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途穷入京师 圣上远虑图突厥-唐太宗第3卷:九天春色

却说长安有一名窦姓之人,他在武德年间看见京城东市里有一处低洼隙地。

该地杂生野草,更有脏水充溢,行人经过此地往往捂住鼻子快步走过。

这人颇善经营,看到东市里商贾渐渐兴旺,感到这里有利可图,遂以低价将洼地买来。

他先是运来黄土将低洼处填平,然后在上面起造旅舍。

长安作为当时的世界性大都市,里面各种旅舍鳞次栉比,客源竞争日烈。

这窦姓之人打定主意想招徕两类人物居住,他先是在临街处依照波斯式样起造一处旅舍,起名为“波斯居”,专门让胡商居住,对其中一些长期住户,更以低价相诱。

渐渐地这里成了长安的胡商聚集之地。

他又在僻静的背街处,与前面相连起造了一简陋的旅舍,起名为“素居斋”,以招徕钱少的贩夫、游子居住。

这两处旅舍开张后,因其服务周到且价钱公道,吸引许多旅客来此,渐渐日日爆满。

这使窦姓之人每日获利一缗,过了数年,竟然因此成为巨富。

周围对其刮目相看,尊称其为“窦公”。

窦公虽然腰缠万贯,却依然保持当初未发达时的朴素之色。

闲来时候,经常到两处旅舍转悠,他一团和气,见了旅客嘘寒问暖,努力营造宾至如归的气氛。

这日他来到素居斋,见前台伙计正与一人争执。

那人约三十岁年龄,身穿一短绯白衫,脚穿六缝靴。

其衫、靴已显破旧,可知此人正遭困窘之时。

然其一张国字脸上有着严肃之相,双目澹然有神,并不显得十分落拓。

只见那人向伙计质问道:“我今日的店钱付了没有?”

“付了。”

“我今日能住此店吗?”

“能住。”

“这不成了吗?你还苦苦缠住我干什么?”

“本店规矩,若客官明日继续住店,须预付两日店钱。”

“我知道。

你明日再要不行吗?”

“不行。

本店生意太好,你若不预付,明日就无房可住。”

那人顿时恼怒起来,问道:“这么说,我若不付店钱,你今日就要赶我出门吗?”

窦公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急忙走过去说道:“这位客官不必动怒,你尽管住下不妨。”

那名伙计见窦公前来,仿佛见了救星,急忙道:“这是本店的主人窦公,规矩都是他定下的。”

窦公眼睛一瞪,斥道:“干你的活去,这里不用你说话。”

又转对那人道,“因本店价廉客官太多,老夫才定下这些陋规。

今日经你提醒,打从今日起,就废了此规矩。”

那人见窦公面相甚善,心中大起好感,遂拱手道:“鄙人马周,祖居博州。

近日游历京城,身上带钱不多,因惹下这些无谓的口舌。”

窦公拱手道:“不妨,我看客官的面相亦善,你身上就是没钱,也可继续住本店,只要不嫌简陋就好。

钱为身外之物,人岂能受钱之累?老夫以前也有困窘之时,今日也算小富。

不妨,不妨,你尽管住下。

至于店钱,待你将来有了钱还上就是,若没有也无关系,权当老夫有了你这个忘年交。”

马周大为感动,又拱手道:“鄙人感激窦公的盛意,只是若不能付店钱,也不会厚着面皮在这里住下的。

唉……”他最后的这声长叹,道出了其心中无尽的苦闷,兼有一分不甘心。

窦公问道:“客官,老夫见你仪表非凡,又是正当年龄。

当今朝廷招贤纳士,定有用你之处。”

马周恨恨说道:“人不识才,奈何?”

原来马周生在博州荏平,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剩下孤儿寡母,穷得家徒四壁。

然马周生性旷达,幼小时候即不为环境所困,嗜好读书,四岁时能熟背《诗》、《春秋》,一时被乡里传为奇谈。

他长大后,因家境贫寒无法入官学或者通过乡贡、会试入仕,然其声名远播,方圆皆称其能。

这时,博州官学闻其名将其补为助教。

一日,博州刺史达奚恕来此视学,见到马周轻蔑道:“你有如此大名,缘何不考取功名?且你一日未入官学,仅靠读了几卷书就为人师表,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

达奚恕武人出身,秉性简单,言语又粗,激得马周大怒,当时扭头就走。

马周回家后收拾行装,带领老母到了汴州。

这里有他一个远亲名为赵仁本,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使。

不巧浚仪县令崔贤是达奚恕行伍时的属下,已经听说了马周的故事。

当时,赵仁本设宴请崔贤,并让马周列席,他在席间求崔贤为马周谋一差使。

崔贤听说了马周的名字,乜斜着眼睛说道:“马周?本官听说过你的大名。

我的老上司那天曾经提起过你的名字,还说你是一位沽名钓誉之人哩。”

马周听后怒不可遏,他并不回答,而是掂过酒壶,独斟独饮,直饮了一斗八升,让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悠然饮尽壶中的最后一滴酒,然后起身向赵仁本道:“赵兄,小弟谢你盛情。

我现在欲往京城,老母就拜托兄长照看了。

不出二年,小弟自来迎接老母。”

他又转向崔贤道:“崔县令,为人须谦虚,不可太骄横了。

我马周今日这里先存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

崔贤在那里冷笑不已。

此后马周独自披星戴月奔往长安,胸中满怀志气,欲在长安找寻机会。

然他到了长安,举目无亲,日子就一日日地过去了,依旧闲居在素居斋。

他来的时候,赵仁本曾资助他一些制钱,经这些日子的花费,囊中已所剩无几。

窦公阅人甚多,他一见马周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主儿,遂温言道:“客官不可心头太急,须知凡事要慢慢来,也许忽然之间就柳暗花明哩。

你现在来到长安,首要者是先立住脚,再图其他。

我看客官谈吐不俗,异日定能发达。

眼下之计,还是要谋一差使最好。”

“谢谢窦公的关心,只是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仅仅粗通文墨而已。

长安之大,似无立锥之地。”

“老夫想起来了,眼前倒是有一个差使,不知道客官是否愿意屈就?”

