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森林全被砍伐光了,春天风沙滚滚。西北来的沙石,山上煤矿的煤粉,小城自产的烟尘、垃圾土在天空中搅和在一起,空气被压迫得呻吟。空间快成固体了。风也快成固体了。
你便顶着这固体困难地走着,步履艰难。喘气是极为不易的。
灰色的小城更黯淡了。它像没睡醒的病人,恹恹地缩在那儿。一切伟大的叫嚣都难以触动它。它的神经是没有任何反应了。
贫民区的污水灾区黏黏稠稠了很长时间。原来的“防洪水利工程”,土坎、垃圾埂都被踏平了。风又搬来新的灰土。水来土屯。正好,和在一起,使整个地面高了半尺。就有伟大的人物发愁了:这样下去,小城的海拔高度,是否需要重新标算了呢?
最后的结论:不需要。因为,贫民区只是小城的一部分。何况,事物要看本质。真正代表小城本质的是市中心那条堂皇的大街,还有那立交桥,还有十字路口那威严的红绿灯。令行禁止。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停,你就不敢不停。
本质是先进的。本质代表未来方向。
其余可以忽略。
认识不一致,有办法,可以层层统一思想。
灰色的风继续刮。干枯了一冬的柳枝稍稍敢露个软劲,就被刮得七断八折,满天横飞。抽打在骑车人的脸上,生疼,顿时就有许多车祸。
严肃的、高大的楼里便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对柳树加强管理。于是,一夜之间,街边的柳树都剃了光头,秃秃地立在那儿。
电线杆们不无讽刺地微笑了:你们柳树同我们一样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该这样严肃统一。
谁让你舞来舞去,骚包呢?
我和妮妮走在街上。风嗖嗖地从两颊,从肩上,从身旁刮过,感到它的力量。稍稍打个正面,你就成了顶风的帆,被涨满了,节节倒退。
只能侧着身,让风从胸前滑过去。
我们体会到了海上扬帆的奥秘。
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灰色砖楼。我们按照门牌号走进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住房。
面前站着一个细伶伶的姑娘。她直愣愣地、陌生地看看我们,然后端着一个小匣走过来,对我说:这是姐姐一定让我交给你的。
小姑娘是小天鹅的妹妹。
我要打开匣子,小姑娘想伸手制止,她有些不知如何办地看了看我身旁的妮妮。
小姑娘说:姐姐让我只交给你。
妮妮理解地走到一边,坐下,说:我可以不看。
我打开了匣子,里面有几封信,是写给我的,没有贴邮票。
还有一大摞照片,是小天鹅的艺术照。
有些照片几乎是裸体的,很纯洁,很美。
她在照片上的眼睛也那样幽怨地看着你。
我没有细看,放好,盖上了匣子。我抬眼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面对我坐着,两只手平平地放在膝上,看着我。
她显然知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你姐姐还说过什么吗?我问。
小姑娘目光生生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她只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没有话说。我只能坐在那儿。
小姑娘又直直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问:姐姐的照片能留给我一张吗?
我惶惶然地点头:当然可以。我打开了匣子。
小姑娘从里面拣出了一张,看了看,轻轻贴在胸前,目光矇眬地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我们终于告辞了。
风刮着我们,放着那匣子的书包在身边摆来摆去。我们相挽着,侧着身顶风走着。
只有灰色的风,已经没有灰色的城了。
一辆豪华得叫不出名的小轿车斜着停在我们身旁,车门一开,走出来那穿黑皮夹克的黑瘦的男人。小天鹅的丈夫。
他看了看我们,很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去了?
去哪儿?我们有些疑惑。
你们去小天鹅家了?
我和妮妮一下愣了。这件事显然不该让这位丈夫知道的。照理,他也不会知道。小姑娘讲了,这件事她姐姐只嘱托了她一个人。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街上,伸出手说:我送你们一段路好吗?有话车上讲。
我和妮妮拒绝了,生怕这里有什么不测的凶险。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有些难以解释地自嘲地笑了笑。他说:能把那些东西给我吗?
什么东西?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又难为地苦笑了笑,指了一下我挎的书包。
你……我们既愤怒又恐惧。
对方却搔了一下头,很尴尬地解释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这不是太卑鄙了?我说。
做丈夫的摇了摇头:不。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问。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说这个吧,我不太坏。我只是有钱。
我们无语了。听见风在宇宙中刮着。
你们把它交给我,我可以出五十万块钱。穿黑皮夹克的丈夫拉开车门,指了指撂在车座上的一个讲究的小皮箱说:都是现金。
我们有些迟钝。不知这是太无耻了,还是太无理了,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她的一些照片,还有,我迟疑了一下。
还有她给你的信。做丈夫的帮着说道。
是。那对你有什么用呢?
有用,我把它烧掉。
我们看着这位丈夫。他脸上没有丝毫恶相。也没有可以琢磨的忧郁之类的感情。
就是一张黑瘦的呆板的脸。
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我们没有把匣子交给他。我们很懵懂地与他告辞后走了。
那辆车在飞沙走石的街边停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