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这座石头城呢?当谜一样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淡化时,它就灰白灰白地一点点显露出来。青色的藤蔓历史一般爬上城墙,像悲剧的扉页,凄凉而黯然。
地平线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幽幽的一抹青绿涂在地平线上。我们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踏进了石头城。
一片凄厉的惨叫像灰色的败叶从树上脱落下来。箭一般的铁雨迎面射来。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有一方方白亮的灯窗。那是一排排直愣愣注视你的眼睛。你胆战心惊,你不敢停步,你径直前行。你终于分裂了,灵魂与肉体都分裂了,到处是尖锐的声音与颜色。
黑暗被粉碎了,搅拌进了光明,于是更混沌,更没有轮廓了。你就在破碎的灵魂中行走了。你想到,人类只有一个灵魂,于是,所有的故事便都在你的灵魂中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在前后左右闪动着。你和他们打成一片。你和他们没有分别。你的界限丧失了。他们的边缘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篇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几何图形都稀薄得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没有差别。石头城就那样若有若无地摆在天地间。像一块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带着朦朦胧胧的污秽神志不清地融化着。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后,它既像固体,又像液体,还像气体,糊糊涂涂地悬浮着。
你进到城里,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废胶片一点点铺展开,两边那灰污污的房子,像在空气中画的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他的面孔。你听不懂他发出的声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到一个你该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你又发现,左右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跟着你。他们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于是,灰色的街道横横竖竖地过完了,你便进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里。这座石头城里的房子都一个面目,你也便无法分清这一幢有何独特。只隐隐约约记得,门上有奇怪的号码,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数字。
你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进到一个房间。这里有单调的四壁,有单调的床铺、桌椅。你继续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乖乖地坐下,任凭他们卷起你的袖子,有针管伸过来,尖锐的一刺,扎进去了,没有什么疼痛。安静的液体渗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儿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拉上门走了。听见门锁咔嚓一响,你被绝对保险地存在这儿了。
你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寻找着自我。烟腾腾的弥弥漫漫。你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巨人抽烟时喷出的烟雾,一个个圆圈在扩大,在缭绕。
你像在混浊的液体中悬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稻草,然而,一切都虚无没有实感。你就飘啊飘啊,猛然一沉,坠入无底深渊,长长的失重,心脏已不在胸膛,灵魂已不在躯壳。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间单调的四壁,看见了床上洁白又肮脏的床单,看到了窗上的铁栏。你渐渐明白了你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个医院,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定疗养所”。你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了?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齐划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统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脚不是长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属于自己的。
你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回顾太肤浅了。什么问题也没回答。
门开了,先听见咔咔嚓嚓的锁声,接着是吱吱嘎嘎的门声,然后看见半尺宽的缝,看见占满门缝的白大褂,最后,挤进来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你挺好?听见对方在很友善地问。
你看了看他,没有否认和反对的表示。那就意味着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这样两眼直直地坐着,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就使对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着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看着你,像观察一个新品种的动物。他们轮流对你提了许多问题,你都没有反应。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况看来不错。
于是,你听到一个声音:今天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了。
你感到所有的眼睛在注视你,所以,你仍然木呆呆地看着他们。你对这一切都不理解。你此刻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