“什么差使?”

“中郎将常何府内的管家与老夫相熟,前些日子他让我留意来京的能人。

说中郎将前些日子吩咐下来,让府内招些通文墨的门客。”

“门客?就是食客了。

我眼下一贫如洗,若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

马周哈哈一笑,自嘲说道。

“客官有所不知。

这中郎将眼下可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啊!其府内择人甚严,若你能侥幸得中,亦为幸事。”

这句话让马周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遂拱手道:“如此,就相烦窦公引见了。”

“今日已经天晚,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带你前去。”

窦公果然是一个热心肠之人,第二日巳时,他让人套了一辆车,载着马周向常何府赶去。

马周见了那名管家,见他也是一名老者,面相也很慈祥。

管家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偏堂,先招呼窦公坐下,然后问马周道:“窦公的眼光一向是我很佩服的,你既蒙他引荐,想来不错。

只是我府中择人甚严,请来的门客不是吃白饭的。

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能耐和才干?”

马周昂然道:“鄙人虽为一白丁,倒有几宗好处。

一者,能通诗书,兼知文史;二者,能查时事之细微,还算有些见地;三者,能撰文章,有援笔立就之能。

只是苦无际遇,所以困窘至今。”

马周听了窦公对常何的简略介绍,隐隐觉得此人武人出身,又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定是想找通文墨的门客以为智囊。

所以其答话时候,竭力表白自己,并不谦虚。

管家仔细打量马周,半晌不吭声。

过了片刻,他起身道:“来这里谋事之人,皆自视才高。

这样吧,主人临走时留下一题,你若能答出,回头我自向主人禀报。

你若答非所问,我们不用多说。”

说完,他到左方文案上取来一卷。

他扬起文卷得意地对窦公说道:“窦公,此题来历大非寻常。

主人欲挑门客,惜无应试标准。

他平素和虞世南大人交好,就找虞大人问询。

知道虞大人吗?他号称当朝‘三绝’,一曰博学,二曰文辞,三曰书翰。

皇上的许多文书皆出自他手,名气很大呀。

那天主人找到他询问如何选人,虞大人微微一笑,提笔写了数行字递给主人,说道:‘只要有人能将此题对出,即可照收不误。

’不瞒你说,这道题至今已经吓退了不少人。”

马周暗暗点头,他早闻虞世南的大名。

就见文卷上写有数行大字,其形姿荣秀出,内含刚柔,果然自成一体,遂惊叹道:“好字。”

管家将文卷摊在马周面前,说道:“今日不让你品评字体,你可细看题意。”

马周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一“乃”一“膉”莫能详也欲索其典惟君之才马周观看了半天,脑海里晃过无数经籍,一时想不起来其出处。

管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上前收起文卷道:“哈哈,看来你也不行,请另寻高就吧。”

马周眼光晃过上面的后两句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展颜一笑,说道:“这有何难。”

他一眼看见文案上放有笔砚,遂过去提笔写道:向者二字,群书未之见也,未审虞大人于何文而得。

《周穆王传》有“膋”“膌”二字,经百儒宗,但言古马名,不敢分于飞兔、?膍,于今靡有详之者也。

窦公和管家观看马周写字,见其字体流畅遒劲,运笔若行云流水,心中先有了好印象。

管家待马周写完,点点头道:“字写得不错,至于你所对题意,我也难解。

这样吧,主人现在正随皇上巡行天下,待他回来,再去询问虞大人。

窦公,若主人能选中此人,我定会及时通知你。”

窦公和马周打拱退出了常何府。

马周听说常何不在家,心里顿时犯愁:眼下身无分文,如何生计呢?窦公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你这些日子先在旅舍等候,就在柜上帮帮忙,干些抄写的活儿。

店内的粗茶淡饭,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马周想不到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好人,不禁心存感激,拱手道:“窦公,大恩不言谢。

马周他日得意之时,定不敢忘记。”

常何这会儿跟随李世民到了邓州的地界,陈君宾带领属下已经早早地迎候于道旁。

李世民那日出了陕州不远,就见张亮率领一干洛阳官吏迎接过来。

自此之后,李世民变微服出行为明里巡视,但不允许各地官吏铺排迎送。

陈君宾明白李世民的意图,此次出迎仅带领十数人。

他们见了李世民,皆跪伏道旁,三呼万岁。

李世民勒马停驻,说道:“陈君宾,你不事招摇,很好。

起来吧,替朕前面引路,我们边走边谈。”

陈君宾立起身来,让从人行在最后,然后认镫上马,为李世民引路。

他不敢在路中行走,小心翼翼勒着马缰绳溜着路边儿,还让李世民超了自己一个马头。

李世民侧头道:“陈君宾,朕算来有近两年时间没见到你了。

想不到你来到邓州,将这里整治得花团锦簇。

朕前几天夜访风陵渡,在那里听到蒲州百姓颂扬你的功德。

朕这次来就想眼见为实,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陈君宾答道:“陛下那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夸了微臣,让臣感激之余更心怀恐惧,总怕办砸了差使。

