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专为监狱收尸的老宋头推着小排子车来到了第一监狱的女监。这个身穿短打扮完全像农民的拉尸人,是平谷县那边因农村破产才拥进北平这座大城市受雇于监狱的。由于监狱死人多,枪毙人多,拉尸的任务十分繁重。白天拉的是刑事犯;夜里拉的是政治犯。枪毙的到天桥刑场拉,而病死的就得到监狱来拉了。
小排子车停在有铁丝网高墙围着的监狱大院女监门前。
年岁已在四十五岁的老宋头,走进了监房。
“哎哟,你这个老梆壳可来啦,这个女犯人都挺了一天啦,快点拉走吧。幸好是冬天儿,要是三伏天,都臭的长蛆啦!”张多丽拍着巴掌,带他来到七号牢房。牢门打开,张多丽指一指已经用苇席裹起来的红薇说:“一名女政治犯又吹灯拔蜡啦!活着的时候多威风,是个女八路,共产党,如今死球了,还不是照样也要喂了坟圈子里的野狗!?……嘿,老宋头,你看,上峰吩咐,还给她使了一领新席哩,要是你替下它来,够你铺这辈子的啦!”
老宋头抬起眼,看了看那领新席的编织手艺和芦苇的质地,在心里估量着它的价值,然后,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儿抱起那个席卷儿,一溜快步小跑,出了女监的甬道,放到小排子车上,用绳煞紧,拉出了监狱。
义地在东直门外。这是一片挨着护城河不远的荒凉地带,到处是断碑残碣,荒冢累累,有几棵榆树,栖息着乌鸦,专等着啄食死尸。远处传来狗吠,一群红眼儿野狗正在这坟圈子里奔跑着追逐戏耍,它们跳过一个个坟坑,好像马戏团的狗在舞台上跳低栏和钻火圈。
老宋头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歇息。这一路上他拉着车急急火火地走着,不仅有些喘息,而且浑身都出了汗。他掏出一条旧得发黑的羊肚手巾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点上一锅兰花烟抽着。
这时黄昏正浓,一轮红得像火球似的夕阳,将要沉落在远天的地平线下,染得半天红霞,衬托着半天灰蓝。古老的城墙垛口,在渐渐青色的天幕上画出剪影般的轮廓。偶尔有一辆木筏子,飞也似地在护城河的坚冰上滑过。这里恐怕是北平市最荒凉、最沉寂的地方了。
老汉擦着汗,手搭凉棚向整个义地张望,他在考虑着把坟坑掘在什么地方合适。老汉是个实在人,他对死人好,他不像有些收尸人,不给死人刨坑,便把他们扔下,让野狗去撕扯;他也不换掉死人裹着的新席,更不从死人身上扒衣服,所以他的生活总不如那些荒唐的酒鬼和混混儿青皮好过。他只老老实实地拿那份微薄的埋尸钱,而不像那些人把扒下死人的衣物拿到鬼市上去卖,然后去进酒馆。
这时候他休息好了,开始从排子车上取下铁铣在乱坟的空隙处掘坑。冬天土地上了冻,很难刨坑,可是老人还是费劲地掘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埋人坑刨好。累得他直喘,他直起腰,拄着铁铣拐把儿歇息,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
“嘿,听说这死人是个共产党,还是一个女八路,又听说过堂受大刑,铁嘴钢牙,硬是不招供,真是好样儿的,我活了半辈子,土埋了半截,还没亲眼看过共产党,没见识过八路军,嘿嘿,我倒要看看这个共产党八路军是个啥样的,特别还是个女的!……”
这好奇的念头一在他的脑袋里滋生,他便放下铁铣,壮了壮胆儿,便动手慢慢地把裹尸的席捯开,亲自验一验这个女尸。
“呀,且慢!”老宋头自言自语着,一时间他的脑际闪过从妙峰山那边传过来的许多关于八路军的英勇离奇故事,人们私下里传说这些人会窜房越脊,有隐身草,会隐身术,还说把脑袋砍下来自己提着,不流血等等。想起这些传奇的神话,更增加了他的好奇心。“嗐,别嘀咕了,我还是看上一看再埋了她吧!”他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没有人,野狗也吃饱跑到远处坟坑卧着去了,便伸手去揭席片。
席片刚刚抖开一个折角,就露出一只发着黑色的手来,他收尸这些年,还没见过受拶指刑罚到如此残酷程度的、血肉模糊的手。
“天哪!该死的畜生!”他独自吹胡瞪眼地骂道,“看这群鬼子汉奸,把她收拾成啥样儿啦!指甲盖全是黑紫的了!肿得像冻烂的胡萝卜!哼,这群疯狗野兽啊,伤天害理的家伙,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他俯下身,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又一个疑惑的念头,使他骇坏了。“奇怪呀,为什么这女八路的手不僵呀?是不是这群坏蛋给她灌了水银,毒死了她?只有灌水银才不挺尸呢。”
他好奇地把席片全捯开。那女尸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仔细地端详。一张枯黄的脸,布满鞭痕和血污,衰草似的头发,被血浆凝粘在一起,但就在他仔细审视这张脸时,他忽然看见死人的鼻翅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他吓得退后几步,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怪叫:“天哪!她怎么还有一丝儿活气呀?我的妈哟!难道共产党就是死了,也不咽下最后这口气吗?真是神八路呀,我的天皇爷!”他吓得又倒退了一步,离开女尸,远远地站着。
暮霭沉沉,老宋头牢牢地抱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这时乡俚中传说的成百的诈尸故事涌现在他的头脑里:一个女尸怎样在停尸板上站起来,抓住了正在念经的和尚;一个男尸如何跳出三里地去,闯进一个新媳妇的门后墙角里躲着;还有一个男尸正在念经超度他的时候诈尸,是和尚用早已准备下的狗血和酒把他喷倒在地;又有一个死尸,诈尸后追逐一个路人,那路人知道诈尸不能拐弯儿,便在大树跟前和僵尸转游,结果那僵尸的手指插进了树干,才把他放倒。……老宋头死死地抱着树,朝尸体这边看,以为他碰上了这千奇百怪的诈尸现象。
“把她扔进坟坑里去吧,这样她诈尸也就抓不着我了。”他离开大树,想把席卷紧,然后把她推进刚刨好的坟坑。“且慢,也许她真的活过来了呢?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小车那儿靠近。当他肯定没有诈尸危险时,他才在她的胸前俯下身,侧过头,把耳朵贴近尸体的胸脯,仔细谛听。他听见一个类似凉粉般颤动的微弱声息。他惊喜起来:“嘿呀!一个折磨不死的长寿的共产党,她还活着!听那个女狱头说她死了一天了,又活了,这真是天意啊!”
