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这儿来想干什么?歪歪脸问。
什么也干不了,先活下来。知识分子答。
想逃跑吗?歪歪脸问。
知识分子一下抬起眼,瞄着看了看歪歪脸。
歪歪脸冲着凑在一旁的青额头瞪眼喝道:还不滚那边去!
黑色世界中那几间墙壁略带白色的房子内,白帽下那双善良的大眼睛澄澄澈澈地迎面凝视着。她在想什么。一个春天的梦。有绿色的草地,有斑斓的野花。有男孩的蓝色背带裤,有女孩的红裙子。蓝天上有金色的圆太阳。翩翩飞舞的蝴蝶在画温暖的图画。
她的目光矇眬了。迎面有一张白皙而倔强的面孔。一双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她。这是一个坚强却在她面前“软弱”过的男人。
思想的蝴蝶在不允许思想的空气中光怪陆离地飞舞。
这是一个不允许写日记的年代。她在一个封面上印有“一切航行靠舵手”的红字褐皮笔记本中,在一堆堆闪光的高大字句中隐隐约约地写下了几行字。她在遥遥远远地想着什么,盼望着什么。
一个诗情画意的摇篮里躺着一个白胖胖的幻想。
黑狗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耷拉着头,排成疲疲软软的队伍,游出了长长的黑洞。看见那一方光明迎面过来。他们便觉着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外面的世界虽然也黑,但毕竟比地下亮一些。他们眯缝着眼,避着黑色的阳光。
他们用本来就灰黑的水洗洗脸,水更黑了,脸上的黑色则浅了一些。水与脸一样黑了。秩序世界的真理就是平均,黑色也均等。水往低处流,流到高低一样为止,黑往白处去,黑白一样就平衡了。
然后,黑狗们便排着队来到蒸汽腾腾的大棚前。黑乎乎的手伸过来,一个个大海碗张着锯齿一样的缺口,等待着大勺将它舀满。碗一样,勺一样,稀稠一样,然后就成规成矩地散开,在北风呼啸黑尘弥漫的山谷中蹲下,狗头都埋在了大碗里,稀溜溜地响起一片刺耳的噪音。
几个黑狗端着半满的碗走到歪歪脸面前。歪歪脸不耐烦地一挥手:不要,不要,一边去!
偶尔有黑乎乎的手伸过来,把一些干货孝敬给他,歪歪脸便垂下目光略瞄一下,看不上,也不耐烦地一挥手,不要,滚一边去!
他蹲着挪到知识分子跟前,伸手把一疙瘩硬馍馍和一疙瘩老咸菜放到知识分子稀汤寡水的大碗里。
知识分子抬眼看了看他。
他左右扫了扫,转过头,对知识分子说:你还得想法到坑上去。这样,到时候咱们跑才有路数。
已经下来了,怎么再上去?知识分子不露声色地喝着他的饭。
哼,那还不容易?歪歪脸看了看巡视过来的严厉面孔,往一边挪开了两步。
太阳在天空最高处原本是白亮而光明的吧,透过这黑烟弥漫的空气层,就被过滤黑了。黑色的阳光挺迷离,让人左思右想,蝙蝠般思想的影子在空中飞来飞去。
他想着黑色世界外的大世界。
宇宙中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将万物变来变去。各种各样的场都在表现自己的能量,都在展示自己的范围。一个小小的粒子悬浮在一个场中,是身不由己的。它的运动轨迹说不上来是先天定的,还是后天定的。一个粒子若想弄清楚自己的未来,那是可笑不自量的,宇宙太大了,场太多了,场太伟大了。一个小小的粒子可能瞬间即逝。它由何转化而来,又转化为何而去,是个微不足道的事情。粒子,该跳跃就跳跃,该碰撞就碰撞,该划过空间就划过空间,该在时间上消失就消失。
然而,可笑的粒子却还企图思想,企图思想自己的命运,思想自己所处的巨大的场。那对于它来讲,也许是它的视力不可及其边际。
浩渺的宇宙向一个黑洞收缩,最后收缩为一个黑点,终于连黑点也不存在。只有这黑世界,只有自己这需要喂食的肚子,还有这依附于肚子才能运转的思想。
他的目光泼洒开来,看着如山如海的黑狗们在黑色的阳光下蹲伏着,又开始蠕动着。大碗早已喝完舔尽溜溜光。他们要挪动地方,要准备到黑洞里去挖掘光明。灵魂需要改造。需要改造的灵魂有时候却不在这黑世界。
红色的宫殿。豪华的车队。各种华贵的毛皮大衣,毛皮手套。还有朴素的黄大衣,方口黑布鞋。一切都在装点江山。各种意志在改造江山。一个沙盘,可以任意捏造。地形可以变化,范围可以划分。高度可以重新标记。颜色则是任意涂抹的。
一只鸽子在黑色的天空中飞过。它该是白的,看着如黑的。是黑色的空气已经将它染黑,还是黑色的空气隔成了一个广大的墨镜?