若办坏了事儿,臣个人之罪其实为小,最怕皇上因此蒙羞。

所以臣到任后,秉承皇上的治国方略,结合本州情况加以施行,不敢稍有懈怠,方有了一些效果。”

杜如晦等人见陈君宾在这里侃侃而谈且滴水不漏,认为他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李世民说道:“好哇,朕说要眼见为实,此次定逐个查看你的粮仓,以及田亩情况。

若有半分虚假,朕不会饶你。

陈君宾,你其实已经瞒过朕一次,那个隋朝粮仓竟然瞒匿不报,看来你的胆子挺大嘛。

不过你最终将之用于百姓,又帮助蒲、虞二州脱厄,也算是将功补过,朕就不追究了。”

陈君宾见李世民果然提起了粮仓之事,起初如五雷轰顶,心想要糟,脑门子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

既而又听见饶了自己,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颤声道:“陛下,臣那时昧下粮仓,心里装的只是邓州之事。

皇上现在饶了臣下,臣心里依旧自责,毕竟那时的心胸忒窄了一些,应该多想天下大事。

臣后来所以帮助蒲、虞二州,就是想以此恕去臣的一些罪衍。”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

你们不管官职大小,只要心存百姓,不谋一己之私,即是有功。

这几年风雨不调,让朕担足了心事,难得你一心为百姓,做出了政绩,可谓刺史中的佼佼者。

陈君宾,朕看刚才道路两旁的庄稼长势不错,与朕一路行来的情景差不多。

依你眼光,今年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吗?”

“陛下,今春有雨能够播种,看眼前的庄稼长势确实不错,秋收之时应该有一个好年成。

只是久旱之后,须防涝灾,时下不可大意。”

李世民大喜,回顾群臣道:“你们都听见了?陈君宾心系农事,虽得意之时,仍旧心怀警惕,他说要谨防涝灾哩。

裴卿,朕那日曾听李淳风说过,天象之理大致平衡,久旱之后须防洪涝。

你回京后,可嘱民部体察水势,及早防范,要未雨绸缪啊。”

裴矩答道:“臣奉旨。

臣今日即送讯儿给水部郎中,让他即时派人巡查天下水势。”

李世民抬头向天,道:“陈卿,时辰不早了。

我们今日要赶往你的邓州府衙吗?”

陈君宾遥指前方,只见暮色苍茫之中,可见那里有几处屋宇椽子角,说道:“陛下,前方即是南阳县,这里作为古来南阳郡的治所,屋宇较邓州要好,就请皇上今晚权在这里歇驾。”

李世民点点头,喃喃道:“南阳郡?即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了?”

“陛下,南阳县城西北有一处名为卧龙岗,相传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

李世民停马道:“今日见诸葛孔明故地,使朕又多了一层感慨。

如晦、魏卿、温卿,你们现在皆居相位,应该知道诸葛孔明为古之贤相。

你们知道他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地方吗?”

杜如晦道:“陛下,诸葛孔明能识天下大事,有理政及军事之才,且忠心为主,其优点颇多,实为臣等学习之楷模。”

“不错,诸葛孔明堪为全才。

然其为相时最为公平正直,前后人至今不及,其实自汉魏以来,相者仅此一人呀。

其在蜀中为丞相,将廖立、李严免官并流于南中。

及孔明死,廖立悲泣不已,李严更是悲痛发病而死。

陈寿撰《三国志》评论道:‘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廖立、李严以被贬之身对诸葛孔明如此忠心,盖缘于此也。

卿等为相,应以诸葛孔明为榜样,待人待事以公平正直为要,如此,则荣登高位,可以长守。”

杜如晦等人答道:“陛下的训诫,臣等定牢记在心。”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许多大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像公平正直,前贤多有论述。

《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孔子说过:‘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惜多少年代,以平直理政之相者寥寥无几。

如晦、魏卿、温卿,你们个人性格不同,然办事有公平正直之风。

朕用你们为相,其实也是看重此点,希望你们做得更好。”

李世民此言非虚,现在能到政事堂议事之人中,房玄龄、杜如晦多年随同李世民办事,能从大局着眼,行事以公平为要;魏征、王?、温彦博谏官出身,谋事行事也以公平为尺;至于长孙无忌、萧礒、陈叔达虽然谋事的眼光有限,毕竟和李家王朝渊源颇深,能够把握大节。

李世民拍了一下马,众人又开始缓缓前行。

他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朝中大臣中,还有一个戴胄最是公平正直,让他主持大理寺,朕很放心。

惜其学术甚浅,不通经史,若让他再处大任就有些勉强了。”

魏征自从到李世民身边办事以来,越来越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有许多过人之处。

如其用人,经过几番调整,恰到好处发挥了个人的长处,可谓知人善任。

李世民有句名言,叫做“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所谓人才,自然会有自己的短处,如果用求全责备的眼光来看他,势必没有一个人才。

李世民刚才提到了戴胄,在其身上即是舍其短用其长。

同样,李世民责怪房玄龄和杜如晦不可陷身于尚书省的事务堆里,也是看到这二人不善于理狱和处置杂务琐事,而让他们超脱出来,将精力放在选拔人才和处置军国大事上。

李世民又侧头对陈君宾道:“陈卿,你也不错。

邓州虽小,然在你的治理之下欣欣向荣。

朕此次核查据实,定向诸州推荐你的做法。”

