吗?”

“耐烦,耐烦,虞先生为人好哇。

陛下,虞先生学识既好,人又谦虚,臣又不耻下问,嗯,陛下没听过虞先生夸臣吗?”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道:“不耻下问?我看你是恬不知耻。

你到了虞先生面前,能用不耻下问这个词儿吗?”

常何张大着嘴巴,方悟自己用错了典故。

李世民拿起常何的条陈,说道:“朕看完了你的条目,其中大部分与军事有联系,想你日常中留心,善于细究,委实可嘉。

只是其他与军事无关的条目,你是如何得之的呢?像朕杀了卢祖尚,你认为他罪不至死。

若此事让你来处理,你该如何做呢?”

常何那日听完马周读罢条目,当时就一知半解,过了这许多日子,基本上将其中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李世民现在提起卢祖尚,他已经忘记自己条陈中是如何写的,急忙说道:“卢祖尚罪不至死,其实应该将他流放。

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他怎么能够说不听就不听呢?将之流放边荒,也算对其他臣子有一个警戒。”

李世民一开始就疑心此条陈非常何所写,听了常何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答话,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啪”地将条陈摔在案上,厉声道:“常何,你知罪吗?”

常何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答错了,见李世民颜色严厉,心中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臣知罪,臣知罪,臣之见识忤逆了皇上,请皇上治罪。”

“哼,你自称跟着虞先生读书,瞧你说话的口吻,与没读书时又有什么两样?这条陈语句凝练,词法清晰,见识精辟,谅你再读三年书也写不出来。

你到底请何人所写,老实说出来,否则就治你欺君之罪。”

常何心里骂道:该死的马周,到底还是给惹出事儿来了。

他叩头道:“陛下让文武百官直言时政得失,臣不通文墨,又不想违抗皇上之旨,就找了一些通文墨的门客帮臣。

陛下,臣老实交代,此条陈其实是臣的门客马周代写。”

李世民见常何吓得不轻,想起玄武门之变时,他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惜其不通文墨,让其写条陈确实勉为其难。

其请人代笔,能触理政之得失,委实也是忠君之心。

何况他歪打正着,竟然能访到马周这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李世民放低了声音,温言道:“常卿,起来吧。

朕念你奉旨办事,恕你无罪。”

常何小心地爬起来,颤声道:“陛下,臣真的无罪了吗?”

“嗯,你说说这马周的来历。”

李世民细想这条陈的内容及文笔,愈觉这马周为一非凡之人。

其居于偏隅一方,能够很快体察朝廷的大政方针,并能依具体事例精辟阐述,且有魏征等人的谏诤精神。

他听了常何的简略介绍,又觉得此人出身草莽,屡处逆境,定有一股砥砺之气。

他不待常何说完,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常卿,你去速将此人带来见朕。”

常何走后,李世民在殿内走来走去,心急如焚欲见马周。

他扭头对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其入宫时定会遭到阻挠。

你去,持朕的金箭前去宣他。”

这名太监刚走不久,李世民又唤来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定无马乘。

你去,牵御马一匹赐于他。”

常何出宫后快马奔回府中,进了门就大喊道:“马周快来见我。”

一转眼见管家及马周一帮人正在左侧。

马周快步过来,问道:“常将军叫我,有何事吩咐?”

“去,老何,赶快牵一匹马出来让马周乘上,随我去见皇上。”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太监手持金箭,拉长声音叫道:“皇上有旨,宣马周觐见。”

马周见此阵势,一时愣在原地。

管家已令人牵来一匹马,伸手推了他一下,说道:“还不上马?皇上宣你是天大的喜事,赶快进宫谢恩吧。”

马周如梦方醒,急忙翻身上马,随常何出了常府。

行到半路,就见送马的和另一路太监相继来催,让常何大为感叹,他回首对马周道:“我随皇上多年,从未见皇上有如此着急的时候。

要知皇上素来沉稳练达。

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出众,惹得皇上非见你不可?”

