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而幻灭的空中有一支长鞭抽响了。她的灵魂在长鞭下战栗。肉体也一样打着抖。她抱住自己的双肩,瑟缩着。她不知道,她最终的命运是什么?
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尊令人敬畏而厌恶的肥头大耳。她在他身旁站着。
危险分子终于被押送回来了。山庄里的抽象人们松了口气。他们终于可以交差了。在悬崖边负责行刑而使危险分子逃走的两个抽象人员已被判决。缉捕回危险分子的抽象人员则被嘉奖。这个山庄的赏罚还是分明的。恩威并施,原本就是秩序的手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刑之下,必有奴才。对敌勇,对主乖,这是最完美的人才。
危险分子再次被投入黑牢。这次不急于执行死刑了,因为他出逃的时间太长了,散的毒也太多了,要详细审问,要把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搞清楚。任何一个听他讲过梅林山庄情况的人都应该抓起来,任何一只有嫌疑的耳朵都要管制起来。
管制住耳朵,是管制住大脑的重要前提。
谁破坏对耳朵的管制,谁就罪大不赦。
任何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刑罚。刑罚进攻人的肉体,然后迫使你交出灵魂。因为,灵魂似乎是依附于肉体的。要不,灵魂在哪儿飘荡?
他被从黑牢里一次次提出来,一次次领教古今刑罚之集大成者。这个年代,一切都是综合的。古为今用。再加上现代化。就都全了。
他早已体无完肤,肌肉也被摧垮了,筋骨也崩溃了,然而,灵魂始终不出来投降。灵魂藏得太深?
这是一个夜晚,月亮在乌云后面露出惨白的瘦脸,山峰安安静静地在夜空贴下自己的剪影。他又一次被审讯,身体已支离破碎,他被两个抽象的家伙架回黑牢。
迎面过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肥头大耳。他身旁走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年轻的女子看见那被左右架着的人了。她问:这是干什么,他是谁?
肥头大耳哼了一声,说:这是危险分子。
女子站住,看着危险分子被架着从身旁走过,已经被打得瘫软了,死狗一样被拖着,头耷拉着。
突然,女子睁大了眼睛。因为那耷拉的头斜过来,那张血污的脸,被她认出来了!
她的心停跳了。难道是他!他怎么落进这个陷阱里了?
然而,他已经被架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随后低下头,跟着簇拥的人群,匆匆走了。
没几天,她知道了一切。
她也想到了:他是来寻找她的。
像巨石投进深潭,死寂的一切又都震荡起来。
烛光还是幽幽暗暗地跳跃着。她还是倚在沙发上目光矇眬地坐着。一切都那样虚幻。她依依稀稀还能想到自己的过去,白裙子,镶红边。不是永远消逝了吗?
她的瞳孔里装着一个噩梦的世界。她在瞳孔的世界里倏忽飘动。
她眨眨眼,想回到现实中。现实就是豪华、宽大、死寂,不可抗拒的一切。她没有生命。她的神经已然麻木。
现实是巨大的、坚硬的、冰冷的大理石。她是大理石缝隙中残生的一苗小草。小草半干枯着,微呈一点绿色。那绿,已然很陈旧了。
她又使劲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她想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目光却总是聚不到焦点上,总是涣散而恍惚。
最后,她站起来了。这样,她才清醒一点。她渐渐看清了过去与现在的一切。她渐渐感到了耻辱与痛苦。
耻辱与痛苦已离开她许久了。现在又回来了。
她想撕碎身上的衣服,想打碎房间里奢华的一切,想肢解自己的灵魂。灵魂凝聚成清醒的思想,就有痛苦。灵魂涣散了,模糊了,就可苟且偷生。麻木是最好的止痛药。
蜡烛苗闪动着。自从踏进这宽敞豪华的房间,她就不适应电灯的光亮。肥头大耳的主人便涎着脸顺应了她这怕光的习惯。
她在朦胧中接受一切。
此刻,那洁白的雪,那林间开满野花的小路,那可爱的白肚皮小黑狗都影影绰绰地闪现出来,刺得她眼疼。伤疤复活了。她一下看清了自己实际上遍是伤痕的真实状况。
圆圆乎乎、混混浊浊的记忆变成千沟万壑的人生地图了。一圈一圈的等高线。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现了。她闭上了眼。朦胧的烛光也不能遮挡她的疼痛。锋利的光柱射进她的脑海,剧烈地切割绞碎着她的镇静。
她拉开柜子里的一个小抽屉,从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珠宝盒。打开,从珠宝下面摸出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她轻轻拉了一下枪栓,子弹顺利地上了膛。她把手枪掖藏在衣服里,吹灭蜡烛,在幽幽暗暗中往外走。她想起什么,又回转身,重新点燃蜡烛,然后在缥缥缈缈的烛光中往外走。
周围的光影在朦朦胧胧地晃动。华贵的衣裙在晃动的朦胧中飘动。灵魂也在若有若无地晃动着。灵魂好虚幻广大。只在灵魂的深处有一点坚实的记忆。那记忆化为什么意念,支使着她去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外面是黑夜,有几颗清冷的星星。
