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与黄昏 6-柯云路作品精选

她能认识神农像吗?

他一边穿过林间小道朝草坪走着,一边想着这个巨大的悬念。

自己出的题是不是难度太大了点?

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搞文史哲的人来讲,神农像是有机会在书中看到的。可是她呢?

她好像是搞自然科学的。

要不,怎么一开始就想到用杠杆来教训他呢?

神农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肯定是太难了——太陌生了。

自己担心什么呢,考她,却又怕考住她?

干脆出个最简单易答的问题?

不,他希望考她的问题绝不是简单易答的,那样毫无意思。她没意思,自己也没意思。

可也不要难到答不出来,那样也没意思。

很难,但费尽努力最终能回答出来,这样的考题是最好的。

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出题标准和逻辑呢?

这是普遍的逻辑?

如人生,需要不断提出的不也是这样的问题吗?

这个逻辑,甚至支配着一切生命运动。

每个有机体在其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在竭尽全力实现着它能够实现的最大限度的发展。

生命在任何瞬间都是不遗余力的。

无机物呢?

宇宙间的万物呢?

不都是这个运动逻辑?

这是她的答案。

在神农像旁边,有这样几行清秀整齐的粉笔字:

“古之人,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庶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因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

她居然答出来了,而且她竟看过《白虎通·号》。

这不可能。

她难道能背诵出这原文?

想必她早晨看到问题,回去以后马上翻书查寻,中午又一次跑来写上的。

无论怎么样,她正确无误地回答了问题。

不简单。

事情还没结束,她也留下了她的考题。

在石桌上画着一个几何图形,两个相交的圆,几个圆内接三角形,线段交叉,各点标着A、B、C、D、E……等字母。

是一道几何题。

已知条件一项项列得很清楚。其中注明圆心O1代表石桌中心位置。

求X点在什么位置。

嗬,这可闹好了。自己是搞社会科学的,给她出的是社会科学专题;她呢,大概是搞自然科学的,给自己出的是自然科学题目。

他是东方。她是西方。

他是黄昏。她是黎明。

现在,他是社会科学,她是自然科学。

他们在相互考试。

好,努力解答吧。

中学时的几何知识,朦胧模糊了,但还依稀记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题解出来了。

他这个史学家在一道平面几何题面前流了一身汗。

X点在石桌中心O1的正北偏西30度方向,直线距离11.5米。

他擦着胳膊上的汗——汗把桌面都淌湿了——站起来,又擦着后脖颈上的汗,看着自己的解答,不胜自得。

真够较劲儿的。

自己表现还不错。总算没交白卷。

如果解答不出来,就只能跑回去找中学课本,半夜打着手电再回来写答案了。

哎,这个距离石桌中心11.5米的X点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他心中突然一动,转过目光。

石桌正北是古庙遗址,偏西30度似乎也没超出它。

不,这里一定有文章。

他又感到一种儿童智力游戏似的冲动。

正北偏西30度,估一下,11.5米,用步子量过去。进了古庙遗址。残垣断壁,碎砖瓦砾。站在那儿左右张望,看不出什么奥妙。

不精确,不能确定一个点。

再回石桌旁,先由石桌中心点(对角线交点)精确画出向北偏西30度的射线,这容易。画个直角三角形,一条直角边等于斜边一半,它的对角就是30度。

再把身高量在折来的竹子上,由石桌中心点沿射线精确量出11.5米。

X点落在一堵齐胸高的断垣上,那里有块砖头。

就这块砖头?有什么含义?

把砖头一拿起来,明白了。

下面砖槽里放着自己昨天丢失的手表。昨天晚上才发现手表丢了,他以为丢在汽车上了。原来丢在这儿了。

表还走着。也许她给上过?

这块表经她的手拾到,又这样有情有趣地还给了他,此刻戴在手腕上,更觉亲切了。

她是否把这块表戴在自己手腕上把玩过呢?

会的吧?她一定一边歪着头看着这块表,一边调皮地笑着,想着她的把戏。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坐在石桌旁,没有心思写作。走神。

石桌对面现在也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石凳。

那是她早晨坐的。

她的气息就在面前袅袅浮动着。他只要眯眼恍惚一下,就能隐约看见她。

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被这样的小孩游戏弄得有些心神不定了。

他垂眼看着她在神农像旁边写下的粉笔字。整齐、娟秀,内含着一点刚劲。

这字很像她。每个字似乎都在把她的形象勾画出来。

中国的象形字好。

更富有艺术。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大的既成事实:他和她之间的交往,已经在今天进入了语言文字阶段了。

原始思维结束了。

有文字史揭开了。

是由她揭开的。

这样一个重大的发展变化,竟然不知不觉完成了。

他在事情过后才发现。

语言文字一旦“产生”,他们之间的信息交往将迅速扩大、深入了。

他的强烈预感。

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观念——希望不使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宣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与原始思维告别,不无遗憾。

可是看到语言文字将带来的交流的广阔前景,又觉得历史还是前进好。

人类总是深久地怅惘恋旧,但现实的利益,却更有力地迫使他们接受新的事物。

他现在怅惘的只是与原始思维告别吗?

他擦掉了神农像和她的答案,用粉笔又写下了一段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然后在一旁又画了个大“?”。

——再考她。

“谢谢你。”他又在几何题旁边写道,“你帮我找回了我失去的‘时间’。”

自己写的这句话,不知为何却有一点触动了自己。

是“时间”(手表)还是时间(不加引号)?

他想到自己至今难以言说的爱情生活方面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