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他看到她在草坪中留下的宣言了。
他站着,一瞬间涌上一阵感动。
那个象征杠杆和天平的微型压压板还在,但下面的支点做了移动。现在,野花和小石子,东西两方处在平衡中、水平中。
自己画的那幅图也在,但有了一点改动:原来长方形(石桌)东边的虚线画的小方形(石凳的虚影)现在被描成了实线。
现在,在东方的太阳和西方的太阳照耀之间,长方形东西各有一个小方形。
再看看石桌,原来的石凳被放到了东面——给他坐了,石桌西面,又增加了一个小石凳——那是一块又从古庙遗址搬来的方形石头,带着还没擦净的泥土。
他看着,心中溢满一种潮湿的情感。
眼睛居然有些潮湿了。
还是女人的心地善良。
她们高傲,她们不甘示弱,她们向男性挑战、较量,但她们实际上要求的是和男性的平等。
她们不希望凌驾于男人之上。
她们在获得平等的尊重后——即使还并不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的尊重——她们表现出的更多的则是温柔和对对方的关心。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爱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越来越真切地在了解着她,在走近着她。
五点,六点,七点。草坪上的亮度一点一点降低了。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天空不耀眼了,蒙上一层薄纱了,却依然柔和地明亮着。晚霞描绘着万里图画。竹丛,槐树,假山,古庙残垣,更浓重、更有分量地环围着。各成一幅画屏。
真幽静,真安谧。
远处,湖面上荡漾着透明的雾一样的气息。
天边的山正抒着黛色的情。
一片黄昏的和谐。
他又想起着她。
她每天清晨来,这里是一幅什么色调的图画呢?
黎明的色调:清新,潮湿,嫩绿,富有生气。
那就是她的色调吧?
他今天给她留下什么“宣言”呢?
他把微型压压板从石桌上拿掉了,又把昨天画的“太阳石桌图”擦掉了。
就这样吧,留一个空白的“宣言”。
什么也不画,什么也不摆,什么格局也不改变。
彻底的空白。
任对方去想像。
可对方能想像出什么呢?
自己脑袋中冒出这样一个方案,反映着自己什么潜在心理呢?
真的是空白?
是不知所言?
是一片柔和的善意?
是一切都很朦胧,一切都无从谈起?
空白的宣言也许是最好、含量最丰富、最耐人寻味的宣言,但也可能是最低劣、最空洞、最无味道的宣言。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在石桌上留点什么。
空白和沉默,在最必要时使用才格外意味深长而有力。
他从书包中拿出一支粉笔——这是他今天特意带来的——略思索了一下,打开自己带的《中国史》,照着上面的插图,画了一张神农像。那是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上拓印下来的。
他又在神农像旁边打了一个“?”。
算是考考她吧。
她既然认为人的力量在于大脑,不在于体力,那么,他们就再竞赛竞赛智力吧。
怎么,又开始了和她的“斗争”呢?
他想了想,把粉笔放在石桌上——留给她用吧——看着自己画的神农像,笑了。
惟有这样才能表达点什么吧?
这种看来最“敌对”的态度,或许是最“友好”(只是友好)的态度吧?
人生就是这样微妙。
人类很多关系的发展不都是这样?
他披着降下来的第一层暮色薄纱离开草坪,走了。
大自然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