陈君宾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谈论,感到他们时刻以天下事为重,虽闲言零语,皆是忧劳国事,语关弘旨,不禁心怀鼓荡。

突然听到李世民赞扬自己,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魏征这时说道:“陛下,诸葛孔明佐刘备获天下三分之一,后又辅佐幼主理政,其功大焉。

然其聪明绝顶,忠心为要,还是疏忽了一件事儿。”

李世民知道魏征善于思虑,其观点往往独树一帜,颇感兴趣地停马道:“魏卿请讲,朕洗耳恭听。”

“记得当时蜀中有言,叫做‘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

司马懿在箕谷阵前听说诸葛孔明谋虑太细,日食渐减,叹其‘思虑如此,焉得不亡!’诸葛孔明傲视当世,事必躬亲,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遂使人才压抑,无后续之才。

相比而言,曹操善拢人物,所谓曹魏势大,即因其人物众多的缘故也。”

众人一听,觉得魏征的观点很新颖。

要知道陈寿的《三国志》中,对诸葛孔明的溢美之词多,而讽言少,就是在坊间传说中,其也是一个完人。

曹操的形象就不太妙,给人一种“奸雄”的印象。

李世民品咂半天,点点头道:“魏卿说得有理。

天下之大,岂因一人而兴废?看来这治国之事,君臣都重要。

若使朝政万代平安更替,须保持制度如一,且人才辈出。

魏卿,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举一反三,臣莫能及。”

“哈哈,你又谦虚了不是?陈卿,魏卿刚才说的话对你也有用处。

邓州以往凋敝,你来主政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思其功主要缘于你个人的魅力。

然你的数招使完,再无新招,若再骄傲自满,不纳群言,则邓州至多维持目前状态,弄不好还要落后。

或者,你在任上压抑人才,下属只会唯唯诺诺,不会寻思新意,朕若将你调往别处,这里岂不糟糕了?”

陈君宾拱手道:“臣不敢。

臣今日听了皇上的旨意,茅塞顿开,此后定默识体察,以有进步。”

一群人走走停停,眼前的暮色更浓,不觉已到南阳城边。

刘铁立率人手擎火把,跪在道旁迎候,将李世民等人送入早已经洒扫干净的馆驿。

李世民此次出行,一路上皆骑马行走,且带从人甚少。

他每到一处,皆在官家所备的馆驿里居住。

这与隋炀帝昔日行幸天下时的排场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隋炀帝出行之前,有司要为之细细筹划,居处停驻在事先修好的离宫别殿内,其规制和器物皆依京城中宫殿体例,更有妃嫔随侍。

李世民此次到邓州,陈君宾大略计算了其到来的时辰,让刘铁立洒扫南阳馆驿以为居住。

刘铁立大为不解,问道:“皇上能在这等地方居住吗?”

陈君宾瞪了他一眼:“我听京中之人说,皇上近来出行皆在馆驿居住。

且邓州方圆数百里以内,没有一处离宫,难道让皇上露宿野外?”

第二日,陈君宾领着李世民一干人到各县巡视,李世民见田间遍立水车,遂问究竟,陈君宾据实以告。

李世民感叹道:“记得以前有人说过人定胜天,按说这自然之势非人力可改,说什么也难以胜天的。

不过利用自然之势,加以因势利导,还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陈卿为抗旱多造水车,即为一例。”

李世民到了各处义仓,亲入仓房,细细查看其中的存粮。

就见仓中储满粮食,谷粟粒粒饱满,成色甚新,显是新粮。

他们骑马行走的时候,李世民看见房舍即拨马过去,然后下马询问。

见百姓家中粮食堆满谷仓,百姓眉眼之间洋溢着笑意,开口即颂扬官府的恩德。

如此数番下来,李世民方信其真,遂对众人说道:“眼见为实,看来以前对邓州的赞扬是对的。

陈卿,朕亲眼看过之后,心里才真正有了底儿。”

他又对魏征说道:“魏卿,贞观前夕你与封德彝等人辩论,说若对民施行教化,三年即可实现大治。

现在已近三年,看来离大治之日还有些距离。

不过今日看了邓州的境况,若今后各州都像这样,离大治之日并不远啊!”魏征答道:“陛下,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下大乱之后若图大治,正如病去一样须徐徐为之。

臣当日与封德彝辩论,为图说服力,将有些话儿说得满了——这是臣之罪。”

“卿有何罪?封德彝等人当时要以强权治理国家,你坚持用教化手段,甚合吾意。

那时定下的‘抚民以静,惟重教化’治国方略,实为大功一件。

至于实现天下大治需几年,并不重要。

朕今日带你们看了邓州,即见天下大治的端倪。”

群臣纷纷恭维。

李世民转对陈君宾笑道:“陈卿,你治理好了邓州,不仅邓州百姓说你好,朕也夸你——你实为天下诸州树立了典范。

你这些日子,定是欢喜得很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做梦也没有烦心事儿。

朕说对了吧?”

