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知识分子纵身从高处跳下来,像一个从高楼摔下来的麻袋砸向歪歪脸。歪歪脸一躲,呼腾,两个人都趴在那儿了。
歪歪脸没什么事,挣扎着站起来了,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脸,唾了一口。瘦弱的知识分子却起不来了。鲜血从裤腿里流了出来。
巷道里幽幽暗暗的灯盏蒙蒙亮着。黑狗们围在四周。该怎么办?人们相互用目光商议着,又都看了看歪歪脸。
歪歪脸看了看趴在地下的知识分子,用脚挑了挑,冷着脸说了一句:上去俩人,把他抬上去。
黑狗们稍稍迟疑了一下,确定谁去,如何上手。
歪歪脸一下暴怒了,抡起胳膊朝一个人甩了两个耳光:叫你们快!磨蹭什么?老子不想玩人命。
两个黑狗背上知识分子往回走,剩下的黑狗们跟着歪歪脸往那该流血流汗的地方走。歪歪脸哼哧哼哧一言不发。走了一截,他抡起拳头把紧跟身后的一个打倒在地,接着又将第二个打倒在地。然后让所有的黑狗们都背贴着黑黑的洞壁站住,他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像头狂怒的猛兽咆哮着:你们都他妈的反了,今儿都不服老子管了?
他走到那几个刚才反对他撤梯子“玩人命”的黑狗面前,左右抡圆了胳膊扇他们耳光:老子今天要玩人命,今天就是要玩人命。
劈劈啪啪,那几张黑脸全被打肿了,牙打掉了,嘴流血了,没有一个敢还手。
歪歪脸打累了,手也打麻了,又捡起随身带的小镐头,用镐把打另外几个黑狗,打得他们抱着头东躲西闪。
歪歪脸疯了一样,啪啪啪,将周围的几盏灯全打灭,嚷道:今儿咱们都死在这儿得了。要死还不容易?
黑狗们跪下了:大哥,往后大伙儿都服您还不行?
昏昏蒙蒙的鬼魂在眼前晃来晃去。面目狰狞的黑脸在眼前扭来扭去。鲜血淋淋漓漓抹红了吐出的长舌。黑烟妖婆一样袅袅上升。黑色的曲线在疯狂地抖动着,变幻着,把一个魔鬼的宫殿扯碎了。
他模模糊糊睁开了眼,极力辨别着周围的一切。渐渐,脏脏的但还是白色的墙壁显现出来,白色的但同样脏脏的被子也在胸前显现出来。
这是到了哪儿,白色的世界?
窗户显现出来。窗外的天空还是黑色的,脏脏稠稠的。空气还是灼烤呛人的。
他明白了,这是黑世界中的一丁点白色。眼前有戴白帽的人出现。有男的,脖上挂着听诊器。还有女的,眼睛挺大挺亮,挺善良,看着他,含着一丝关切。他闭上眼,又模糊过去了。
戴白帽的姑娘轻声问:他是什么问题?
戴白帽挂听诊器的男子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一个“反”字。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一段时光过去了,知识分子已像个完好无损的人一样坐在病床上了。他看一两本挺纯洁的书,看一两张挺严肃的报纸,常常陷入沉思。
戴白帽的姑娘领来了一张严厉的面孔。那张面孔在这里比在黑色世界中温和了不少。
他来领知识分子回去。他说:准备给知识分子调整一下地方。不回歪歪脸那个队了。
戴白帽的姑娘在一旁帮着说道:别让他下坑了,他伤刚好,身体不行。
严厉的面孔点了点头。
知识分子垂着眼看着眼前,停了一会儿,平平静静地说,他还要回老地方去。
严厉的面孔惊讶了。
戴白帽的姑娘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黑狗的队伍半沉默、半异样地接受了他的归队。严厉的面孔事先已有了交代,这次要好好对待新来的人,不许再闹纠纷。
歪歪脸阴阴沉沉,看也没看知识分子,把随身的小镐往肩上一扛,说了一声:走。便领着黑狗的队伍呼噜噜下了黑洞。
知识分子也在队伍中走着。歪歪脸站住,等知识分子走过自己身边,冷不防朝他那曾摔伤的腿踢了一下。知识分子哟了一声,疼得双手捂住受伤处,蹲下身痉挛着。
歪歪脸在一旁冷冷打量着,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知识分子扶着黑黑的洞壁一点点站了起来,硬挺住,站稳。
歪歪脸瞄了他一眼,哼了一下,压低声骂了一句:逞你妈的能!就往前走了。
黑狗们的队伍也便跟着往黑洞深处走。知识分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勉强跟了上去。
到了消耗精力和生命的地方了,黑狗们在黑洞的深处刨开黑色的石头。
干吧。歪歪脸对知识分子说道。
知识分子干他的。没干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
快干,别偷懒!歪歪脸像个监工在后面走来走去,训斥着。
知识分子又抡起家伙干起来,手臂越来越软,终于举不到头顶了。他背靠黑石壁喘息着,胸膛起伏,汗水像洗浴一样湿透全身,身子虚脱了一般。
歪歪脸又走过来,训斥道:别停手!还没干,就歇了?
