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自由的梦。一个没有什么执著的梦。梦见白茫茫的雪原有一串绿汪汪的脚印蜿蜿蜒蜒地伸向远方。低头细看每个脚印,才发现那绿绿的颜色是嫩嫩的青草。
荒凉的、寒冷的、广阔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生命。这真是感动人心的。
人的心脏还是一下一下跳着,血液在脉搏的搏动中输向全身。
那山林,那森森然的图画静静地展开着,山林的额头落满冰雪的皱纹。山林已衰老。故事已失去艳丽的颜色。宇宙像败落的枯叶破破碎碎地飘下来。时间萎缩了,像蛇蜕的皮在干枯,在叠皱,被风吹着滚向枯草丛中,最后被风化,无影无踪。
哀婉而低沉的音乐在若有若无地响着。那音乐是空谷绝响,是世界上最后一抹霞光,是最后一道清泉,是生命留下的最后记忆。
沙漠纷纷扬扬地被抖落,广阔的大地开始崛起,慢慢出现一张巨大的面孔。她顶着青天,困惑地、呆板地望着世界。
没有颜色的光,各种颜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照着她,圆融在一起,成为一团光晕,凝固了,永久了,时空都不流动了。
然而一切都破碎了,凝固的梦魇被抖碎了。记忆的碎片纷纷飞散,痛苦而麻木的故事洒向人间。
无数的人们拾起这碎片,点缀起自己的生活。在那里变幻出各种各样的诗歌图画。或辉煌,或惨淡;或幸福,或哀伤。
只有孤独的灵魂不受这纷纷扬扬碎片的污染,倔强地前行。
这个黑黑的世界是秩序最有力的注释。这里是秩序的秩序。把一切不遵守秩序的灵魂连同他们的肉体都送到这里来改造。
四面是山,黑黑的,架着铁丝网。铁丝网都靠瓷瓶连接,因为那上面输送着可怕的能量。那能量能照明世界,也能击毙人命。一座座岗楼顶着天空。上面有枪口,有刺刀。枪口黑洞洞地瞄着下面,刺刀一丛丛装饰着夜空,那是狰狞的星空。
山下,一块广大的平地。说平并不平,坑坑洼洼。黑色的粉末覆盖着地面,黑色的浓烟污染着空气,黑色的房屋被熏被染,还有的,就是一堆堆如小山一般黑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是这里的一切。它们是光明的原料。它们被从山里、地下,各种各样的洞里挖出来,然后被大大小小的车辆,硬轱辘的、软轱辘的、有轨的、无轨的,一车车运走。那是秩序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
黑色的世界里,再有的就是那些到洞里挖石头的人了。这里的人如山如海。站在山上往下望,他们如蚁群蠕蠕爬动。到山下看,他们像成群的黑狗低着头拖着尾巴爬来爬去。有时排成队,有时散成片,有时不见了踪迹,都钻进了各种各样的黑洞里。有时,他们又都从地下冒出来。那时,一堆堆如小山丘似的黑石头又会高起一截。
这个世界里绝对安全。四面山上的枪都是现代化的,连发的。到了夜晚,就有几十道探照灯光照下来,与枪的射线交叉着,给一切出山的路口都打上了封条。没有人想闯进来,没有人想跑出去。
凡是这样想的人,早已被冰冷的子弹注销了生命。
这里的一切都被黑色的石头染黑了,白的只有牙。然而,人人闭着嘴,看不到牙。喂肚子时,人人埋在大碗里,稀溜溜地喝,也看不到牙。
偶尔,争了,吵了,要玩命了,一张张乌黑的脸露出白牙,那就是这个世界的惊叹号了。
所有的人都像沉默的狗。据说,狗不叫,少被打。人不语,少遭殃。
这里有皮鞭,有棍棒,有枪托,有镣铐,有黑牢。没有一个人的肉体能硬过这些。
所有的头颅都垂下了。只有爬来爬去背黑石头的份,没有仰头吠叫的权利。杀一条狗是不犯法的。杀一条要咬人的狗更是有功的。
