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进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宝地。
第二天的下午。
与第一次来的感觉不一样。没有惊喜,但有欣喜,还有一种回到家的亲切感。草坪更显嫩绿,更富有生命,更让人爱;竹丛更显青翠,更摇曳生姿,更让人怜;槐树及古庙残垣,更苍老沉静,像是欢迎主人回来的忠仆。
真清新,真舒畅,真恣意,真亲切,真爽快。他忽然生出一股热情:他想拥抱这儿的一切。
用他三十多岁还算年轻的男人的火热身躯。
书包扔在草坪上,衬衫、背心、裤子扔在草坪上,凉鞋也一只一只踢掉了。他只穿着小裤衩赤脚而立。他的脚掌立刻感到太阳晒过的草坪的暖热、柔软、熨帖。
他喊了两声,张着双臂在草坪上小孩一样高兴地跑起来,任凭清爽的空气扑入胸怀。他仰面躺下,让脊背和脖颈贴着柔软的草地。阳光晒着的和晒过的草地是烫热的,烘得皮肤热乎乎、痒乎乎,舒服得想睡去。树阴、竹阴下的草地则是清凉沁人肌肤,让人生出无限爱情。
他肆意翻着,滚着,各种姿势。太好了。能够这样不拘行迹,这样无拘无束。浑身解放出无尽的热情。
仰视着天空,他想起自己平常在社交中的种种礼仪、举止、修辞、风度、涵养、应酬、客套,不禁觉得好笑、可笑。
那样太做作了,这样多舒畅。
他唱起来。
风的旋律,云的旋律,水的旋律,各种各样的即兴旋律。
他终于放声喊起来。
我爱天空——他双臂展开向着天空。
我爱大地——他俯身拥抱大地。
我爱草——他把脸埋在青草中吻着。
我爱树——他伸手向树。
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