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地球哪儿刮来了寒流,小城居然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一切肮脏及罪恶都看不见了,都被掩埋了。麻木的人们居然纷纷涌上街道,人人面有喜气。
儿童出现了,通红的小手在雪地上晃来晃去,茸茸的小熊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我和妮妮站在雪地中,心中洁净而安静。
雪真好,是吗?妮妮说。
是。我点点头。
我发现,这肮脏的城市也有干净的时候,这麻木的众人也有绽出童心的瞬间。
我对这城市有了一丝温情。
我过去是太残酷了——对这城市。我曾在心中千百次地诅咒它。我诅咒它死去。
我和妮妮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来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
这儿的雪洁白无瑕,没有一个脚印。
妮妮站住了:真像一张大大的白纸,没有写过一个字。
我也站住了:是像张白纸。
妮妮说:咱们别走进去,别破坏了它。
我执意往里走,说:我要走进去。
她站住不动。我回过头很固执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屈服了,垂下眼帘,跟着走过来。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妮妮沉默着。
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了,周围没有一处房舍人烟。
我们站住了。
回头看,只见两人的脚印从地平线迤迤逦逦过来。
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脚印?
妮妮被这伟大的画面惊呆了。这么大的一张白纸,我们俩的脚印。她激动地喃喃着,望着远方。
我对她讲了故乡的图画。
她听着,问:我们再往哪儿走?
我说:往天边走。
她小孩一样调皮地笑了:走到天边,天边就又远了。永远到不了天边。
我说:那就永远走下去。
她双手搂住我,轻轻倚在我的肩上,跟着我朝前走。
城市毕竟太肮脏。各种各样的烟灰两天就给大雪蒙上乌纱。太阳斜脸一照,都消融了。
小城更肮脏了。
我这才明白:肮脏是掩盖不了的。
越掩盖越肮脏。
这时上街,就都是泥泞臭水了。汽车驰过,飞溅着黑糊糊的泥汤。垃圾堆都露出嘴脸来,一个个很得意,很丑陋。它们盘踞在马路边,挺着肚子俯瞰着行人。
狗们拱来拱去,尾巴拖泥带水。
接着又是阴天。灰暗的云,灰暗的雾,刮来熟悉又陌生的风,铅灰色的,在天空中,在城市涂抹着。
小城越画越肮脏了。
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在街边震响着。你走到哪儿,都在它声音的覆盖之下。
你于是又麻木了。又灰暗了。又竖起了高而硬的领子。又缩成一疙瘩了。你像冬日从树上吹折下来的一根枯枝,没有一点弹性。都枯槁了。
空气都枯槁了。
时间也枯槁了。
两颊又硬又麻,没有感觉了。我怕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
妮妮听了,却笑了:你怕,说明你想好好活下去。
一见她,我就感到了暖意。
我告诉她,我这个人特别消沉,我富有的是冷漠。
她看了我一眼,说:因为你与世格格不入。
我一听,也就没话了。
我的一切都被重新解释了。我无上的愧疚。
不管怎么着,她一出现,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又在流动。衣服如果穿得紧,自己也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两颊渐渐有了感觉,也软了下来。耳朵又灵敏起来。
我在办公室之间飘来飘去度过一天后,回到小屋,就真的抱起吉他,沉浸到音乐中了。
如若艺术就是这样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想什么就弹什么,唱什么,行云流水,无拘无束,那么,我的生命大概是属于艺术的。
我在吉他的叮叮咚咚中,常常看到一幅又一幅美丽温暖的图画。我看到了自己降生人世以来的一切镜头。
我看见太阳血红血红,我光着屁股在石头盆里张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向世界宣布了自己的存在。
弹着弹着,我常常陷入沉思。吉他不响了,我的嘴也没唱,然而就有歌声在耳边响着。
悠悠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早已黑了。我没有感觉。
大概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人轻轻开了灯。
我听见了妮妮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你不吃饭了?她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机关的食堂早已黑灯瞎火了。
吃这个吧。妮妮把一饭盒饺子放到我面前:还温着呢,妈妈让我送来的。
我看了看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给你送来饺子?
不,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我又轻轻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起来,唱了一支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歌。
那是骆驼队,踏着荒原走远了。在广漠的夜晚,篝火点燃起来。火光照着我的面孔,在我身后是无边的黑夜。火光跳动着,将我的身影变幻不定地投射到广阔的黑暗大地上。
我唱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说:艺术是纯洁的。
她说:你只有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