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凸的黄眼珠混浊地缓缓地转动着。他坐在破落的土窑洞前抽着旱烟。旱烟袋是思想的隧道。遍天下的路径都摇摇晃晃出现。蹒蹒跚跚的脚步错落而零乱。一条条的阳光像栅栏一样被人腿隔开。马尥蹶子扬起了铁蹄,精明的骑手被踢倒在地。小镇市场上嘈嘈乱乱。蚯蚓在泥土中被钢锨截断,扭曲地挣扎着。一切都臭烘烘的。
女儿像一束晒蔫的牲口草一样疲软地移回来了。
黄色的凸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看了看她那近日又开始隆起的胸部。他心中用镰刀将那胸部划开,划裂,血淋淋地往下淌。看着她朝灶台移去,他便咳嗽了一声。
她停住了,没回头,怯怯地说:要做啥?
黄黄的凸眼珠没有说话,吧嗒吧嗒抽着烟袋。
天也就黑了。黄眼珠呆滞滞地坐到了窑洞里。他像石头虎一样一动不动。听着女儿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
都黑暗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了。黄眼珠在深深的黑暗中沉默着。沉默比黑暗还深。
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不敢睡。她在等着什么。
许久,许久,窑洞那头传来了苍哑的声音:你不去了?
窑洞这头没有回答,只有低垂的头颅。
那边苍哑的声音又增加了暴躁和狠毒:你不再去了,那不便宜他了?
低垂的头颅沉默着。
苍哑的声音更苍哑了,撕裂着响起来:我准备好了,你为啥不再去了?
这边的头颅愈加低垂,贴着胸部了。
苍哑的步伐在黑暗中蹒跚过来,踢翻了什么。沉默而低垂的头颅惊恐地抬起来,在黑暗中等待着残酷的命运。
这时,乌黑的窗外,突然有一道凄惨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射进来。照着魔鬼一般高大、嶙峋、苍瘦的身影,一双黑手像魔爪一样伸过来。隆起的胸部惊惧地朝后躲闪着,然而魔爪不可抗拒地扑面逼过来。
她疼痛地尖叫了一声。
魔爪像铁钩子一样在她胸部抓着,撕着,捏着。衣服扯碎了,皮肉扯碎了,黏糊糊的液体渗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再去?我们要当场——……你明白吗?做父亲的双手抓着隆起的胸部,把女儿提起来。
我去过……
你又去过?
他没有时间再和我谈话了。
是?
魔爪渐渐松开,黄色的凸眼睛在黑暗中呆呆滞滞。她在魔鬼面前双膝跪下,然后垂下头开始低低地哭泣。
草帽山后面,是荒寂广阔的乱石坡,凌凌乱乱地长着野草。这里一年四季都阴阴的,寒寒的。风吹过来,是冻石头的腥气。一股细细的泉水穿过石缝幽幽深深地流着。凄凉的灌木点缀着一壁壁岩石。
这里,几乎从未晒到过阳光。这里是整个世界的阴面。空气是青苔般的潮腥。风则霉绿沁人。
裹着臭烘烘的旧羊皮袄,往石头缝里一蜷,透过寒风,看着那脏兮兮的一群羊在碎石坡上蠕来蠕去。
昔日的副团长在这里昏昏遐想。
一张小白脸在远远的那边出现。碎石坡在那里成锯齿形把轮廓画在空中。小白脸上下闪着近了,又隐没,再出现,已经站在眼前了。
昔日的副团长蜷在地上,懒懒的没话。
小白脸嘻嘻笑着,找着话说。说来说去,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便又嘻嘻笑着,走了。
昔日的副团长用眯缝的目光瞄着远去的背影,在做深谋远虑的判断。
天下的事,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不早不晚才合适。
这是一道沟。两边是黄土崖。黄土崖上掏着一孔孔窑洞,嵌着破破烂烂的门窗。这道沟里,洋溢着牛粪气、羊粪气,腥臭刺鼻。那些窑洞一半是牛圈、羊圈,还有一半就是一些最零碎的人家。
天黑了,这就是个最荒僻的地方了。每孔窑洞都黑暗着。没有什么人的动静。到处能听见羊在土窑洞里挤来挤去的嘈嘈声,还有牛的一下两下响鼻。
一个奇怪的人影飘来飘去,黑糊糊的。
她困难地弯下腰,在地上跪下了。她的曾经纯洁、勇敢的胸脯现在隆起着,她的肚子也不可掩藏地隆起着。
魔鬼瞪着凸凸的黄眼睛,气呼呼地暴跳着。行了,这就有真凭实据了!这就该把那龟孙王八蛋赶下台了!可以去上边告他了!