但愿,现在还是墨镜效应。但愿,鸽子还是白的。
他想像着那只鸽子洁白如雪,洁白如棉花。
又想到了那双明亮友善的大眼睛。在这黑世界中,它实在是奢侈的视觉图像。
他扫了扫这黑色的世界。四面围着山,如黑色的屏障,一筒筒的岗楼,像一顶顶高帽子扣在山上,歪歪斜斜地俯瞰着下面。刺刀在山上闪闪发亮,真是晶莹,真是精彩。他感到鼻子里的冷笑。接着,一股呛呛的浓烟扑进去,一个震动左右的响亮的喷嚏打出来。浓烟在眼前缭乱飞舞。
他跟着黑色的队伍下了洞。
黑狗们拉着长长的队伍在黑黑的巷道里走着。
歪歪脸走在队伍外边。等知识分子走过自己身边,冷不防,他抡起随手拿的小镐镐把,打在知识分子受过伤的腿上。知识分子顿时瘫倒在地。黑狗的队伍都惊愕地停住。
歪歪脸扭过面孔不看知识分子,下命令道:来两个不瞎的,把他抬到坑上去,说他被砸伤了,不能在下面干了。
一只巨大的灰色铁鸟在空中盘旋。铁鸟的背上有个巨大的螺旋桨在转动。铁鸟的肚子上有一排窗户,那里有一双双尖锐的眼睛俯瞰着下方。
这里四面黑山包围,黑烟滚滚。
看见那蠕蠕爬动的黑蚁一般的人群。
尖锐的眼睛把一切扫视了又扫视,转过头报告了观察结果。铁鸟中坐着一位目光不那么尖锐或说更尖锐的人。他眯缝着眼,点点头,下了一句指示:要做好一切非常的准备。
于是有一天,黑狗们抬头发现,四面的山上又多了一层瓷瓶连接的铁丝网。
第二天,又发现,一夜之间山上又多了岗楼,多了枪口,多了刺刀。四面森森然,严严然。刺刀如林一般寒光闪闪。好一派凛凛之威。
黑狗们再麻木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再呆滞也觉出了有些异常。
接着,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说。那原本绝对机密。
外面的世界要打仗了。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打。革命的和革命的打。战争是搞不清逻辑的。凡是反对我的就是敌人。凡是敌人就是我要反对的。
黑狗们有的心中开始蠢蠢欲动,这是些没有经验的新狗。更多的照例麻木,这是有经验的老狗。外面的世界不管怎样变化,他们都不能乱说乱动。
渐渐,严厉的训斥一次又一次响起,告诫每一只耳朵,要服从管教。不要胆敢去碰什么什么的铁拳。否则,会粉身碎骨,绝无好下场。此外,一句话很经典:不要蠢蠢欲动。
于是,蠢蠢欲动的黑狗们便趴下了脊梁。只有死心塌地去洞里爬,去背黑石头,把自己的血肉一点点耗干,转化为照亮世界的光明。
外面世界的千变万化,在这黑世界的结果,就是封锁上了越来越多的铁网。
知识分子睁大眼看着黑色的世界。有了头上黑黑的天空,又有了地下无数巷道构成的迷宫,黑色的世界才有了全面的内容。它立体化了。
他第二次住进那几间墙壁惨白的小房。过了一段时光,又第二次离开了那里。
这一次,他没有看到那双白帽下的大眼睛。听说,她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他无限惆怅,看着一串水泡在蓝亮亮的水面上冒出,消失。
他拖着腿再一次回到黑黑的世界时,被重新分配了“工作”。他不下洞了,他被作了特殊安排。他负责统计各种数字。各个洞口黑狗们下洞出洞的数字,死了活了的数字,黑石头挖出来多少的数字,各种各样的数字。
他拿着小本,在各个洞口间走来走去,把各种数字记下来,算出来。
这个世界的面孔似乎对他变换了角度。严厉的面孔,常常稍显温和,常常微含信赖,吩咐他干这干那。黑狗们却或多或少地弯着腰仰脸看他,有的,还添上奉承的笑颜。各个队伍的领头狗,对他尤为好言好语。
他想到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狗的主人,是主人的奴才。
他厌恶这角色。他厌恶黑狗们奉承的面孔。
歪歪脸见他时还是冷冷的,阴沉的,偶尔目光向下打量一下他的稍有瘸态的腿。
他有时想和歪歪脸说几句话,歪歪脸总是冷冷地扭过脸去,撂下话来:你活你的,别管别人。
这一天,他看了看四面山上增添的岗楼和枪口,对歪歪脸说:有情况。
歪歪脸略扬眉毛扫了一下山上,哼了一声:没戏。说着便又转过身去。
他便看着歪歪脸扛着那把小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远了。那把小镐,并不是挖黑石头用的,不知怎么竟成了他终日随身的家伙。
黑色世界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四面山上的刺刀像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地冒出新尖来。
他在小本上统计着该他统计的数字,他在心里统计着不该他统计的情况。
黑狗们佝偻着排队在眼前缓缓移动着,看着那一双双枯槁呆滞的黑手,就觉得他们已经死了。特别是那一张张呆滞的面孔,更没有什么活气。所有的眼睛都像死鱼眼。没有一丝清亮,混浊的,麻木的。看久了,你会觉得自己的目光也枯干了。
这是一个被颠倒的世界和年代。黑色世界中被囚禁的,原本都是有权利好好生活的人。而那些原本该被囚禁的人,却在使用权力囚禁他人。
他眯着眼,长久打量着黑色世界。这是一幅铁框中的钢笔画。渐渐,在纷乱的钢笔道下面,内在真实的画面展示了出来。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从外面的世界中起始,画着曲线进入了这四面环山的地方,相互交叉,相互扭曲,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
没有这黑色的世界,外面光明的世界是一定要爆炸的。这里聚集了太多的骚动,聚集了太多的不驯服、不安定,聚集了太多的奢望、野心、不本分。
于是,就有更有力的秩序的力量,化为刺刀、枪口、铁网,把不甘驯服的骚动与奢望囚禁起来。
你该在秩序的石缝中化成砌缝的泥浆,湿软的,服帖的。你怎么可以拱起一碴坚硬的碎石,使巨石垒起的大厦不得安稳呢?
知识分子明白,这黑色世界囚禁了太多的思想。思想与秩序是对立的。思想很危险。而现在,所有的人似乎都成了在一个食盆里争食的狗了,还能一个个看出他们原来的面貌吗?
要逃跑吗?脑海中一闪又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