梅林山庄在世界之上,在高高的地方。黑魆魆地顶着天。据红喇叭说,有了它的支撑,天才不会塌下来。天不塌下来,那普通世界里的人们才能生存,吃窝头,喝凉水,过最有利消化系统的健康生活。
这是一座黑污污的山,有许多黑乎乎的洞口。贫困的人们在这里像狗一样排着队,钻到深深的洞里,然后弯下腰,狗一样往洞口爬。他们背上驮着一筐筐黑黑的石头。据说,那石头可以燃烧,可以转化为现代化的能量,可以使梅林山庄这样的伟大地方充满了光明。
我们渐渐看清了人们那一张张黑污污的脸。只有牙是白的,还有,就是眼睛里,黑眼珠四周的那点白。他们抬起眼时,你就会看到他们眼睛深处那深沉的仇恨。
可以看到一个破烂的棚子。那里有大大的灶火,有大大的铁锅,蒸汽白乎乎地在黑色的世界里开着圆晕的“花”。
几个老男人老女人佝着腰呆板地忙碌着。把什么东西切一切扔进锅里。锅里汤汤水水地滚着。黑污的手握着黑污的铁锹在锅里搅着。搅来搅去,就算熟了。就有钟声敲响。那些在洞里背黑石头的狗们便佝偻着,呆呆板板地走过来,排着长长的队,一个个走过喂饭的棚子。一人一勺,再添一点。
拿勺的是个同样黑污污的人。仔细看,才知道是女的,瘦瘦的。再仔细看,可以看到她有一双羚羊般的蓝眼睛。
她在白色的蒸汽包围中,在一张张饥饿贪婪而又麻木呆滞的面孔的俯视下,一勺一勺舀着,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她此刻是饥饿肠胃的天使。她手中的大勺是最可亲爱的。当然,也是最可憎恨的。
她的目光看着一个个伸过来的大破碗,看着一只只瘦骨嶙峋的黑手。她从每一只手上读出了每一张面孔。
一片片菜叶在汤水上漂浮着,汤水浑浑浊浊,这是饥饿肠胃的荣幸。倘若透明了,清澈了,那就是罪恶的诗情画意了。这里不需要诗情画意,这里需要填充牲畜的肠胃。
大棚四周一堆堆的黑石头,还有各种垃圾。狗们便蹲在那儿,一片片地喝大碗。西北风中,听见四处响起咝溜溜的声音。没有说笑,没有言语,只有这交响乐。
所有的人,更该说是所有的狗,都伸出长舌头舔干净自己的大碗,溜溜光,溜溜净,像佛赠予的金钵,闪着圆融的光。一个个大碗在一张张黑脸面前,有如一个个大银镜,映出了一个光明的大世界。
灵魂都该改造。罪恶都该洗净。饥饿是清心寡欲、改造思想的有效手段。人吃多了,会思想复杂,会想入非非,会性欲冲动,会打架斗殴,会对现状不满。人饿一饿,清了肠胃,也就清了头脑。
一切都要在理想的境界中锻炼,蓝蓝的羚羊眼终于抬了起来,大锅里已空了,大桶里已空了,勺里已没有热气了,沾着黏糊糊的液体。她抹去额头的汗。
这么冷的天,人们还能出热汗,可见营养还充沛。
她捧起自己的大碗,蹲下,喝自己的一份。这儿纪律严明,守着锅台,也没有特权。
特权早已被伟大的山庄没收了。这儿只有平均。
一条瘦瘪的狗慢慢摇着尾巴过来了。这是一条真正的狗,不是如狗的人们了。它老老实实停在大棚外,仰起驯服之极的瘦脸,看着大棚里的人们。人们不理它。它一动不动地等着。它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它总还有活下去的权利。最后,它也便舔点什么,咽点什么,续上生命的一口气。
小天使软绵绵地蜷在灶旁。她太累了,太弱了。她呆呆地看着这条可怜的瘦狗。狗是黑的,肚皮是白的。不过,白色已看不清了,早就和黑差不多了。在这个世界里,怎能保留下白色?空气都是黑的。太阳也是黑的。狗的白肚皮,是听说的。还听说,它的尾巴梢也是白的,那是更久远的传说了。
现在,它是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老黑狗。它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标点符号。
蓝眼睛在还未凉透的灶边瞌睡了。周围狗一样的人们又到洞里去背石头了。她恍恍惚惚梦见那雪白而贫困的世界,一间间小房,还梦见自己提着一罐鲜羊奶,站在那个倔强的“他”面前,多么遥远的梦啊……
他,危险分子,肉体已经被摧垮了。没有任何可再摧毁的了。他的灵魂没有声响,没有一句话。
只有一个处理了:消灭掉。
他又要被押向那个执行死刑的悬崖了。这次,是干脆利索地执行死刑。他的肉体已彻底没有价值了,不需要用手术刀从中剜下任何器官了。
伟大的人物不需要这样衰弱的器官。
他又被押上了吉普车,又被像狗一样往里一扔。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她说了句什么,似乎是传达了某个大人物的指示。
两个负责执行死刑的抽象人员犹豫了一下,往吉普车里看了看。危险分子早已瘫痪,奄奄一息。执行死刑不过是用子弹注释一下秩序的权威。他早已寸步难移。两个抽象的人员没有任何顾虑,离开吉普车,奔赴某个威严的大房子,去那里听取什么指示。
只剩下吉普车在眼前了。
年轻女子,她,四下看了看,拉开吉普车门,上了车。砰地门关上了。她摸了摸怀里玲珑的小手枪,咬了咬嘴唇,镇静住自己。然后,发动了车,朝前开去。
左拐,右拐,左拐,右拐,拐来拐去,各种各样的曲线抛在后面,她驾驶着吉普车在盘山公路上高速急驰。
前面有哨卡,有持枪者挥手示意停车。然而车没有减速,呜地冲过了哨卡。
两个站岗的人面面相觑,嘟囔了几句。车号他们记住了,那是他们熟悉的。然而,他们还是挂了电话,向总部作了汇报。
于是就有雷霆大怒的反应。于是就有了大规模的追捕围剿。
天上地下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