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竟这样平常,像一件普普通通的上衣。她的家竟这样清贫,像一个普通的碗里盛着清水。
我不敢相信。
一瞬间,妮妮在我心目中也变得普通多了,没有仙女的光轮了。
她离我近了许多。
然而,她依然美丽。只是那美丽,我稍微有勇气(有资格?)欣赏一点了。
她很苗条,很匀称,很白净,眉毛弯弯的,眼睛像春水,又像秋水。
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描绘纯情,快乐,青春。
她的家是小院内套的一个小小院,一间平房,再就是一间厨房。
她只有妈妈。爸爸大概去世了。
妈妈很和善,正坐在小凳上给人家洗床单。床单上印着某某旅社的字样。
洗衣机摆在院中。大盆里堆起肥皂沫。她正在用手搓洗床单上那些最脏污的部分。然后才能放进洗衣机洗。当院有个水龙头,有个下水池,这是全部优越条件。
妈妈,我帮你洗吧,妮妮说。
你们快进屋坐吧。母亲这样说。大概家里很少来客人,母亲显得热情而且局促。她站起来,用围裙擦着手上的肥皂水,不知该如何接待踏进小院的客人。
妮妮一拉我:那我们进屋去。
一间挺大的房,被木板墙隔开了。外面是一张床,是饭桌,是几把可以当做沙发的矮椅子。东西都很旧,很暗。里面,掀开板墙上的门帘,是个小小的空间。那是妮妮的世界。一张小床。床边一张小三屉桌,桌上有一个砖头似的旧收录机,一堆英语磁带,有一盏荧光台灯。
来,坐床上吧。妮妮说。
这个小小的空间,没有放椅子的地方。看来妮妮总是坐在床上凑在桌边看书写字的。
本来我也不用隔开,就我和妈妈两个人。前两年,我有两个侄女从农村到城市来上中学,我正要高考,就一个人隔到里面,钻在书堆里复习。妮妮解释道。
我看着墙上贴的画。各种各样的风景。还有穿着美丽衣裳的美丽姑娘。
在这小小的空间,我闻到妮妮那特有的温馨气息。我融融的,说不出来的温暖幸福。
你在想什么?妮妮问。
我从恍恍惚惚中醒来,感到自己脸红了:没想什么。
我没有请人来过我家。没有人在我床上坐过。妮妮看着我,很坦白的目光。
我第一次有了男人的骄傲。我感到离妮妮很近很近。
近得我不敢相信。
从第一次读到她那双友好的、快乐的脚到现在,回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掠过。
天空中还有各种各样的魔鬼闪闪而过。
你听音乐吗?妮妮从满桌的英语磁带中挑出两盘音乐带,放进录音机里,摁下了键。
出来的是苍凉的男人的歌声。那男人是站在大西北的高山上唱一片荒凉的。
还唱西北风,唱狼,唱骆驼,唱看不见的姑娘。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些发涩。妮妮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歌呢?
歌声完了,有一阵嘈嘈的杂音,大概是从哪儿翻录来的。
妮妮问:喜欢这些歌吗?
我点点头。
妮妮突然悟到什么:你的家乡是不是这样?
我又点点头:有点像。
那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我想放把火烧掉它。
妮妮先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随后,一定是理解了。她过了好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到这里?
我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什么。雪白的荒野在眼前展开。一溜脚印迤迤逦逦伸向远方。一只灰狼在茫茫雪地中孤寂地跑着。
我不知不觉哼起了歌,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些歌子。最后一句是:我的故乡,荒荒凉凉,荒荒凉凉,没有我想念的姑娘……
大概是哼完了。
妮妮看着我,我也抬起眼看着她。
她问:你会唱这个歌?
我说:我第一次听这个歌。
那你就都会了?
我喜欢唱的歌,只要听一遍,就都会唱了。
妮妮端详着我:是吗?那你是有音乐天才的。
这个晚上,我从妮妮家出来,独自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第一次发现头顶有星空。
星星们画着各种奇谲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