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十五-柯云路作品精选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风是经过冰冻的,刮过来如冰刀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像疯子乍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晃抖着。沙砾从遥远的戈壁滩袭来,侵淹市郊农田,又扫荡过小城街道。

街上只见黄色的笔道描绘着西北来东南去的一个方向。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我难得上街。上街就缩在又高又硬的领子内。我羡慕硬甲虫,它们有坚强的外壳。我只有缩到自己的牙齿根里。别无退处。

小城一页一页翻过着它没有内容的故事,没有故事的内容。人们死了生,生了死,婚丧嫁娶的车队不时在街上浩浩荡荡地驰过。真是既寂寞又单调。

让人憋闷。

我又怀念那雪白的荒原了。我又看见迤迤逦逦的脚印了,它正画过雪白的画面。雪中不知何时探出一枝红红的樱桃。鲜滴滴地在寒风中独立着。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敢久久地凝视那枝樱桃。生怕它消逝。生怕它是幻象。

寒风裹着黄沙横扫过来,我还是在肮脏的小城。街道上灰老鼠一样的人流窜来窜去。自行车像遇见农药的蝗虫一样哗哗哗地飞来飞去。街道像被洒上盐的蚂蟥一样扭曲着,挣扎着。

各种冷漠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还有可怕的面孔。被压扁的红鼻子。

我变得有点伟大了。能替其他人考虑了。我想:这么多人都在活什么?我替他们悲哀。

伟大的人不就是大公无私吗?不就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吗?满街道的有线广播都在播放第一把手的讲话。他的报告。

不知是否真很虔诚的人群坐在大礼堂里听头头的报告。很多人走上主席台,被头头们授予锦旗。这个光荣,那个荣光。都在表彰伟大。

可我知道,那些发奖的头头们,有的可能刚刚在密室中策划过害人的游戏,也可能刚刚从大宅院的后门让老婆送走那些送礼上贡的人们,也可能刚刚从漂亮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也可能被女人的丈夫撞见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膝发软,跪下乞求,最后可能会答应各种很不伟大的赔偿条件。

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世界不奇妙。不看也知道。

都是真理。看你怎样理解。

我对妮妮常常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目光。

有时觉得她那样清洁,像满天垃圾中的一滴透明的水,像满地尘土中的一苗青草。

可有时,又觉得她很可怜,没有必要地支出过多的微笑,没有必要地在大楼里跑上跑下,没有必要地表演各种可爱。

我知道我的心中不只有善良,我也发现了里面有残酷。

其实,我心中从来是有残酷的。只是没想到在对妮妮的感情中,它也不时露出。

我因此忧悒。

妮妮感觉到了:你怎么了?

我犹豫着,还是如实讲了。

她垂下眼帘想了几秒钟,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吻在散发为水汽时一定是带走了热量。我觉得印堂处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说:你这样,鞭策我更真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

有许多小伙子在向她献殷勤。

有些是头头们的儿子。他们都很帅气,很才气,很大气。

我看着这些殷勤的面孔。那些潇洒的手势,那些潇洒的裤线,那些潇洒的皮手套。

我简直不明白了:她喜欢我什么,到底为什么看中我?

这让我痛苦,让我生出无数的猜疑。

有一天,我终于把这一切表达了。使用什么语言,已经记不清了。

妮妮平平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连这都不理解吗?

夜晚,她送我走出小院,踏上街道,就要与我分手时,她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早已不年轻。各种各样的诱惑我都经历过了。我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抬起眼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深深的诚恳:

我厌恶了一切。可你是这一切之外的。所以,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我很震惊。我对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完全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我没有与妮妮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自己几乎与这座小城一样肮脏。

妮妮抬起手,把我的围巾围好。寒风正扫荡着我们,街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

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