马周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努力拢摄心神,然心思依旧惴惴。

有一点他很明白,就是皇上看了自己所代写的条陈,一定很满意。

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三番派人来催。

若是以文章获罪,定是派人持索来拿,会是另外一番嘴脸了。

一群人策马进入朱雀门,沿中间阔道直驰承天门。

道路两旁布满中央各衙署,进入朱雀门的左侧为鸿胪寺,右侧为太常寺,其后房屋建筑整正排列,皆是红墙碧瓦,巍巍然好大一片。

马周从未入朱雀门一步,目睹皇家气象,心中不免惶惶。

到了承天门前,他们舍马用步,在太监的导引下向太极殿行去。

李世民等候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思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他又拿起那份条陈细看了一遍,愈发感到这位马周确实为一能才。

想不到常何如此粗鲁之人,竟然能访来能干的门客。

可见天下之大,许多能才隐于草莽之中,惜无人发现。

李世民听说常何带领马周已到殿门前等候,遂转到案后坐下,然后让宣他们进来。

看到马周匍匐在地,口称草民,李世民笑道:“平身吧。

天下的草民若都像你这般,朕也不用费心挑选良才了。”

马周不敢起来,斜眼看常何的表示,常何道:“皇上已经有旨,还不赶快起来说话。

”如此,马周方缓缓起身,静听李世民问询。

李世民扬起那份条陈,问道:“马周,这份条陈是你代写的?”

马周又看了一眼常何,见其无表示,急忙答道:“禀陛下,此条陈确实是草民代主人撰写。”

“朕问你,那卢祖尚抗旨不遵,已被斩杀,你竟然敢说其罪不至死,难道不怕朕治你罪吗?”

马周此时心里一点都不慌乱,知道皇上要考究自己,遂朗声答道:“草民以为这卢祖尚以往官声不错,其不愿赴任自有他的道理。

皇上应直斥其失,以理服人,奈何皇上以颜面为重,忿而杀之,其实违背法之精神。

卢祖尚死后,朝野颇有微言,足证草民之识。

为挽失处,请皇上复其官荫,以补其子孙。”

常何听言后大惊,这个不知死活的马周竟然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他为何有如此大的胆子?李世民却不这样以为,他见马周口齿伶俐,语音抑扬顿挫,心里很是舒畅,暗暗赞道:真是魏征第二。

马周接着言道:“草民所以敢犯颜言政,在于曾闻古者圣主必有诤臣七人,若言而不用,诤臣则相继以死。

陛下开圣虑,纳忠言,遂使魏征等大人与皇上犹同鱼水。

陛下,不知草民这样以为是对是错?”

李世民一愣,心想,此人话锋甚健,竟然反问了起来,遂说道:“朕如何处置卢祖尚后事,你一问常何自知。”

常何道:“皇上心怀仁慈,已经让人拟旨复其官荫。

马周,此话题适可而止。”

李世民又翻了一下条陈,问道:“马周,朕见条目中对授任外官颇有微言,你为何如此以为?”

“草民在主人处检索皇上即位以来的诏书,见贞观元年时皇上整饬吏部从严考课外官,其中旨意为‘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得人。

’草民以为,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查身边侍臣之长处委以重任,可谓各得其所。

然对外官授任,毕竟鞭长莫及,虽有其心,不能一一考课。

譬如以军功授人为刺史等,即为一大诟病。

有军功之人,其文墨相对较浅,则其虽处官位,不能借鉴圣贤之意理政,难免疏失很多。

草民以为,自今而始,须择文官且有经验者为一方刺史,有军功者可付以爵位享其禄,不得为理政之官。”

李世民微微笑道:“你的话也有些太绝对,像程咬金为康州刺史数年,官声不错,这又如何解释?”

“程将军之举为特例。

须知术业有专攻,对大多数人而言,让其超越固有知识从事新的职位,委实不容易。

像尉迟将军也曾为襄州刺史,结果未必如人意。”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马周来京不久,能知朝中许多事情,定是你的功劳了?”

常何答道:“马周言说欲知理政之得失,须知朝廷这些年所发诏令之内容,更让臣多说朝中之事。

臣为使上疏言事准确,只好不胜厌烦,一一为他说知。”

“欲寻其理,须知之详。

马周能从你那里得知一些讯息,既而举一反三,书成这二十余条目,也算不容易了。

马周,你说得对。

像委派刺史之事,朕确实想到此节,然不能一一甄别,难免良莠不齐。

陈君宾为邓州刺史,除了整治好本州事务,又惠及他州,这样的良吏毕竟太少。

得一人使一州兴旺,失一人使辖下百姓遭殃,朕今后将努力使此事儿落实。”

常何察言观色,见李世民眉飞色舞,目视马周时的眼光中满是笑意。

那马周此时已改初入宫时的惶惶之状,与李世民对答时语句流畅,并且滔滔不绝,其中的有些意思,让常何听得一知半解。

李世民与马周一开始就二十余条目逐一问答,渐渐说开了话题,最后又谈到选才任贤的事儿。

李世民叹道:“选才任能,此话说着容易,其实是最难办的事儿。

朕即位以来,除了想抚民以静,劝课农桑以外,使各职位得人耗费了朕的许多精力。

朕没有三头六臂,惟想多得人力予以襄助。”

“陛下求贤若渴,像草民这样身处草莽之人,也能入金殿面圣,则天下贤才毕集,惟时而已。

天下之士不患贫富一时,最重朝廷以才取士,惟才是举。

昔周公吐哺,今陛下大有古风。

草民以为,天下归心之期已在今日。”

李世民心情更喜,目视马周道:“你很好嘛!今后你在朕面前,不要张口闭口称为草民。”

马周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常何却听出了李世民的弦外之音,遂轻声对马周道:“别发愣,还不赶快向皇上谢恩?”

