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梦魇·《梅林山庄》3-柯云路作品精选

有人过来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想说什么,却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雪地上。

这一次,他很快就苏醒了,也没有失去什么记忆。他躺在暖暖的炕上,望着四面俯向他的面孔。

他开始回答人们的问题。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然而,刚刚进入梅林山庄的故事,周围的面孔就都惊恐万分,如灰如土,吓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

那些面孔相视着,交换着惶恐而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不能往下讲了。

人们相互交换了多次目光。最后,一个比较有威望的中年男子对他说:你好好休养吧,少说话,否则会影响你恢复健康。

然后,他用目光示了一下意,人们就都尾随着他出去了。

门吱吱嘎嘎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听见他们在门外压低声商议着。那对于他们,无疑是一件大得很的事情。

于是,他明白了,把梅林山庄的故事讲给这普通世界,不仅他危险,听的人也都危险。

他开始受到冷淡而温暖的照料。有人给他送饭,有人给他添火,有人给他拍松枕头,躺舒服,再掖好被子,又有人给他手腕号脉,最后,有人给他熬好汤药,善善良良地端到床头来。

所有的人都善良,男人,女人。

所有的面孔都友好,年轻的,年老的。

然而,谁都和他不多言语。他刚要讲什么,对方立刻就会面露不安,就会十分局促,就不敢正视他,就会尽快离开他。

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小屋。窗上冻满了乳白的冰花,他只能看着这冰花,幻想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就听到了消息,猎人父女早已遇难。而猎人父女正是这贫困世界中的成员。

他便深深地沉默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感到自己无比虚弱。他活着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老马,在荒原中踽踽而行。

他梦见自己写了一首诗:

半云半黑天,日昏风惨淡。

枯枝疏疏立,遥遥见荒田。

他在天地间走着。又写了一首诗:

风黑摧白日,萧萧万木伏。

踽踽入荒野,四望惟独自。

他在幽幽咽咽的北风中孤独地走着。

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衬托他存在的孤独。

他梦见自己睡着了。梦中梦。他看到一片霞光般的天空。又做了一首诗:

雪中一枝梅,倚倚笑青天。

春日不是梦,那时红烂漫。

现实的世界已很虚幻;梦中的世界更加虚幻;梦中梦就无比虚幻了。

他醒得很艰难,很痛苦,很难受。

他醒来时,大汗淋漓,泪水洇湿了枕头。看着冰花在窗上描绘出的美丽图画,他哭了。

他的生命原本是年轻的,为了寻找那身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他深入到了那神秘的山庄,此刻,他似乎已活到了头。

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温柔的气息软软地罩在床边。

他在泪水中抬起眼,是一个小女孩,一双羚羊般的蓝眼睛,提着一只瓦罐立在床头。

她关切地看着他。瓦罐里倒出来的是羊奶。

她的声音是童音,是黎明,是青草上的露珠,是眨着眼的小星星。那双倾倒羊奶的小手是天使,是白鸽,是春天的小白花,是儿童诗,是小羚羊的微笑。她的目光,是泉水,是甘露,是天空的窗户,是抚慰灵魂的雪白羽毛,是圣洁的曙光。那流淌的羊奶是无声的歌,是荡漾的生命,是善良的心灵,是温暖的白云,是一切的一切。

他吮吸着奶汁。

他安静了,他感到人世的温暖了,他感到生命的复活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用发自生命的目光看着洁白的小天使。

小女孩纯洁地直视着他。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给我讲讲好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讲吧,我不怕。

为什么?他问。

她回答:因为我还没长大。

他注视着她。是。人长大了就知道怕这世界的一切了。

他能给她讲这故事吗,他如何讲?

他想了又想,便讲了自己寻找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的故事。

小天使低下头,站在床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说: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口走去,越走越慢,是在想什么事。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很久,她转过身,说:大人们会相信你的。你是好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人们并不怀疑他是坏人,只是……

小天使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了一句:人大了,胆就小了。你别着急。

小天使拉开门走了。把大雪覆盖的世界放进小屋,又关到小屋外了。

他仰望着屋顶,眼睁睁地想着。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胆量是与年龄成反比的。

他是否可以硬撑着起来了?

