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要是伺候那被称作书记的最大头头。我同时也伺候许多被称作这长那长的头头们。
我像无声的影子在宽荡荡、硬邦邦的长廊里飘来飘去。我觉得自己是青灰色的,半透明的,没有质量的,虚空的。我不被任何人注意。如隐身人一般。人们知道我的存在,是看到暖壶在一间间办公室被拿进拿出。
不是我拿着暖壶,是暖壶跟着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影。这人影可以从窄窄的门缝里闪进去,闪出来。它不占有空间。
我不奢望占有空间。
我不过是个多余的灵魂,在这伟大严肃的宫殿里,搬运着暖壶,或传递着公函。
只记得刚刚踏进这座大楼时,还多少被人注意过两眼。现在,已经被所有的人忽略了。
我习惯这忽略,这让我安然。
我仇恨这忽略,这让我切齿。
然而,切齿是没有道理的。
我也便平淡了。
我不存在了,在别人心目中,我是暖壶的影子而已。那些头头们在我的心目中似乎也不存在了。他们不过是使用暖壶的影子而已。
我飘飘荡荡。我如在坟场飘荡的精灵。
然而,我时时感觉着妮妮的存在。
那是太阳。那是光明。那是儿童嘴里最初长出的稚牙。很清新。很洁白。
我知道,这宫殿里影影绰绰开着各种各样的会。这个肮脏的城市里,许多时间、空间、财富,都是在这里被瓜分的。
天下的瓜分各种各样。
漂亮的脸蛋也可能是瓜分的对象。
当然是。
妮妮也是伺候一群头头们,但也是主要伺候那被称作书记的头头。
在这里,都称是几把手。书记可能是一把手。
有一天,一把手家中有些事,居然让我和妮妮同去。
我感到兴奋。能和妮妮一块儿去办公差,也是少有的机会。
第一把手从来不让妮妮去他家里办事,除非他老婆不在家。
这次是干什么?原来,他家的院里又盖了一个好漂亮的玻璃花房,要搬动什么,布置什么。我和妮妮只是去帮忙的一大群人中的两个。
第一把手的女儿红扑扑的脸,很快乐地指挥着。她背后站着面目如案板的第一把手的夫人。她哼一声,略撇撇嘴,女儿就如一个放大器,把母亲的指示放大成悦耳的声音。
女儿很善良。但是,我发现她对妮妮有戒意。对妮妮不怎么善良。
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出来的。
接着我才发现,今天来帮忙的人都不寻常。
其中有两个被称作部长的头头。他们对第一把手的夫人笑呵呵地讲:我们都是比较喜欢养花的,所以,今天来尽义务。我们支持领导养花。有爱花的领导,才有爱花的城市。
好堂皇的说法。他们的卖劲,他们反客为主的张罗、指挥,他们亲自动手的汗流浃背,都显得大方又磊落了。
很多人送来了很多名贵的花。
这些名贵的花,有的来自公家的花园,有的来自私人的花房。
这不是,穿着黑皮夹克的中年汉子,健壮的身躯,满脸络腮胡,据说是个养花致富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领导养花,我首先“赞助”。
人们大笑。
他也大笑。
妮妮告诉我,这“络腮胡”有七八个小老婆,阔得很。
那不法办,现在不让重婚呀?我懵懵懂懂,传说一般知道一点法律。
不公开结婚就是了。妮妮说。
完了,挥汗如雨了,阳光灿灿烂烂照进玻璃花房了,这里充满春天了,第一把手夫人说要请大家到客厅里喝茶歇歇了,人们却都拍拍打打,笑着告辞了。
两位部长说:今天这样义务劳动一下,浑身特别舒服。人是需要经常活动锻炼的。
我和妮妮往外走。
第一把手的女儿叫猫咪,对我招了招手:你再坐坐吧。我这儿有画报,你不看?
我犹豫地站住了。
我感动,为这样的千金小姐如此款待我。我喜欢她那甜润的脸蛋。
可我前面站着妮妮。
我注意到了猫咪对妮妮那敌意的一瞥。我也听到妮妮特别友好地说:猫咪留你玩,你就留下吧。
我却来了果断,对猫咪说:我下次再来。我回机关还有点事。
我和妮妮走了。
我感到了猫咪在身后失望的目光。
我心中很激动。
我没有过这样的荣幸。
我们走着,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妮妮问:你知道猫咪为什么要留你吗?
不知道。
她喜欢你。
喜欢我?我真的惊讶了。
是。你又纯又俊,像童话里的小男孩。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心想:这是真的?
这时,一辆小轿车过来,在身边停下。
我以为是哪位头头,从车窗里探头的却是那位“络腮胡”。
二位回机关,我送你们去吧?
妮妮说:我回家。
他呢?“络腮胡”问。
他也去我家。妮妮一拉我的手,我们便一块儿钻进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