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你被叫醒,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你的床头。你看见门大开着,白晃晃的阳光照进来。
你便遵照指令起来了。又遵照指令吃饭。然后,遵照指令到院子里晒太阳。
只有你一个人被允许到院子里来。
从此,你的房门再也不关了。你获得了在这方方院子里行动的自由。
你便利用这自由。你傻兮兮地站在院子里,让阳光量你的身高。你机械地走来走去,让四面的墙壁奏脚步的回声。你站住,木呆呆地望着两边,就看见一扇扇铁窗,它们也直愣愣地盯视着你。你于是在地上蹲下,这是一个破常规的动作。你一动不动,等着。过了一会儿,两个白大褂走过来,他们看了看你,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便在你身边过去了。
你知道,你有随意蹲下的权利了。
紧接着,你又有了新的动作。一天,你坐到了其他存人房间的门口台阶上,傻兮兮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走过,他们扫了你一眼,没有介意。你便清楚,你有了在各个房间门口坐台阶的权利了。
你傻兮兮的动作一天天增加着。白大褂们都没有介意。你便再大胆一些。白大褂们若稍有介意,你便在一个动作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把透彻的呆傻表现出来。于是,一切又习以为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你的自由度很宽广了。你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你可以玩弄任何一个门上的门柄和铁锁,你可以走到院门口,那里的大铁门紧闭,大铁门上有小铁门,小铁门也紧闭,有阴森的眼睛在一侧小亭内守卫。你可以傻兮兮地站在那里。偶尔,听见咣啷啷的响声,小铁门开了,走进来白大褂,你可以木呆呆地站着像一桩木头。他们见了你也不以为怪。这时,你便可以透过那一瞬开关的小铁门,看到外面的影像。那儿有持枪的警卫。标准的目光监视着一切。
久而久之,连那些警卫也熟悉了你傻兮兮的面孔。在小铁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他们甚至会挤眉弄眼地逗逗你。你便也冲他们傻兮兮地嘿嘿嘿一笑。
你活动的权利在一点点扩大。因为你傻,你安定,你日复一日地麻木不仁。谁骂你、训你、吓唬你,你一律没有任何反应。
傻笑,木呆呆的目光,就是你的全部语言。
这样,有一天,你便被派上了用场。来,过来。一个白大褂吩咐道。你直愣愣地看着他,表明你不懂他的意思。他拉了你一把,你便乖乖地跟上他。走到大铁门前,小铁门开了,外面有一辆小车推过来。这是送饭的车,上面放着一碗碗盛好的饭。白大褂让你接过车,拉进来。你傻,没有反应。但是他可以手把手教给你。你便像受驯的猩猩推上车,在院子里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过着,停着。白大褂把一碗碗饭送入上锁的房间。
你在房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便看到了里面的面孔。那都是在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疯狂,有的呆滞,有的茫然,有的麻木。他们横着脸射过目光看看你,你便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饭送完了。你把小车推出门。那边,警卫的监视下,站着送饭的老头。他没有权利进来。他善良地冲你笑笑。你也便傻兮兮地冲他嘿嘿一笑。你不能有任何别的反应。你不能有玷污自己安定形象的丝毫表现。
于是,每天都是你在院子里推送饭的小车了。
再往下,你又担上了开水桶。
接着,你被手把手教会了扫院子。
你像马戏团里最驯良、最能干的狗熊,可以做各种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你担上了污水桶,跟着白大褂迈出了小铁门。铁门外的警卫很诧异,为难地摇了摇头。白大褂连忙解释,还指了指自己一瘸一拐的脚。这个白大褂昨天扭了脚腕子。
警卫看了看你那傻样,便通融地挥了一下手。白大褂很感谢,忙拉了拉你胳膊,你便担上污水桶跟着他走出了院子。
外面的阳光就是与院子里的不一样。外面的太阳就是比院子里的大。
你睁大眼看着四周。你傻兮兮的形象是适合这样张望的。
转了一圈,倒了污水,又刷了污水桶。你很听话,很卖劲儿。白大褂在一旁看着你干,很满意。他又领着你回来了。
从此,你便经常担着污水桶进出院子了。
再往下,你这马戏团的狗熊又有了一个个新的节目。人们似乎搞不清你的身份了,你是这里安定疗养的病人呢,还是他们的特别雇员呢?