陈君宾禀道:“烦心事有。

陛下,臣于邓州之事,已经驾轻就熟,并不烦心。

然年初之后,襄州尉迟刺史来邓州府衙二次,辱骂臣沽名钓誉,说臣一心周济蒲、虞二州,却对襄州百姓不管不顾,让臣实在委屈。”

原来尉迟敬德到襄州上任后,因其无治事的经验,面对荒年束手无策,襄州百姓的生活境况很是差劲。

尉迟敬德听说陈君宾资助了蒲、虞二州,登时大怒。

他带人闯入邓州府衙指着陈君宾的鼻子跳脚大骂:“好一个惫懒的老儿,襄州近在咫尺,你一点都不帮忙,反而资助离京城近的地方。

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皇上知道以博取名声。”

陈君宾不卑不亢,沉静说道:“本州按照制度向国家上缴租赋,没有资助别州的义务。

至于资助蒲、虞二州,是因那里受灾最重,帮助他们是邓州官民的一点心意。”

“哼,你说得好听。

我问你,邓州发现了前朝谷仓,你缘何不报?待本官上表奏报,定让你的脑袋搬家。”

“那是两码事儿,本官就此事自会向朝廷交代,不用尉迟大人操心了。”

陈君宾见尉迟敬德蛮不讲理,不禁气恼,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没过几天,尉迟敬德又来到邓州,不可一世地教训陈君宾,让他识相一点。

陈君宾不怕他吓唬,慷慨说道:“本官知道你与皇上的渊源颇深,然我亦为朝廷命官。

当今皇上明辨是非,讲究公平正直,你如此胡闹,理儿终究不在你那边,想皇上也不会向着你的。

”陈君宾现在详细将与尉迟敬德吵闹的事儿说了一遍,李世民听后并无明确表示,淡淡说道:“陈卿,此为小事一件,朕让尉迟敬德今后不来烦你。

你如此行事很好,朕支持你。

”他转对房玄龄道:“敬德现在应该已到邓州,今晚要责其一番。”

按照行程安排,李世民一行今晚要在邓州治所居住。

此时日已西斜,眼见就到了地方。

果然,就见尉迟敬德恭恭敬敬候在路旁,见李世民到来,他“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陛下,臣尉迟恭见驾。

听说皇上巡幸至此,臣已激动多日。

陛下,您让臣想得好苦。”

李世民看着地上尉迟敬德那颤动的头顶,心中想起了以前征战时的情景,不禁柔情顿生,唤道:“敬德,起来吧,随朕入城。

朕也时时记挂着你呀。”

是夜陈君宾采来山野果蔬,捉来白条鱼儿,宰杀家养鸡鸭,为众人奉上数桌筵席。

众人食之觉得滋味地道,皆交口称赞,李世民也很高兴,笑道:“陈卿,你做了农夫不打紧。

若天下刺史皆学你样,人人忙于耕田养鸡,传之后世,定会笑朕。

朝廷官吏各有职责,朕却让你们成了农夫,是朕不明,不会识人用人啊。”

陈君宾道:“臣当初脑子一热,因出此下策,没想到还是让皇上蒙羞了。

待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臣定当恢复常制,专心升衙办事。”

李世民摇手道:“为人为事不可泥古不化,只要能取得好效果,何必要中规中矩?如晦、敬德随朕征战多年,知道我作为主帅,往往轻骑向重兵处杀入。

李药师多次劝朕不可如此,然朕每战皆胜,此法虽然不合兵法,亦非下策。

敬德,你来了襄州怎么变了性子,缘何不吃酒又食菜不多?好像满怀心事。”

尉迟敬德答道:“陛下说起征战之事,让臣热血沸腾。

皇上啊,最好还是替臣找一个打仗的活儿。

臣只有到了战场之上,方能精神焕发,浑身是劲。

若让继续当这劳什子州官,臣实在提不起精神。”

“胡说。

若天下整天打仗,岂是你我之愿?敬德,打仗是不得已的法子,朕现在经常说要抚民以静,无非因为以前打仗太多。

缔造太平之世,方是我们君臣之愿,百姓之福。”

杜如晦看到尉迟敬德那难堪的样子,心想此人不识大势,满脑子尽是征战之事,遂说道:“敬德,皇上这些日鞍马劳顿,有话明日再说,大家及早散了吧,好让皇上早点休息。”

李世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朕确实有些劳乏了。

敬德,朕此次不去襄州,你明日一早候着,朕找你有话说。”

尉迟敬德一夜没睡好,天未放亮,他就早早地来到李世民的舍前等候。

尉迟敬德知道李世民有晨练的习惯,想在其身边护卫一番。

过了片刻,就见屋内有灯张起,随后两扇门“吱呀”一声洞开,李世民手握长剑健步走了出来。

尉迟敬德趋前几步,说道:“陛下,臣尉迟恭特来护驾。”

李世民见尉迟敬德这么早就赶了过来,不免惊讶道:“你这黑子,现在已为地方大员,朕还能用你护驾吗?你且在一旁候着,朕练毕后再找你说话。”

依旧是矫健的身姿,依旧是虎虎生威的达摩剑法,尉迟敬德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微光中起舞,不由得心里赞叹:李世民虽然当了皇帝,功夫丝毫不减当年。

看到李世民持剑收势,尉迟敬德轻移了几步,恭维道:“臣观皇上的功夫愈益炉火纯青,皇上此次出巡虽用护卫不多,蟊贼也难以近身啊。”

李世民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将长剑归入剑鞘,说道:“嗯,看来你嘴皮子上的功夫,这些年还是有所长进的。”

“臣笨嘴拙舌,何劳皇上夸奖。”

“非也。

朕听说你到邓州府衙,将陈君宾骂得张口结舌。

要知道陈君宾为多年的吏员,他嘴皮子上的功夫应该不差,然被你骂倒,难道你没有长进吗?”