追捕他的队伍将这片贫困的地方包围了,刺刀与枪口冷酷地缩小着包围圈。

贫困的人们纷纷被赶出家门,四面是黑洞洞的枪口。

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衣衫破旧地立着,沉默不语。

抽象的人们喝令他们交出危险分子。

没有一个人言语。蓝眼睛的小天使也夹在大人们中间。

刺刀枪口在人群前面移来移去。你们都聋了吗?你们窝藏坏人!

人们没有胆,却有良心。

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听“他”讲述过梅林山庄的故事了。人们不那么痴迷了。

抽象的人们还是文明的。他们“讲政策”。他们并不打,并不骂。他们讲大道理。他们晓之以利害。他们讲红彤彤的世界。他们讲擦亮眼睛。他们讲扫帚不到,灰尘不跑。

没有人动,没有人讲话。穷困世界的人们都没有了反应。

那很简单,都是嫌疑分子,都要带走。刺刀晃着,枪口扫着,警犬扑吠着,要押送全体离开这里。

这时,“他”出现了。

危险分子从一间小柴房走出来。他平平静静地走到抽象的面孔与枪口面前,把善良而贫困的人们挡在身后。

他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押送走了。

他回过头,望着冰雪中贫困的人群。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无数双眼睛,都凝望着他。

小天使羚羊般的蓝眼睛中噙满泪水,她抬起小手,冲他招了招。

他走了,尽快地走了。他不能再牵累任何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被带走后,这片贫困世界的人们都被驱赶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接受改造了。

多少年后,当他有机会重回这里寻找善良而贫困的人们时,这里的一切早已成为废墟。都荒芜了。没有人烟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被残酷的时间抹杀了。

梅林山庄在铁青色的黑夜中,依然那样安谧宁静。巨大的密室,粗重的长桌上,正策划着伟大的计划。

屠杀的计划。

要屠杀天空,屠杀大地,屠杀太阳,屠杀月亮,屠杀时间,屠杀空间,屠杀整个世界。

惟有屠杀,是建立最高秩序的最有效手段。

还要屠杀思想,屠杀语言,屠杀秩序以外的一切东西。

有秩序,才有山庄的安宁。有秩序,才有山庄内的各种滋补果品,才有白玉莲花这样高级的人参。

梅林山庄是秩序的化身,是秩序的结晶,是秩序的中枢。

梅林山庄是架无情的战争机器。梅林山庄是架残酷的绞肉机,绞碎整个世界来滋补权力和秩序。

一支红烛在一间巨大而幽暗的房间点燃着,昏昏朦朦地照着豪华的床铺,豪华的家具,豪华的地毯,豪华的四壁。

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子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手撑着脸,迷迷茫茫地想着遥远的事情。

眼前的一切都那样阴暗、模糊、朦胧。烛光像幽幽的灵魂在跳动。烛光映照出的一切都梦境般幽暗恍惚。

她在想什么?

在想她的过去?白肚皮的黑狗在雪地中跑着。她穿着镶红边的白裙子随后跟着。就有金色的布告。就有红色的喇叭。就有巨大的陷阱。她堕入深渊,失去了以往的一切。

她的眼睛凝视着进入红烛的火苗中。红烛的火苗跳跃着,展现着一个空洞而虚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假的。门外面是否有脚步声?什么脚步?是伺候她的脚步,还是要她去伺候的脚步?

她轻轻摸摸自己的眼角,在那里回忆自己的少女青春,在那里添上自己的无限怅惘,无限麻木。

她的目光越来越矇眬,眼前一片黑黑幽幽,阴阴乎乎。觉得有一圈黑色的绳索正套向她,要勒死她。青色的漩涡在灵魂四周旋转。她感到自己像片残败绿叶,在漩涡中团团打转。她把生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轨迹。她不过是这个世界附庸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