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身份又清楚又模糊。原来,在帝王的宫殿里,我就是清洁工,就是扫地。单纯得很。在这里,干什么却不是太确定的。好像要看头头们的高兴。看上你了,可能会让你干一些本不该你办的事情。有时,我只需打水,收拾办公室,拿拿报纸,送送公函,从楼下到楼上,或从楼上到楼下。有时,我居然会被派去干几件头头家中的事。这时,就会看到他那很凶恶的老婆,还有那很善良的女儿。
我始终搞不清楚,头头家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姑娘。
还有时,头头们开会,在里间屋,我便在外间屋倚着沙发背打盹。里屋门半开着,各种各样的机密事情,我便听得半清半楚。
头头们散会了,连同烟雾一起从里间屋出来,我便一激灵,揉揉眼站起来。他们便会很和蔼地说:这小鬼困了,睁不开眼。
他们笑了。我也笑了。
我知道,他们对我放心。因为我憨,我老实,我沉默寡言,我的家乡在荒凉的大西北。我在这肮脏的小城中没有什么瓜葛。
妮妮是我的表妹,那不算什么值得重视的社会关系。因为妮妮,据说,也没什么瓜葛。
他们喜欢身边的人单纯,简单,憨。
他们则不简单。
我渐渐发现,头头们对妮妮都很感兴趣,找各种自然而又自然的理由,设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让她去他们的办公室,让她为他们办什么事情,有的头头晚上来办公室加班,居然也会让妮妮来陪。
妮妮会打字,会速记,会英文,可以从各个方面伺候头头。
有一天,我正要推一个头头的办公室,听见头头在里面讲:妮妮,你脸上的皮肤怎么这样细嫩,抹的什么美容霜啊?
我便听见一下手打手的声音,然后是妮妮的嗔斥:别——!你的手这么粗。
然后是头头的笑声。好像很和蔼,其实是很不怀好意。
我知道不该推门进去。那样,头头会很不高兴。而且,我知道,妮妮此刻也不需要我的出现。她是不愿意让头头们有任何窘困的。
可是,里面的情节有了超乎寻常的发展。听见那个头头说:你怎么这样扭捏?这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我喜欢你?今天我请你吃烤鸭,好吗?
我还要回家。妮妮这样回答。接着听见她压低声音说:你别这样……
里面有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的声音。大概是一个茶杯碰翻了,哐当一声响。听见妮妮说:水洒了。
那个头头粗哑的声音,嘻嘻笑着:没关系。来,别走。
别——!又听见妮妮压低的声音,还有那压低了的推挡的声音。后来,听见妮妮有些急促的呼吸,依然是压低的,但有些气急地说:别,你别——。
椅子碰倒的声音。
沙发弹簧吱吱的声音。
我敲了敲门。
里面的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我推门进去,低着头,拿着暖壶。
头头已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微微喘着气,微露愠怒,但还端着惯常的和蔼的威仪。
房间内,看得见凌乱,还有看不见的凌乱。妮妮坐在沙发上,脸微红,低着头,双膝紧并,头发有些蓬乱。她用手理了理,很平静了。
我放下壶转身走了。
听见头头很泰然地站起来,很泰然地朝房门这儿走。
我关门时留了一条缝。
听见妮妮用快而不失自然的碎步走到门口。
大概两人同时抓住了门。
妮妮说:部长,我这会儿要去书记那儿。他等着我送打印出来的文件呢。
啊……那位叫部长的头头抓着门把的手想必犹豫了:那吃烤鸭呢,你去吗?
妮妮说:下一次吧。今天我还有事,去不了。
我加快脚步离开这里,又把暖壶送进了另一个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