这是昏天黑地的时间。这是没有尺度的空间。一天,黑狗们似乎有了一点感觉。骚动先是从一处开始,很快蔓延开。黑狗们纷纷抬起头,密密匝匝地露出呆滞而窥探的眼睛。目光交织来交织去,看见一支队伍歪歪斜斜、归归顺顺地进入了这黑色世界。队伍挺长,排头早已站定,尾巴还迤迤逦逦在黑世界之外拖着。终于,尾巴也收进来了,长蛇般的队伍在黑色世界中站成一排排半方不方的方阵。接着,就看到押送队伍的刺刀们一排排散开,在两侧成夹持状。一张严厉的面孔跳上一块又黑又大的台子,进行威严而冷静的训话。那道理是明白的。坦白是宽的,抗拒是严的。灵魂是要改造的,大脑是要更新的。对秩序,对伟大,都要重新认识。反对,抗拒,拒绝改造,是没有好下场的。
于是,四面,远远近近观看的黑狗们知道了:这是又一批送进来接受改造的人员。
严厉的面孔仍在滔滔不绝地训斥。训斥完了,把新来的人重新编定了号码。来的时候有号码,到这里又需新的号码。数字是最精确的。命运的变化,其实就是数字的变化。
最后,新来的人要分散开,要编入黑狗们的班、排、连。
队伍迟迟疑疑。不少人在懵懵懂懂地四顾着,他们显然没听清楚怎样分配,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脚该向什么方向走。
有这样一个人,大概是有知识,戴着一副眼镜,此刻站在那里客客观观地看着这黑世界的一切。
他很有些瘦弱,脸甚至有些白皙。他与这个世界的粗犷野蛮格格不入。肉体的感觉告诉他,他难以适应这一切。他的灵魂镇静地一动不动,如冰山峙立。
周围混混乱乱,周围骚骚扰扰。蚂蚁在四面散去,开始陌生地加入旧有的群体,陌生地东张西望,陌生地成为黑色世界的一员。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有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扶了扶眼镜,回头看了看,就镇静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走去。
迎面是一张张黑黑的面孔。他们瞪着眼,打量着这位新入伍的知识分子。混浊呆滞的黑眼睛翻出混浊呆滞的眼白。有的含着若有若无的善意,有的含着隐隐约约的恶意。一只黑筋暴露的铁钳般的手伸过来,在他脸上猥亵地拧了一把(白脸上顿时有了黑手印),说了一声:挺嫩的啊。便不怀好意地干笑起来。又有一张黑黑的歪歪脸晃过来,伸手在那只黑筋暴露的手上剁了一下,那只手立时缩回去了。歪歪脸走到知识分子面前,伸手把他的脸拨过来,冷冷地端详了一阵,然后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一个嘴巴,声音沙哑地说:这儿都得听我的,知道吗?
知识分子脸上顿时一片黑,一片黑又透出一片红。他捂住自己的脸,腥腥的鲜血从嘴里流出来。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歪歪脸。
歪歪脸已经扛起挖黑石头的家伙准备晃着往前走了,这时感觉到什么,回头瞄了瞄他:怎么,不服气?说着,他又走回来,照着知识分子的脸又是一个嘴巴。同样是一片黑,接着一片红,更多的血从嘴里流出来。
歪歪脸哼哼地冷笑了,手朝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指:你去告吧!
不远处有几张严厉的面孔正在巡视着,四面察看着新来的人员一一散开,归入到各个黑狗的队伍。
知识分子捂着嘴,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冷冷地盯视着歪歪脸。
歪歪脸肩上随随便便扛着一个小镐,晃着身体溜达上来:去告吧。敢告,我到下面就撕了你!