李世民不让马周再自称“草民”,自是要为他授任朝中官职。

马周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而且要对自己授以官职,遂跪伏道:“草民马周敬谢皇上大恩。”

李世民道:“你文翰不错,可先为门下省主事。

常何,你下去后先领他到吏部补叙出身,再领官诰即到门下省办事。”

门下省主事为从八品下,唐制职官品秩共分为三十等,从八品下列各二十六等。

马周因为代常何撰写一条陈,又与李世民面谈一番,竟然引起李世民龙心大悦,并且立刻超秩授任,实为罕见。

马周顿首道:“皇上惠泽如此大恩,臣定当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李世民让他起来,然后说道:“你因朕之一言而为官,在我朝尚无先例。

朕身边有魏征、王?、戴胄等人,他们每日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纠朕之错。

朕此次授任于你与规制不合,他们定来谏诤。

朕想好了,朕定当耐心说服他们。

然此事到底是对是错,关键还在于你自身。

你若果然如朕所望,成为一名良吏,就为朕挣了脸面。”

马周见李世民如今贵为皇帝,其每行一事说一言皆要瞻前顾后,以公理、律令为法度要求自身,又躬身道:“臣原为一介草民,不料能够一举成为官身。

盛世之时惟才是举,足见清明政治之风。

臣生此世,实为幸甚。”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你不通文墨,却能访得如马周此类人物,足见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你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常何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正在一边发愣,听李世民说要赏自己,急忙答道:“臣以军中小卒之身,被皇上擢拔至今重位,心中常常惴惴不安,如何敢再要赏赐?马周得皇上赏识,那是皇恩浩荡,有才者定能脱颖而出所致。

臣不敢要赏。”

李世民立起身来,为自己发现马周之才欢喜不已,他见常何不愿要赏,更加高兴,说道:“会武之人性格大多跋扈,常何,你能始终谦虚,深合吾意。

像尉迟敬德随朕征战之时,其披坚执锐能征善战,真是一员虎将。

不料他如今到了太平之世,整日念着往日的功劳,不思进取,竟然像整个换了一个人儿。

常何,你不可学他。

你不要赏,那是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职责。

然你访得此人,朕又不能不赏你。

这样吧,朕赐锦帛三百段与你。”

常何见李世民坚意要赏,只好谢恩。

后数日,马周被授为门下省主事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官闻之,神情各异。

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大多数官员,以为皇上不拘一格选擢人才,实为美谈。

虞世南得知马周就是那位答题之人,向李世民贺道:“臣初见此人答题,即以为是非常之人,其被皇上慧眼识中,可见美玉散在草丛中虽掩一时,终究要发光的。”

魏征、王?、戴胄等人比较持重,以各种理由找马周谋面一回,细谈之下觉得此人并非虚名,遂赞成此举,未向李世民提异议。

百官中也有反对之人,像萧礒就以为马周无凭无据,以门客之身一下子跃登龙门,实为天方夜谭。

他试着找李世民说起此事,被李世民回道:“马周到底如何,且留待时日观察。

若其庸庸无为,再罢其亦不为迟。”

他只好闭口不提。

韦挺听说常何的门客竟然做了门下省的官员,心中登时大怒,遂上疏反对。

李世民在其疏上批之道:“朕求才若渴,仅试此一人就不成吗?”

韦挺也不敢再做声,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突利可汗被颉利可汗打败之后,惶惶然带领家人逃到长安,李世民封其为北平郡王,授为右卫大将军,另拨安邑坊之西南角以为居住。

李世民为了其不寂寞,常常派史大柰等人与其喝酒聊天。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突利一早就接旨,让他晚间到曲江池之