这为你往下惊险的行为提供了条件。
大团冷绿颜色的浓雾像漩涡中的青苔一样团团打转。空气中充满了警觉的目光。到处都是青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在天空中龇着。冬天像咆哮的长毛怪兽。院子的那一方天空变得铅皮一样坚硬。
你麻麻木木地在院中站着。有什么吩咐在身后传来。你转过身,跟着白大褂,进到一间房子里。这里靠近大铁门,当然,还是在院子里。房间里迎面立着一壁的柜子,上面是无数的小抽屉,像中药房的中药柜。
你懵懵懂懂地坐下了。面前是一张很粗糙、很陈旧、很呆板的大写字台。你看着白大褂拉开柜子上的一个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摞的牛皮纸卷宗。他们坐在桌前,一份份地翻寻着。
过了一会儿,有个白大褂想到你了,问:你会写字吗,听说你过去很能写呀?你只能傻兮兮地直视着对方。你没有忘记你必须遵循的原则。
又有个白大褂说话了,意思是:又不需要让他写字。让他帮着消灭文字就对了。
你这次是真的傻兮兮了。你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
他们有办法。他们会手把手地教你。这样做:拿过一份卷宗,然后用劲哧啦哧啦把它撕碎,里面的一摞活页纸、外带外面的牛皮纸都撕得粉粉碎。把碎纸浸到脸盆水中,用手搓揉。搓成烂纸浆了,再倒到污水桶中,与污水桶中的其他内容混合为一。再往下,自然是你把污水桶挑到大铁门外,该倒到哪儿就倒到哪儿。
卷宗很多,工作量很大,你每天往外挑污水桶的次数又是有限的。所以,你在今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每天要在这房子里制造纸浆来充实污水桶的内容。
你的熟练而机械的操作,终于使人放心了。他们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阴暗的小房里,你便每日龇牙咧嘴地撕着,揉着。
他们更放心地忘记了你,你便开始睁开并非傻兮兮的眼睛,浏览卷宗里的内容。
原来,那是一份份“病历”。
原来,那是一个个人的历史。
你知道,你该读读它们。当世界要消灭它们的时候,你的使命是记住它们。
你很熟练,手里撕着一份,眼里看着一份。这样,撕纸的声音总是不断的。那会使一切从门外经过的耳朵都十分放心。
这样,你便知道了许许多多本不该让世人知道的故事。
你发现,每一个来接受安定疗养的精神失常者,都有着惊心动魄的传奇。
你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着。你进入了一个原本看不见的世界。
你与每一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物合而为一。你常常分不清你是你,你还是他们。
你曾经在绿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红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黑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黄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白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蓝色的世界中待过。
你曾经像狗一样拉着铁轱辘车。你曾经像皇帝一样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你曾经擎着红色的大喇叭满天呼喊。你曾经在黑色的墙壁偷偷刻上仇恨的文字。你曾经青春焕发。你曾经光彩夺目。你曾经像乞丐一样蜷缩在桥洞里。你曾经拿着红色的电话机发号施令。
在虚无的黑暗中,有父亲威严的形象,高高大大地立着,沉思地审视着你。也有母亲的形象温和地隐在黑暗中。那里有忧伤的目光。她在期待你。这些画面都撕碎了,你便在黑夜中睁开眼,看到窗外呆滞的月亮。那是死了的月亮。没有任何表情。
你突然想:他们为什么要消灭那些卷宗呢?
你又想:你的脑子记得过来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保存那些卷宗呢?
你可以把那些卷宗完整地浸到污水桶中担出去,再把它们从污水桶中捞出来,最后把它们藏到什么地方。
可能吗?
月亮从窗户的一角探头探脑地窥视着你。你脊背上渗满了冷汗。到处都有监视。要注意。
你每日还是被派到小屋中撕卷宗。到了开饭时间,你便被叫来推车,送饭。
现在,那些房间里的一张张面孔,你都能读出潜台词了。你知道他们的底细了。你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沟通。他们是真的麻木吗?他们是真的呆傻吗?他们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呢?他们认为你是良心扔到污水桶中的狗呢,还是认为你真的傻了,还是认为你仍在活着大脑呢?
你准备一个个试探。试探他们比试探白大褂更困难。
用眼神试探?很难。用语言?白大褂就在旁边。用手势?那更笨拙。
你没有办法。
一天,推饭车到了一个门口。白大褂打开门锁,把饭碗塞到你手里,用手朝里指了指,意思是让你送进去。你回过头看看他,他又用下巴示了一下意。他站在那儿不动。
你装作明白了,端着饭碗一步步朝门口走。推开门时,你又傻兮兮地回头看了看,白大褂再一次用手指了指,鼓励你接着朝里走。
你看出他是不想进来了。于是,你走进房间。
里面是个瘦兮兮的男人。他躺在那儿,神经混乱地盯着墙。可能是病了,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你明白,白大褂是让你替他闻味儿了。你把饭碗放在床边。你利用这机会轻声对那瘦男人说了一句话:吃饭吧,饭总会吃完的。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
你傻兮兮地笑了笑,又多少露出一丝不傻的目光,看了看他,退了出来。
对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思索。你把门关上了,感到已汗流浃背了。
还好,白大褂没有什么怀疑。
于是,你推着车又到了下一个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