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5-柯云路作品精选

太阳老高了。一个又一个人瘫倒了。不管怎样的训斥、威吓,都起不来了。营长们、连长们、排长们,从田东奔到田西。败坏纪律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片人一片人地瘫倒了。失去主人的镢头横七竖八地躺着或立着,阳光奇奇怪怪地变幻着它们的影子。

梯田一块块不那么水平了,开始出现倾斜。又有更多的人歪倒在田里。婴儿在田头的哭声由响彻云霄逐渐低下来,哑下来,最后干枯了。像风中的一道道蛛丝,刮断了,刮跑了,无影无踪了。

最后一批人倒下了,这时已是下午了。太阳已晒累了,蔫蔫地准备往西沉了。草帽山安静而深沉。梯田歪歪斜斜地朝着天空,像无数块镜面。一片又一片的人躺在田中,有如战场的陈尸。乌鸦从远处的死亡之谷飞来,成群地在山上飞翔,判断着这里是否可以落下。

班长们早已倒下。排长们也都倒下了。连长们刚刚倒下。剩下营长们,还硬挺着立在那儿,四下看着尸体般横陈的男女老少。他们茫然无措。他们的命令已然失效。他们的双脚就在“尸体”群中。踢谁,谁也不再翻身了。到处是鼾声,到处是嘴角溢出的白沫,有的还吐出一汪汪的鲜血,翻着可怕的白眼。睡眠与死亡已没有了差别。睡眠是一时的死亡,死亡是永久的睡眠。

继续下去,营长们也蔫萎了,一个个倒下。不吃、不喝、不睡,没有一个生命可以坚持。

只剩下新上任的副团长,原来的小号兵。他气鼓鼓、志昂昂地站在小土包上。他是一只金色的号角,标志着这里的战斗还在进行。

这时,山下响起了喇叭声。几辆绿色的小吉普排成一队盘旋着上山来。

接着,从车里走出一些挺威风的首长,披着绿色的棉大衣。

他们疑惑地扫视着远远近近的梯田,望着横尸遍野的战场,不知所以然。

小号兵像一只金色的号角,一蹦蹦到他们面前,举手,敬礼,脚跟碰得山响,然后汇报。

先是一位首长惊喜的赞叹,草帽山好大的气派。

继而又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认为这样似乎不妥。

小号兵斗志昂扬,继续汇报着特殊战役的特殊气派。

又有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

小号兵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开了“但是”。这战役虽然气派,有意义,但是,确实有不妥之处。他也早就这样看。

首长们打量了他一下,挥了挥手,问:你们的团长呢?

吉普车在草帽山团部的门口一辆辆停下来。新上任的小号兵,看见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领来的首长们,立刻汇报:团长昨夜谈话累了,还在睡觉。

首长们皱起眉:谈什么话?他们一挥手,新上任的小号兵便放弃了把门的光荣职责。首长们在新上任的副团长陪同下,进入大窑洞。

团长正在大木头桌上酣然大睡,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叫醒他。首长指示道。

副团长上去,又推,又叫。团长终于睁开了眼,先给了副团长一个嘴巴,及至看到后面首长们的面孔,他一骨碌爬起来。

哼……很威严的鼻声。

草帽山开始大清查、大揭发、大批判。彻底清算独立王国的罪恶。在团部大窑洞前的场地上,如林的手臂高举着,口号声响彻云霄,一只老鹰被从空中震落。

团长低着头、弯着腰束手立在主席台旁的被告席上。主席台上坐着一排排首长们。

凸凸的黄眼睛,颤颤巍巍、痉痉挛挛地站起来,指着那往昔的部落长控诉着。他回过头,朝人群中嚷着。

那往昔曾很勇敢的胸脯坐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会场又响起更高昂的口号。

小白脸也站起来揭发控诉。

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站起来揭发控诉。他们都曾当过营长、连长、排长,后来,都被专制魔王残酷打倒。

最后,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最坚定地站起来,走到筛糠般打抖的团长面前,指着他的头颅,做了最有力的揭发、控诉。

怒潮席卷。一切都翻过来了。

团长当场被宣布撤职了。

接着,原来的小号兵,现任的副团长,被任命为代理团长。

这些故事,没有人感兴趣了。它早已成为过时的传说。天上白云悠悠,地上河水东流。一切就那么回事。

没过多久,天下的事情又发生了变异。那位团长,那位部落长又重新上了台,一切又都重新翻了过来。

那位代理团长,原来的小号兵,被监禁在圈羊的大窑洞中,阴潮风湿,很快就白发苍苍,死在了羊膻腥臭的黑洞中。

那位凸凸的黄眼珠,这次是真的寻到了上吊绳,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一步。

那张小白脸,在其后不久,真的跳下了悬崖。

那曾经是勇敢而纯洁的胸脯,则被送到一个十分僻远的地方,好生养将起来。她不愁吃穿,但永远也无法见到世间的其他人了。

草帽山的一切秩序又都重新建立了。

我们所熟悉的那位团长,已步入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更有气魄,也更有手段了。

他亲自制定了草帽山的规划。草帽山将以最规矩的结构,重新安排村落,重新组织营、连、排。一切都将按年龄、性别、思想、觉悟程度重新编制。每个人将有一个确切的号码。每日战天斗地的作息,有了更严格的规定。现在,是一声钟响,家家门开,二声钟响,人人出来,三声钟响,排队出村,四声钟响,镢头高举,晚举不行,早举也不行。要整齐划一。

每当山上山下开始战天斗地时,他就骑着高头大马四处巡视。他会眯起一只眼,瞄着田中的队伍看,排队刨地的人,脚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举起的镢头,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不在,便反复操练。

夜晚,他照例找人谈话,只是现在的谈话方式比较从容了,温和了,节制了。

他开始爱惜自己的精力。他任重而道远。

听说,草帽山建设得越来越辉煌,很诱人的。

不过,一阵又一阵风吹过,草帽山的故事越来越稀薄了。

当人们撩开晨雾,朝那个方向远远望去时,似乎还有远远的影像?

佛的金钵还在天地间闪光?

风,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