芙蓉园陪李世民赏月。

突利接旨后大为感动,要知突厥习俗中没有八月十五赏月一说,李世民今晚邀请自己陪其赏月,可见其恩遇殊重。

天刚擦黑,史大柰来约突利一同前往芙蓉园。

路上,突利问起了八月十五赏月的来历,史大柰向他细细解释:“秋天在酷暑与寒冬之中,八月在秋季之中。

而十五又在八月之中,正是寒暑最为适中的日子,秋高夜澄,是赏月的最好时光。

中土这里四季分明,不像塞北之地早入寒冬,因有中秋赏月之说。

此夜又是月儿最圆的时候,中土之人往往由月圆引申出团聚之意,家人一般都在此时聚在一起。”

“我们今夜与皇上一起赏月,他将我们视为家人了?”“皇上也许正有此意。

想你刚来京城不久,皇上怕你寂寞,就在一起聚聚。”

“唉,想我当初与皇上盟为兄弟,事儿到了最后果真还要来投奔。

我以败军之身,来到长安不仅未受歧视,反而被奉为上宾。

史将军,我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感激,今晚定当面向皇上致谢。”

“突利将军,看来你对皇上了解不深。

陛下他实为少有的心襟开阔之人,大柰跟随他多年,深知在其内心深处没有华夷之界限,视四方之士如同中土之人。

这一点,你可以慢慢体会。”

二人跨马慢慢行走,不觉就到了芙蓉园。

该园位于曲江池之南侧,近水处植满了荷花,经历了秋风的洗礼,荷花已经凋残,惟荷叶依旧葱绿一片。

园内遍植菊花,就见那各色菊花开得正浓,置身其中,可以感受到飘来的阵阵花香。

有人戏称,每到秋末,这里应该改名为“菊花园”,方才名副其实。

一名太监引着他们二人向内行去,在花径中拐了几个弯就到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

就见几个人立起迎候他们,借着亭角所挂的气死风灯光芒,他们认清这几人是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

突利虽来京城不久,也学会了中土的客套之语,拱手道:“突利姗姗来迟,望各位大人恕罪。”

房玄龄道:“你有何罪之恕?我们对道儿较熟,才早来几步。”

突利问道:“皇上还没来吗?”

众人齐齐将眼光射向东西的夹道出口,房玄龄道:“算着时辰,皇上也快到了。”

原来此园有夹道和北面的宫城相通,皇帝及宫中之人来曲江游玩,不用穿长安城而过,从此夹道过来即可。

过了片刻,就见夹道出口处现出了几只红灯笼,既而就见李世民乘坐肩舆出现。

亭内数人急忙出亭跪伏于道旁,迎候李世民。

李世民到了园中,即让抬舆之人停止,示意自己要下地行走。

他分花拂枝向亭子走来,看到众人跪伏道旁迎候,急声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来此赏月,还闹这些虚礼干吗?突利兄弟,你大约是第一次来

芙蓉园,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芙蓉园为皇家园林,没有皇帝的特旨,寻常人是不许入内的。

突利说道:“今晚月圆之时,陛下本应在皇宫欢庆,却与臣等同乐。

臣心存感激。

”李世民招呼众人入亭坐下。

亭中的案上摆有葡萄、柑橘、绿李、荔枝等水果,其中的柑橘及荔枝需从南方辗转运来,除了宫廷拥有,外面极为罕见。

李世民让突利先食荔枝,说道:“突利兄弟,你以前绝难食到此等果品,与虎肉相较,当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李世民提起虎肉,突利和房玄龄、杜如晦皆想起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那次他们因争虎相识,此后恩恩怨怨,波折甚多,不想今日却在长安相对赏月。

突利想起远在北方的故旧属下,心里又生出一分黯然。

他听李世民仍呼自己为兄弟,分辩道:“陛下,臣以前糊里糊涂不知高低与皇上盟为兄弟,如今已做了大唐之臣,‘兄弟’二字,那是不可再提了。

”李世民正色道:“我们以前习惯的称呼,岂能因为我做了皇帝而变?突利兄弟,像眼前数人,你知道我至今怎么称呼他们吗?”

李世民见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依旧称呼其为“玄龄”、“如晦”,见了史大柰依旧呼其为“大柰”,他称呼李靖最为特别,呼其为“药师兄”。

突利在数人那里得到求证之后,不禁大为感动,叹道:“多少君主惟以权威压人,总怕臣子对自己失了恭敬。

像陛下这样待臣下诚恳,甚至称呼也不改当初,太少了。”

“父皇与我得了大唐天下,若凭己力,断不能为。

像他们四人随我多年,我视之非为臣下,乃为兄弟。

突利兄弟,若为君者在称呼上就斤斤计较,说明其心中定是战战兢兢,总怕别人蔑视自�己——�这样的人连自信之心都没有,遑论治理天下。”

突利心里赞同,遥望北方,感叹道:“是啊,想起先祖成就突厥汗国,那时何等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