知识分子一动不动,目光冷冷地直盯着歪歪脸。
那边,有严厉的面孔朝这儿嚷了:怎么还不动?都干活去。
歪歪脸朝那边大声回道:这就下去,我给新来的讲规矩呢。
围在四周的黑狗们纷纷说道:走吧。几个面露善意的上来,把下井要穿的、要戴的、要扛的塞到知识分子手里,劝道:走吧。
知识分子不动。
歪歪脸又晃着身体上来,歪歪斜斜地耷拉着肩一站,打量着他说:怎么,嘴巴还没扇够?说着,又抡起了胳膊。
这时,知识分子突然暴怒了,他一把夺过歪歪脸扛在肩上的小镐,以闪电般的速度使劲往歪歪脸的小腹一捅。哎哟一声,歪歪脸捂着肚子蹲下了。
周围的黑狗们都惊呆了。连刚才伸手拧知识分子脸的那个黑狗,一个很高很瘦的鬼也目瞪口呆了。
好哇,你!歪歪脸强撑着想站起来,他要给这新来的嫩小子一个真正的教训。
知识分子举着铁镐逼在对方头上:你敢动,我就劈了你。
你敢吗?歪歪脸蹲在那儿斜眼仰望着。
知识分子冷笑了一下:无非是个死罪。
歪歪脸斜脸仰望,探究着。
一张严厉的面孔呵斥地走过来了:干什么呢,还在这儿磨蹭?
黑狗群们吆吆喝喝地说:没干什么,我们准备下去。他肚子疼,蹲一下。
严厉的面孔看了看这个阵势,目光落在知识分子举着的镐把上,疑惑了一下:打架斗殴呢?
知识分子顺手放下铁镐,说了一句:我不小心碰着他了。
歪歪脸一下站起来,哼了一声,从知识分子手中抽回镐,扭头说了一句:下坑去!
黑狗们便都稀稀拉拉地跟着下了黑洞。
这里是黑色石头的巢穴。到处是无尽的黑壁。幽幽的灯盏如鬼的灵魂在一明一暗地掠过。有嘀嘀嗒嗒的流水声。脚下蹚着哗哗的水了,没脚面,被蹚得飞溅着,在地下世界里谱着深不可测的恐怖乐曲。
人死了埋在地下。现在没有死,已深埋地下。耳膜嗡嗡作响,一股黏糊糊的臭味润润地腐蚀着空气。空气也黏糊糊湿乎乎地发臭。
黑狗们狗一样走着。这里,任何生命都显得渺小软弱,滑稽可笑。只要大地微微一抖,就把他们都不露一息地活埋了。
到前面走!歪歪脸斜眼瞄了瞄知识分子下着命令。
知识分子想了想,就走到队伍的最前头。有谁在他耳边近似无声地嘱咐了一句:小心上边。
他便带着队伍走。只有一条巷道,没有可选择的岔路,一步步走就是了。鬼的明暗在恍恍惚惚地闪动,向地狱的进军显得静寂而阴森。
突然,感到头上有点异样的响动,他猛一抬头,看见黑黑的顶壁正在开裂,一瞬间,他来不及思索,一个箭步往前一蹿,接着,呼腾,哗啦啦,后面是震耳的巨响。等反应过来,回过头一看,巷道中堆了半人多高的一堆黑石头。再看看顶部,塌陷了一个大坑。
黑狗们在歪歪脸的带领下,绕过那堆黑石头过来了。歪歪脸瞄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还活着呢?接着往前走。
往前走。这里有一个临时搭的木梯,向上,伸向另外一个不大的洞口。
上!歪歪脸对知识分子下着命令。
知识分子想了想,攀着梯子往上,梯子很高很陡,像上高楼的救火梯。就要上到头了,他刚准备伸手去抓上面洞口嶙嶙突露的黑石头,突然,身子一飘,冷汗一下出来。梯子离开黑石壁,向后仰,垂直地、颤悠悠地晃着竖立在那儿了。
往下一看,歪歪脸用双手控制着梯子。他在下面恶狠狠地嚷道:叫声爷,给爷认罪赔不是。要不就摔死你!说着,他又朝后斜了斜梯子,然后拼尽全力撑住,嚷:快叫爷。
知识分子紧紧地闭住嘴巴,沉默着。歪歪脸打算撒开手把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几个黑鬼一起围住歪歪脸,求情道:留一手吧,留他活命吧。
歪歪脸说:他自己不小心摔死,和我有啥相干?
几个黑鬼相互看了看,交换了一下目光,用比较坚硬的口气说道:你得住手,不许你玩人命。
好哇,你们想反哪。等我撂了他再教训你们!他刚想撒手,早有几只手上来托住了梯子。
他抡起小镐,要劈那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