她仍然跪在那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跪。是请求父亲宽恕?没必要请求他宽恕。是请求父亲住手?她不知道该住什么手。是请求父亲允许她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此刻,那似乎又正是他要利用的。
然而,她还是跪在他面前。她像小鸡一样浑身颤抖。她恐惧极了。
到时候去镇里!魔鬼凶狠地说。黄眼睛里冒着绿光。
天下的事情都是不停的。我们的传说也一刻不停留。它像烟雾在水面上飘来飘去。水倒很平静,那是人类的心灵。心灵上留下的是烟的影子。
草帽山的团长,此刻双手叉腰站在山顶上。他喜欢这样站着。自己很大,很高,俯瞰一切。他的一切姿势,一切动作,一切言语,都是有意义的,都是这个世界真理的注释。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站着,看着太阳昏昏沉沉地落下去,把红红的半圆,红红的残缺一点点埋葬到大地下面。那边的地平线正紫雾腾腾,那边有浩瀚烟海,那边有大千世界。他心中冷冷一笑。他现在是草帽山的首领,他现在屈居这里,早晚有一天,他要从此走向整个天下。
西边地平线上的暮霭描绘出一个越来越糊涂的魔鬼嘴脸,一切都狰狰狞狞地扭曲起来。头顶上的高天还莫名其妙地亮着,又莫名其妙地渐渐暗下去。年轻有为的首领突发奇想。俯瞰着草帽山上上下下还在战天斗地的蠕动的蚁群,他决定,检验一下令行禁止的权威。
天暗了,早该敲钟收兵了,自己的那匹坐骑,高大的骡马拴在树上正不耐烦地跺着蹄。然而,他就是不敲钟。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下面,没有一支队伍敢擅自撤离战场。
他又端起高倍望远镜,把一支支队伍,一张张面孔拉到跟前,观察着,看有没有抱怨的态势,有没有抱怨的神情。
似乎没有。
他宽宏地笑了笑,然后敲响了收兵的钟声。收兵有收兵的节奏。
他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看到队伍纷纷离开了梯田,各回各的村落了。
天更暗了,月亮在头顶高昂地照着。各个村落的炊烟像晃动的影子升起来,在月光下袅袅画着水墨。
他这时又毅然决然地举起敲钟槌,敲响了出兵、上工、战天斗地的钟声。这是不符合常规的,这是他作为首领的临时紧急决定。
钟敲完了,在草帽山的夜晚嗡嗡回响着。
他注意观察着,在白亮的月光下,掌握着各路人马的反应。
有的村落队伍出来了,犹犹豫豫地在村口嘈乱着;有的村落,队伍已零零落落地开始集合,听见刺耳的哨声;有的村落,一阵嘈乱后,蠢动的人群又纷纷缩回去,继续着炊烟下的情节。
他再次举起钟槌敲响了出兵、上工、战天斗地的钟声,然后,翻身上马,急驰而下。他将逐营、逐连、逐排地亲自检查。
高头大马的黄尘在草帽山的月光下画着急速的笔道,像狂龙乱舞,像鲨鱼翻腾。月光下,这雄伟的笔道一次又一次地大转折。严厉的训斥,雷电的目光,横鞭一扫,就有无数人头垂下,一直低垂到地。
草帽山的月亮太柔顺了,任他切割,任他挥洒,任他塑造。这个世界有了万般柔顺,就配合上了为所欲为。有了上下规矩,就有了权威意志。
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在这青色的夜景中,他黑色的鞭子劈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可改变的惊叹号。一些营长、连长、排长,叫他撤换了。特殊的任务要有特殊的手段。一定要建立一支雷厉风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队伍。
很简单,火线整顿。整顿完了,继续战斗。今天通宵刨大山。有月光,不用火把。家家户户要全体出动。男女老幼都不可缺勤。有婴孩,抱到田头。从小让他接受战斗的洗礼。
一片肃杀,一片热腾。一片凄厉,一片火红。所有的生命都活起来,所有活起来的东西都缩回去。
山上山下,公鸡都扯开脖子,打出金色的鸣。草帽山已经没有昼夜之分。
团长骑在高头大马上,停住,威严地四望。一切都很有秩序,一切都井井有条。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调动起来,天下没有创造不了的奇迹。
他要考虑安排今夜的谈话了。选择一个符合他今夜高昂情绪的谈话对象才好。
天早已明了,公鸡已经唱累了,唱糊涂了。各路队伍还在梯田中挣扎着,硬撑着。始终没有听到收兵的钟声。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也没有一位营长敢于到团部看看。
新上任的营长们正是效忠的好时候,他们在田头做着声嘶力竭的鼓动。我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正是对我们真正考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