尉迟敬德听出了李世民话里含有讽刺之意,不禁一丝羞色上脸,辩解道:“陛下,这陈君宾老儿实在可气。

他明明知道襄州遭灾,这么近的地儿他不帮助,反而伸手救援蒲州、虞州。

他这样做,明摆着是想向陛下邀功,其心可诛啊。”

“哼,朕仅仅知道襄州和邓州水土相似,又是邻居。

缘何邓州百姓安居乐业,且有余粮援助他州,而你襄州百姓却吃不饱肚子,还要你厚着脸皮来乞讨?”

“臣非来乞讨,只是想说一个理儿。”

“不是乞讨又是什么?人家不给,你就跳脚大骂。

敬德,你以前的功劳,朕会牢记在心。

然今后的日子长着哩,你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堆上不思进取。

刺史是干什么活儿的?他的职责是要让百姓吃饱肚子,有田种。

若论打仗,陈君宾不是你对手,然论理政兴农,你绝对不及陈君宾,此事今后不许再提。

你即日回到襄州,好好学着陈君宾的法儿,将诸事做细。

打从今日起,你若诚心找陈君宾请教,朕准你再来邓州;若是想滋事,此生不许踏上邓州的地界。”

尉迟敬德见李世民愈发变得声色俱厉起来,遂一迭声道:“臣遵旨。

臣遵旨。”

李世民转而柔声道:“能遵旨就好。

敬德,朕记得你的功劳,然看你这些年的作为,心里实在酸楚。

你回襄州后,要好好闭门思过。”

尉迟敬德低头领旨。

早膳后,李世民一行人欲返京,陈君宾和尉迟敬德将之送出北门,然后恭送他们上马,目送其驰远。

看到李世民已经离开,尉迟敬德扭头就走,将陈君宾的招呼远远地抛在身后。

李世民为节省路途时间,不愿意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着丹水西北而行,再向前越过终南山直接奔往长安。

此行道路狭窄,途中急流、危崖遍布。

常何见道路凶险,疑其中有山贼出没,苦苦劝说李世民从原路返回。

李世民不听,慷慨说道:“当初平定杨文干之乱,我日夜兼程奔赴庆州,路途凶险倍于今日,那时尚且不惧,眼前之路又算什么?”

他们改行此路,少了官府支应,境况很是艰难。

杜如晦、魏征以往多从军征,行来不觉困苦,只是苦了温彦博、裴矩二人。

他们二人一直在京城中居住做官,出行皆有沿途官府照应,何尝有如此困苦的时候。

然皇帝能走,他们只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

行进途中,李世民对杜如晦谈起尉迟敬德之事:“如晦,敬德到了襄州,其骄横的脾性改变不多。

你看,为了一点粮食就找到陈君宾大吵大闹,换了别人他敢吗?”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原来挺好,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简直看不出他以前的一点影子。

陛下,敬德普天之下仅惧怕一人。”

李世民点点头,沉吟道:“不错,他就怕朕一人。

看他现在的作为,委实令人恼火。

可是,那日他伏在面前落泪,朕的心一下子又软了。

朕知道,敬德当时的神情不是假装出来的,那是真情。

唉,想起往事,朕实在不愿意责怪他。”

“陛下,敬德如今远离京城,少了皇上的约束,他在地方定是一言九鼎。

如此一来,其治下好就极好,差就极差。

想起那襄州的数万百姓,如今正是困苦时候,亟需一位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刺史啊。”

“是啊。

朕以前觉得京官居于中枢之地,最为重要,务必要选好人。

现在看来,外官也不能轻易委之。

若州县有一个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官,则百姓蒙其利;若碰上一个昏聩之人,则百姓定受其荼毒。

敬德虽然忠君直率,然他没有治事能力,看他在襄州的境况,定然算不上一个好官。

如晦,你回京后帮助敬德选一个位置,让他回京,另派襄州刺史。”

“臣遵旨。”

李世民仰头观看两侧山水,喃喃道:“公平正直?”

然后复对杜如晦道:“如晦,看样子人皆有私啊。

像朕对敬德,为何就是硬不起心肠?”

“敬德有大功于国,皇上这样对他,足见拳拳关爱之心。

臣定将皇上这份心思告知敬德,让他幡然悔悟,今后不可再做乖张之事。

臣等随侍陛下日久,既知皇上有如此关爱心怀,便应当谦虚谨慎,努力办事才是。

若再起狂妄之心,则无颜面对圣上。”

“就是这个意思,你对敬德说吧。”

常何回京后,管家将马周的那份答卷交给他。

常何略看了一眼,不明其意,不耐烦地说道:“我有些乏了,待过些日子,抽空再找虞先生品评。”

如此,马周的事儿又被搁了下来。

马周多亏遇到窦公,才有了一方容身之地。

他在店里整日望眼欲穿,渴望常府早日来人。

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边杳无音信。

李世民回到京城,二路番使正在那里等候。

一路是突利可汗的使者,另一路是西突厥的使者。

鸿胪卿唐俭在李世民回京的第二日奏明此事,李世民让突利可汗的使者先来。

那名使者见了李世民,先行跪拜礼,然后起身说道:“陛下,大汗差小人来向陛下请旨。

如今颉利可汗攻打甚紧,请陛下发兵救援。”

李世民心里一震:突利和颉利果然真刀实枪干起来了。

原来突利那日遭到颉利可汗的殴打和禁闭后,两人开始结怨,突利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又想东突厥现在众叛亲离,哀鸿遍野,心里就起了脱离颉利的念头。

颉利可汗为了扑灭各地的反叛部落,又屡屡向突利征兵。

突利一开始采取了软抗的法子,不与颉利照面,以各种借口不听他的号令。

如此三番五次,颉利可汗明白了突利的想法,遂罢攻其他部落,集合重兵扑向突利。

李世民听完来使的诉说,沉吟不言,挥手让唐俭将其带回驿所内等候。

随后,召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等人议论这件事情。

待众人来到,李世民将突利来使之意向大家说了一遍,然后道:“朕与突利为兄弟,其现在有难,不可不救。

然朕与颉利亦有渭水便桥之盟,这如何是好?”