有个黑狗想上来说两句情,歪歪脸抡起小镐的镐把将他击倒在地:让你多嘴。
知识分子靠着洞壁又喘了喘,一点点费力地举起家伙,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硬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是软的。他支撑着干了两下,瘫软地贴靠在黑凉的洞壁上,像快死的狗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
歪歪脸的一切训骂只好任其碎石般砸在自己身上了。自己已没有感觉,不会感到疼痛了。
歪歪脸阴冷地笑了一下,走上来,把知识分子的脸拨过来看看:养得更白了,更嫩了。说着用手把这张脸像拨浪鼓一样拨来拨去:哼,不用老子收拾你,你就趴在这儿了。
知识分子气息缓缓重重地喘着,脸像被汗浇了一样。他渐渐从缥缈中找回自己的感觉,睁开眼,盯视着面前这张歪歪脸。
歪歪脸也看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相互对准了。知识分子的眼睛里满是淡淡的蔑视。过了一会儿,他又疲惫无力地闭上了眼。他像一只行将剥皮的狗,贴在凹凸不平的黑洞壁上,慢慢残喘着。
歪歪脸又看了他一会儿,问:听说是你自己要回这儿的,是吧?让你到坑上干活,你不要享那福,对吧?
知识分子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这张歪歪脸,没有否认。
你还来这儿干啥,想让我买你的好?歪歪脸说。
知识分子又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找回了自己的一口气,有气无力地从牙齿里说了一句:我回来要找你接着算账。说完,他头一歪,耷拉下来,晕眩过去了,身体渐渐软下来,瘫倒在地上。
听到对方的话,歪歪脸怔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头冲周围呵斥道:过来俩活的,有酒没有?
过来两个黑狗,把知识分子抬到一边,放平,仰躺,脸部喷上酒。
歪歪脸把头抵在黑洞壁凸起的黑石头上,愣怔怔地想着什么。鬼火一样阴晦陆离的灯光一明一暗地照着他。
魔鬼跳舞唱歌。黑色的火焰跳动。时空扭来扭去,扭曲成各种变形的图画。黑色的河静静地流动,水稠稠的,似液体,似固体。一只纸叠的白色小船在上面漂着。雪白的小帆像鸟儿的翅膀。一束细细的阳光穿过固体般坚实的黑色空间照在帆上,照透了帆。帆像雪白的冰片晶莹闪亮。在那里幻化出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在白帽下善良地微笑着。
黑色的固体空间紧缩了,把一束阳光窒息了。白色的小帆黯淡消逝。又有黑色的火焰在跳动。
他渐渐睁开了眼。黑色的地下世界,黑狗们爬来爬去,黑筋暴露的手臂在黑色的石头中刨来刨去,扭歪的黑色面孔晃来晃去。他嘴唇干裂,有水壶递到他嘴边。他吮吸了两口,看见一张黑色的面孔,额头一个很青很青的大疤。
他挣扎着要起来。
青额头按了按他,意思是,你躺着吧。得躺就躺。
歪歪脸乌黑着脸踱着步走过来。他站住,冷冷地俯视着知识分子:你来找我算什么账?
知识分子将一只手臂横放在额头上,矇眬仰望着黑黑的洞顶,想着遥远的事情,半晌没有言语。
问你呢,你要和我算什么账?
知识分子收回目光,倦淡地、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我算账的?
歪歪脸怔了怔,没说上话来。
知识分子又挣扎着想坐起来。青额头赶忙扶住他,帮着他坐了起来。
知识分子用手拍了拍身旁的地面,衰弱而平静地说:你也坐下吧。他这话是对歪歪脸说的。
歪歪脸又怔了怔。这口气,这态度,这关系,都是他不能适应的。他想拉下脸来训斥,他想唾对方一口转身就走,他想冷笑,他想抬腿随便踢对方两脚,他想带刺地撂一句话:你不记仇了?他想愣在那儿什么表示也没有。然而,沉默了好一会儿,当对方没有看他,又随便在身旁的地面拍了拍后,他居然就贴着黑石壁蹲下了。
知识分子没话,还是目光矇眬地想着什么。
你杀过人,放过火?歪歪脸沙哑地问了一句。
知识分子敛起目光,摇了摇头,回答道:比杀人放火罪还大。
歪歪脸斜过目光瞄了他一下:我早知道。
你呢?知识分子问。
我杀过人,放过火。歪歪脸答道。
我也都知道了。知识分子说。
歪歪脸审视地看了看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道:杀的不是什么好人,是欺负人的人。对吧?
歪歪脸抡起小镐,在黑黑的地上用力刨了一下,溅出许多黑石碎块,射在了知识分子的脸上。知识分子用手擦着,抹着。然后说了一句:你们的情况,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灯光幽幽闪动的巷道内,黑狗们都在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