观察的人终于放心了。他们说,让他在这儿吧,门不要上锁了。
门虚掩着,他们走了,你依然静静地坐着。你在追寻着自我。外面的声音、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缝飘进来。你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到晚饭的时间了,听见外面有人来,听见他们说:门还是原样,没动过,看来,他挺安定了。
接着,门开了。两个人进来,都是白大褂,一男一女,端着一碗一碟送来了你的饭。
你麻木地瞪着眼看他们。你似乎什么都不懂。
他们把饭碗放到你面前,又把一个馒头塞到你手里,再抓住你的手,把馒头送到你嘴边,让你闻到馒头的气味。你便有了动物的本能反应,开始像猪一样咬起来,嚼起来,吞咽起来。
都吃光了,你又像猪一样抬起没吃饱的乞食的眼睛,他们盯着你,看见你直愣愣的瞳孔中没有任何伪装的神情,便放心地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想吃,明天吧。今天就喂这些。
你又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次,门半敞开了。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阳光是斜着注下来的,像肉皮冻,晶亮而黄浊。风是温酥酥的,用灰扇子扇出来的。院子里是灰黄的土地,没有一丝杂草,没有一丝妄想。院子是方方的,规矩的象征,院子四周都是一个模样的房子,窗户都有铁栏杆,把人存进去,是万无一失的。
你看着,眼眶也变成四方的了,眼色也变成灰黄的了,瞳孔也没有一丝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才发现床是铁的。上面还锁着许多铁链。你似乎明白了,当房门还锁不住你时,这些链条就会把你锁在床上。
你庆幸自己的方法对头。你老实,你不乱说乱动,所以,房门便优惠地半开着。
你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觅着自我,那里雾气滚滚,山势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着,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灵魂与躯壳是两回事。
这样,黄昏便降临了。方方的院子里装着黄昏特有的失落。这样,外面的黄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里装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静。
你在诧异: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正在这时,你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杀猪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铁片刮过了巨大的玻璃,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
接着,骇人的尖叫声被什么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静。这种安静,大概是负时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气渐渐沉淀下来,月光冷冷地、固体一般地照着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冻了。连声音也成固体了。你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样舒服一些。你更想走到门口张望一下,面对着清凉的月夜。然而,你知道要经受住考验。
你忽然感到有黑影在某个地方出现。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观察你。你毛骨悚然。你木然不动。接着,院子里的月光稍微晃动了一下,黑影无声地移过来。几个逆光的人影剪纸一般出现在门口。黑黑的,只有那一双双眼睛发着善良又阴森的光亮。
他们进来了,用手电照射着你。你还是木呆呆地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光源。
手电晃来晃去,照遍了房间,他们看到了一丝不苟的原封不动。
他们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点了点头。一个权威一些的用下巴示了一下意,就有一个服从一些的走过来,把你轻轻推倒在床上,给你拉上被子,又拍了拍你,说:闭上眼睡。
你便闭上了眼。你便知道他们满意地走了。
这样,一个不知长短的黑夜过去着。院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听多了也便习惯了。像是打更的声音。只会促使你睡得更香。院子里安静之极的时候,你在那广大的夜空中,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想必周围还有不少这一类存人的院子。
你便知道,石头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安定。它坐落在苍苍凉凉的天地中。四周旷无人烟。有漠漠的戈壁,有杂乱无章的野树,有年代不清的残垣断壁,有考证不出历史的虚无遗迹。风沙是漫漫无情地刮着。太阳是一天一轮地挂着。太阳从来是白的,没有见它红过脸。
你知道,你还是要经受考验,你还是要安安静静地躺着。
黑夜寂静极了。你感到又有黑影在院子里飘过。他们的目光从半开的门中射过来。看到你原封不动地躺着。你听到他们很满意地走了。
你的神经放松下来。你知道,考验告一段落了。你看着黑黑的房顶陷入痴想。你又在追溯一切。于是,你便想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还有错乱无绪的影像。有红色的海洋;有红色的袖章;有汹汹涌涌的人流;有满天飞舞的纸张;有激动的讲演;有冲锋陷阵的队伍。你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回忆,那是一场文化的革命。你也便突然有了一个明确的自我确定,你曾经要文化不要革命。因此,你便失去了理智。因此,你便精神分裂。因此,你便语无伦次。因此,你便需要安定。
月光清清楚楚地照进窗户,照着你盖在身上的被子。月光很冷,你觉得被子很薄,纱巾一样滤过月光的寒意。
你发现,一切都那样枯燥,那样乏味。你不想回忆。你不想更精确地确定自我。有一个大概轮廓就可以了。多想,实在是无聊的。
于是,你便无比的清醒。你在想着月光世界中的一切。
石头城是什么样子?这里有什么奥秘?
月光中出现一幅图画。石头城朦胧而安静。街道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笔乱抹的色彩。没有一辆车,空中却悬浮着车轮的影像。没有一盏灯,幻想中却灯火如海。青灰的石头城,在青灰的月光中,是宁静安谧的标志。
你凝望着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