杜如晦的态度很明确:“陛下,戎狄无信,所盟所约是当不得真的。

现在突利来求救,则其今后势必臣服我朝。

臣以为可以发兵救援突利,联手将颉利灭亡。

如今时机光顾我朝,稍纵即逝,若不加利用,今后将后悔莫及。”

李世民不置可否,说道:“如晦善断,须玄龄之谋。

如晦,且先听听玄龄的主意,你再判断。”

房玄龄想了一下,觉得此事头绪太多,一时不好下评语,遂斟章酌句道:“陛下以前说过,这东突厥多年欺凌我国,如今势衰,确实有可取之道。

且颉利和突利相攻,也有可乘之机。

要说将他们二人相比,臣的心思要偏向突利一些。

然突利实力比不上颉利,若其相攻日久,突利如落败,则颉利依旧控制漠北,非臣所愿。

只是眼下农机未复,再起兵事,怕又扰劳天下,与陛下以静抚民之愿不符。”

李靖揣摩李世民的真实意思,觉得眼前刚刚度过灾年,正是恢复生机的关键时刻,他不会因为与突利盟为兄弟而妄动刀兵。

颉利与突利相攻,结果肯定是突利落败,但同时也能消耗颉利可汗的有生力量,战事之后也会进一步激发各种矛盾,这正是李世民愿意看到的结果。

李世民作为一个在逆境中夺取皇位的新皇帝,若不明白大势及掌握各种时机,则难登皇帝位。

李靖正在这里默默思索,就见李世民投来探询的目光,他不等李世民开口,急忙奏道:“陛下,臣以为现在不宜援助突利。

一者,陛下与颉利、突利皆有盟约,援其任何一方,即为背盟,有损名声;二者,颉利和突利兄弟相攻,为其内乱,陛下若贸然插手,会招致突厥民众的怨言。

臣以为,我朝对其两不相帮才好。”

李靖果然猜中了李世民的心事。

李世民认为东突厥内乱刚刚开了个头,远非到了彻底混乱的地步,眼下颉利和突利的势力最强,他们刀兵相见,定能大伤东突厥汗国的元气。

李靖所奏与自己想法相合,定是也看到了这一点。

李世民眼光晃过李靖、房玄龄、杜如晦三人,觉得这三人才具超卓,然在兵法玄机方面,李靖又优于他们。

房玄龄、杜如晦才具出众,此生也定会忠心辅佐自己,他们能力越强,李世民心中越喜。

至于对李靖,李世民的心中透着矛盾。

当初自己与李建成相争时,明对其问计,其实是想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

孰料李靖推辞,来了个两不相帮,这使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见面时虽亲热呼其为“药师兄”,然内心里实在难有与房玄龄等人的情分。

李世民潜意识中认为,臣子能力越强,若不对自己忠心,则越危险。

李靖并不知道李世民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继续奏道:“陛下,臣想突利既来求援,可告之实情,若其势衰而来投奔,陛下答应收留即可。

这样,也不失一番兄弟之情。”

李世民收回心思,点头道:“药师兄所言甚是有理,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如何?”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了李靖所言,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两不相帮,皆不背盟,让东突厥内部继续纷争,以耗其势,然后坐收渔利。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世民感叹道:“唉,想当初突厥强盛之时,其控弦百万,欺凌华夏,无人敢挡。

其骄恣无道,自失民心,才会势衰如此。

突利现在来求援,朕的心里又喜又惧。

喜的是突厥自此衰微,无暇来入侵我国,边境从此得安。

然朕若他日无道,也会落个如颉利这样的下场,岂不可惧?你们随朕身边,要随时举谏以匡缺失,不能让朕重蹈颉利的覆辙啊。”

李靖奏道:“陛下即位以来,臣下如魏征、王?、戴胄等人犯颜直谏,开贞观新政之风,群臣慕之效之,皆在各自职位上兢兢业业,查漏补缺。

今日陛下召臣等来议事,其实是想善纳人言,兼听则明,将大计行得更完善。

如此,陛下定能克成一代大业。”

李世民微微一笑:“药师兄,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朕听得很舒服。

然朕听这样的话多了,也会骄傲起来。

到那个时候,也有可惧之处哩。”

李靖见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他的脑子十分清醒,遂拱手道:“臣谨记皇上训诫。”

“罢了,我们不提这个话题。

药师兄,颉利那边的事儿你要盯紧,且看他与突利相斗的结果。

朕既然答应突利可以入国庇身,你可嘱李大亮等人注意其战事进程,万一突利抵挡不住,要派人去接应。”

突利可汗的来使怏怏而归,突利闻讯心如死灰。

面对颉利的攻势,他别无选择,只好竭力抵挡。

这样支撑了半个月,眼见抵挡不住,突利便在一个黑夜里率领家人和亲随狂奔至马邑。

李大亮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将他接入城来并送往长安。

西突厥的来使却是两拨,一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所派,另一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所使。

他们来京的目的很明确,即是向唐朝请婚。

西突厥当时控制着东起金山,西至咸海,北起夷播海,南达葱岭的广大区域,其中辖有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千泉、安国、康国、吐火罗等十数个附属国。

