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三十-柯云路作品精选

我不知道夏天是何时来的。只觉得小城灰色的风少了,灰色的云多了。有大雨小雨过来,落一阵,街道上就流着黑糊糊的臭水。过两天,一干,马路上就加倍地尘土飞扬。路两边的垃圾箱耸立着,垃圾漫出,在四面围成大堆,散发出比冬天更熏人的臭气。

小城显得更衰老疲惫。它不用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了,一放松,摊开身躯,更显出瘫垮。

我们为着离开小城去闯大世界而准备。要更多地唱歌,要更多地在摄像机前听任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摆弄。

然而,妮妮却一天比一天心事更重了。常常端着饭碗发愣,筷子停在嘴边,想着什么事情。你问她一句,她就醒过神来,嚼两口,夹几根菜。接着又愣起神来。

你怎么了?我不止一次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吃自己的饭。

大概是这天中午,新第一把手又把妮妮留下,与她谈什么。

我注意了,在门外轻轻走过。走走停停,侧耳听着。

听见里面的谈话很文明,很安静。

听见新第一把手和蔼地说: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

然后,大概妮妮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手绢或什么东西。

好久,没有什么声音。

我离开了。我揣不透这是谈什么。不过,我知道现在倒没有狐狸吃兔子的故事。

我就在楼下什么地方等她。

妮妮下来了,眼神愣愣地,一步一步蹭下台阶。我从一旁闪出来,迎上她。

她看了看我,想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却没有成功。

我们默默地往外走。

这一段时间,我们的午饭一直到妮妮家去吃。

她一路上愣神,到家还是愣神。切菜时不小心,切伤了手,血流了一大片。

我给她包扎了。我笨手笨脚地把菜糊弄熟,两个人默对着桌上的碗盘,毫无滋味地咀嚼着。两双筷子在菜上游移地走来走去。

妮妮抬起眼,她看见我在注视她,说:新第一把手要了解旧第一把手的情况。

我心中吐了一口气:那有什么,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们的事我们不管。

妮妮翻起眼看了我一下,慢慢往嘴里扒着米饭。

我不明白妮妮为什么这样。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情节。然而,我不知该如何问,该不该问。

总该好好吃饭吧。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妮妮没说什么,勉强地笑了一下,往嘴里努力地扒了几口饭。她神色黯淡,像大病一场。

大概是最后想通了什么。吃过饭我洗碗时,她坐在一旁,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们很快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听着,放心些了。说:对,我们早晚都要走。

妮妮打量着房间:这个家呢,就丢在这儿?

我不说什么。这个家是她妈妈留下的。妮妮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一直是妮妮离开这座小城的羁绊。

妮妮的目光恍惚了一阵,然后神情坚毅地说:家也只好丢在这儿了,锁上,封上就是了。

她离开小城的决心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决。她一定又感受到了某种待不下去的原因。

妮妮上班一进大楼,就显出紧张来。见到新第一把手,就像见到了狼的小兔,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新第一把手还是很和蔼地与她打招呼。她便尊敬地笑笑,低下头匆匆离去。

见到旧第一把手,妮妮显得更加不安。旧第一把手则更和蔼地对待她。并且,几次都想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听见他对妮妮说:我只随便和你谈几句。妮妮总是逃避瘟疫一般借故离去。

又一天了,妮妮回来时脸色特别难看,又灰又青。我真的以为她病了。

她说不舒服,不想吃饭了。

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浑身不舒服。

这个夜晚,我没有回到那严肃的大楼去。

我彻夜守着她。她发着高烧,在床上翻来翻去。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我用凉毛巾敷着她的额头。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

有时候她惊恐地说了一句什么,自己醒来,看见我,便安静下来,用手轻轻拍拍床:你也在我旁边躺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不能睡。妮妮烧得很厉害,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干裂,起了一串小泡。

她便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很久很久,她喃喃自语道:小天鹅真可怜啊。

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小天鹅。

又过了很久,她转过头看着我,用滚烫的小手抓住我,轻轻摩挲着。听见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夜静极了。整个世界都死了。

她说: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如果我忘记过去/我现在属于你/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我将来属于你……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相信我吗?

我说:相信,当然相信。

她摩挲着我的手,很久,说:你没相信错。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拿起毛巾为她擦去。

她说:不用,让它流吧。

泪水沿着她的两颊往下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