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不知道妮妮是否还年轻。她依然纯净、美丽,头发黑而秀美,灿灿的,比她年轻的年龄还年轻。可每当我想到她时,总觉得她脸上蒙着憔悴和辛苦,已经不年轻了。
听到我这样讲,妮妮先是笑了笑,想说什么快乐的话,继而眼皮一垂,目光中有些黯然。她说:你真诚实。没有一个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这样讲话的。
我搔搔头。我是不会讲话。我这样讲,会令女人伤心的。
我于是给妮妮弹吉他,唱一支小小的歌。
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雪原上睡着了。她的头发披在冰封的小山上。她醒了,长发冻在了冰山上。她无法起来。她恳求冰山。冰山说,它爱她……
听着我的歌,妮妮的目光矇矇眬眬游移着,最后说:我又想妈妈了。
她的话使房间更加黯淡了。
老人走了,她的照片,她的遗物,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笑貌都在。只是那一直在小院中央不停旋转的洗衣机,现在被搬进屋里,静静地靠墙站着。
世界真寂寞啊,真空旷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无比遥远,都不存在,都只有比梦还淡淡的影像。
我们不言不语,在小房中面对面坐着。现在,厨房的事都是妮妮来做了。她做好饭,端过来,我们俩默默地吃。
吃完,还是静默地坐。然后,我回严肃而庄严的大楼,到那堆满旗杆和横标红布的斗室里挤着睡觉。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又回到中断的议题上:结婚。
在这空虚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理解。
吉他批准我们的婚姻,大概也不需要去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了。
妮妮从倦淡中重又振作起来,去张罗什么,准备什么。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到了夜晚,可能到什么歌舞厅,抱着吉他,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梦一般的唱歌。
有一天,妮妮很兴奋地对我说:我们该好好地想想了。
想什么?我问。
妮妮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小城待一辈子呢?我们可以去寻找更大的世界嘛。
我直直地看着她,这问题太陌生了。
妮妮说: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闯大世界嘛。
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吉他与歌声已经传出了小城。艺术是无空间限制的。艺术可以带着我们到更广大的世界去。
外面的世界,不会都像小城这样肮脏狭窄,令人喘不过气来吧?
于是,我们的内心似乎光明了一些。
我在台上弹着吉他歌唱时,眼前便时而展现出一个挺新奇的世界。这里挺光明,挺敞亮,大地银子一样耀眼,天空宝石一样发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空白,什么都能容纳。
我的歌唱使歌迷们惊奇又麻木,兴奋又茫然。报纸上又有了怪形积木状的文章,又把我圈到一个新的框框里。
小城中一切依旧。风还是昏天黑地地刮着。柳树似乎绿了,但没有人发现。春天似乎要过去了,夏天似乎要来了,也没有人知晓。
小城似乎只有冬天。其他季节都是它的延续。
这一天,严肃高大的宫殿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扰动。人们上上下下。有人高兴,有人失神。
大楼前面轿车出去了,轿车回来了。
接着是各种握手、寒暄,还有各种庄严的仪式。会议室内香烟缭绕。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换了。原来的第一把手降为第二把手,又调来了新的第一把手。
新旧一把手之间就有许多迎送交接。宫殿里的人事结构似乎也开始有什么相应的变化。
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大楼中依旧是暖壶的影子。我依旧飘来飘去。我是业余歌手。我不能丢掉这大楼里的正式饭碗。在这座小城中,正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命根子。没有人能轻视这一点。
有的时候,我也想把这个饭碗砸碎在大楼前的水泥台阶上。狠狠地一声脆响。再把妮妮的饭碗更狠地摔碎在大楼前。然后扬长而去,天涯海角地漂流。
会有这一天的。妮妮不是提议了吗?我们要闯大世界去。我们暂时苟且在这里。
新第一把手比较年轻,比较精明,他对楼里的人都很亲热。衣服很整洁,头发日日成型。每天很抖擞地夹着公文包走下小轿车,然后,很有力度地走上楼,很愉快地脱下大衣,当我接过大衣挂在大衣架上时,他还会很和蔼地说一句:听说你是我们城里的吉他王子嘛。
我便觉得他还不错。这个小城中,这个大楼里,很少有头头把我当成个人。
我还是低着头进出。我还是伺候着我的饭碗。这饭碗那样神圣,那样宝贵,金灿灿的有如太阳。
新第一把手接过了旧第一把手的一切。连同他的办公室。连同他的小轿车。旧第一把手,现在是第二把手了,又有了新的办公室,新的小轿车。一切都顺理成章。
新第一把手对楼里的一切都很细心。对一切人都很关心。他每天都要和什么人亲热地个别谈话。
大楼里的事情就在变化。各个办公室里的主人,似乎都在交换位置,挪来挪去。
看到旧第一把手在楼里浑浑然然地出现着。他的步子还是那样沉稳安详。
渐渐,楼里的空气似乎紧张了。会议室也常常有种格格不入的劲头。那烟雾也不和谐了,总是搅来搅去,像是台风要来的云象图。
我不管这些。我只注意到新第一把手对妮妮很亲热,却没有什么过分的亲热。那种过分的亲热常常使我戒惕。他更多的是和蔼,严肃,照章办事。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一天,新第一把手在下班后把妮妮留下了,要谈什么。过了好长时间,妮妮出来了。我等着她。
我看到妮妮的眼神怔怔的,有些失神。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妮妮回答。
是不是他也……我又碰到了那个心弦上,仇恨蹿了上来。
不是。妮妮摇了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平息了,问:那是什么事?
妮妮垂着目光走着,过了好一会儿,说:他要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一般情况。
那有什么?
是没什么。妮妮这样说着,却显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