西突厥王庭设在伊列河的上游,一直由统叶护可汗坐镇。

某一日,统叶护可汗的伯父起兵,混乱中杀了统叶护可汗然后自立,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

统叶护可汗的儿子被人拥戴,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

这样,西突厥由此分成两派,他们征战不息,一时分不出高低来。

为了增强势力,两派不约而同想与唐朝联姻,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和亲政策由来已久。

中原王朝国势衰微的时候,一般会对周边游牧民族采取这种妥协办法。

然而到了唐朝,和亲发生了变化,四夷君主为了求得与唐朝联姻,多次遣使来朝,厚赠聘金,纷纷以和亲为荣,表示效力唐廷。

李世民主张和亲,他认为嫁女生子则为外孙,外孙多听母亲之话,且有着中原血统,掌权后自然不会对外公、舅父发动战争,即可换来边境的平安。

李世民的这种思想未免天真,因为游牧部落的伦理道德观念与中原习俗大相径庭。

后来,李世民又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他对房玄龄说道:“北狄世为寇乱,若平之惟有二策:提兵十万,击而虏之,涤除凶丑,百年无患,此一策也。

同意其求婚,与之和亲,若能因此换来平安,朕为苍生父母,岂惜一女!”房玄龄对曰:“如今天下户口大半未复,以战征之固然能一劳永逸,然兵凶战危,圣人所慎。

行和亲之策,实为天下福祉。”

西突厥此次派来二路人马求婚,李世民断然不与。

他召来二路来使说道:“如今你们互相攻伐,则君臣未定,朕无法许配两家。”

他转而当起了和事佬:“你们归去后,可致言可汗,就说朕的意思,让他们各守自己的地盘,勿复相攻。”

二路来使无功而返,他们将李世民的话分别转述给二可汗,然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两派相攻更急,无止无休。

看见头领自顾不暇,西突厥的属国渐渐不向他们称臣纳贡,各自紧守属地,自成一统。

常何那日见到虞世南,忽然想起马周答题之事,急忙从身上掏出答题递了过去,说道:“虞先生,你的这道题难倒了许多人,现在总算有人敢答了,请你品评。”

虞世南接过答题,先说道:“嗯,此人的字写得不错,极有风骨。”

待他细看了马周的答题,颜色顿改,抬头沉吟。

常何见状,问道:“怎么?难道他答非所问吗?”

虞世南摇摇头:“非也。

我想不透草莽之中竟然有如此机敏之人。

常将军,我这题用两个僻字为引,其实没有什么一定的答案。

此人以《周穆王传》为对,飘逸之中又见扎实,实敏达博学之极也。”

虞世南在那里咬文嚼字,常何听不懂也弄不明白,遂着急地问道:“听虞先生的意思,这人还算有戏?”

“你不过觅一门客而已,岂止有戏?常将军,你访得此人之后,可将他引来与我见一面,届时我再试其真伪。”

管家奉常何之令找到窦公,让其找到马周。

马周正伏在柜上忙忙碌碌抄写,竟然没有看见窦公和管家来到面前。

窦公轻声唤道:“马先生,常将军已回府,让管家来请你相见哩。”

马周这些日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灰暗,心想京城之大,竟无自己立锥之地,自己满腹经纶,却无机缘显露。

为谋一门客就如此艰难,何谈其他呢?这几日,马周懒得连胡须都不想刮,蓬头须面的,更显落拓。

管家显然也注意到此点,说道:“你若以这般面貌去见主人,不妥。

这样吧,我且在这里稍待片刻,你快去刮刮胡须,再换一套干净的衣衫出来。”

马周感激遇到眼前这二位好人,遂遵嘱入内换洗一番。

马周跟着管家入了常何府,管家入内禀报,片刻出来说道:“主人正在堂上与韦大人说话,你先在这里候着。”

管家所说的韦大人,即是当朝的谏议大夫韦挺。

韦挺与常何以前皆在东宫,二人相处得很是融洽,二人其间虽经过不少波折,现在终于又一殿为臣,这份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

马周一直在堂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观其神色,前面那人自是来访的韦大人,后面那人剑眉大眼,一身英气,定是本宅的主人常何。

常何走到马周的身边停了下来,问管家道:“这位即是马周了?”

管家点头称是。

已走过去的韦挺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了马周一眼,笑道:“常兄弟,你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要找什么门客?哈哈,你要找门客也要找一些有真本领的才是。

像眼前这位,定是从街上随便寻来的吧?”

“不,韦兄。

这人还是有才华的,已经得到虞先生的首肯。”

韦挺又是哈哈一笑,提脚就走,边走边说道:“你在街上能寻来什么宝贝?要我说,你还不如让国子监帮你随便寻一个,这样才最令人放心。

哈哈,你别是想图便宜吧!”常何将韦挺送出门外,那边的马周听了韦挺之语,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双眼里充满了怒火,双拳不由得捏了起来。

管家也觉得韦挺的话太刺耳,宽慰道:“马先生别多心,韦大人一直是快人快语的脾气,并没什么恶意。”

马周已经得知了韦挺的来历,冷冷说道:“如此之人,还能居于谏议大夫之列?”

说话间,常何已经转身回来,他对马周点点头,说道:“你既然得到虞先生的首肯,那是不会错的,就留下来吧。

管家,你先帮马先生安顿一下,然后再领来见我。”

这样,马周就当了常何的门客。

此后数日,马周每每想起韦挺那蔑视的神色,心中常忿忿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