可是怎样处理她呢,这又使他犯了踌躇。是拉回监狱吗?不,不,他老宋头不干那缺德事儿,不能把她重新送进虎口去受那牢狱之灾;若是把她丢弃这里不管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
“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
暮色四合,天渐渐地黑下来。宋老汉轰走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狗,用棍棒轰赶着归巢扑食的乌鸦,把席片卷好,又用绳子牢牢地煞在车桩上,就麻利地把绊带套在脖子上,两手端起车把,拉着小排子车,加快脚步,向东直门外一条背静、人迹稀少的小径走去。
宋老汉的低矮小茅屋离着这义地不远,不过二三里地,坐落在一片坟场之中,围着几株松柏之间。这是北平几家大买卖的东家私人的祖坟地,他平时和老伴儿给这些城里大买卖家的东家看坟,捎带着为监狱收尸。为了嗐口,老宋头还在坟地里开了一些熟地种菜种粮,每逢清明节还能敛点儿主家扫墓时上供的供餐吃。他和老伴儿的日子过得比总欠工资的小学教员还好一些。
夜色更加浓重,但月亮已经早早升起。朦胧的月色把这片坟场笼罩在薄暗中。几株高大的松树,被风吹得发出松涛声,一片浓厚的小侧柏,遮影着那些突兀隆起的坟头。只有汉白玉的石雕牌坊、石人石兽的翁仲,在月光下默立着。坟场寂静极了,只有小屋窗子里闪着昏黄而跳跃的一盏灯光。
小排子车的辚辚声由远而近,茅屋的小门开了,探出一个老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她拍着手巴掌说:
“我的天皇爷!你怎么才回来呀?让我这么惦念着?哎哟,你这是拉的什么呀?”
老宋头气喘吁吁,他张大嘴喘息着说:
“喂,我说!快过来,你搭这头,我搭那头。”
老婆儿刚走到车的那头,伸手刚要抬,却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使她害怕地尖叫起来:
“哎哟,我的妈哟,你把什么东西弄家来啦?”
“别吵吵!你叫唤什么呀?快抬!”老头子本能地朝四周望了望,虽然这坟场没有一点声息,“别学夜猫子叫,到屋里我再告诉你。”
老汉掀开席片,老婆儿这时才看清席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吓得抱起脑袋,就往屋里跑。
“哎呀,老东西!你发疯啦?怎么把死尸拉家来啦?!”
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揪回来,“别跑,她还活着,咱能忍心活着就把她埋进坟坑吗?”
“说的是哪。”
老两口好容易把这个活着的女人抬进屋里。把她放到炕上。
“她是个犯人,”老汉低声地说,“我从监狱里拉出来时,她死得死死的,可到了刨完坟坑,刚要往坑里扔时,嘿,怪不怪,她活了,这是个命大的人呀!”
老太婆害怕了,她凑到老头子耳旁嘀咕着说:“呀,是个犯人?!她,一个女人家,可犯了啥条款啦呀?”
“不做贼,没养汉,更没杀人劫道放火,你说算个啥犯?!”老汉打抱不平地说,“你看她受这份刑罚,就因为是个女共产党!”
“嘿呀,是共产党呀,你这老东西可要闯祸了,鬼子捉的狠着哩,你敢窝藏她呀?”
“没人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来咱积德修好,救她一条性命,二来咱这干巴绝户也落个闺女。省得你这只老母鸡,一辈子连个蛋都没给我下。”
老婆把新席铺在土炕上,又在炕洞里添了一簸箕“葛脑”①,大炕很快就温暖过来。老婆儿拉过一床破被子给这个死去活来的女人盖上,让她慢慢缓醒着,便给老汉在柴锅灶上煮玉米面的嘎嘎儿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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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葛脑”,是碎柴禾渣末,河北农村的土话。
老宋头边吃着晚饭,边让老伴儿做一碗鸡蛋汤喂那女人。他很快便吃完了饭,两个人强�溃�眯∩装讶群鹾醯募Φ疤拦嘞氯ィ�指��梦滤�慈チ耸稚虾土成系难�邸@掀哦�馐币捕�蒜���模��担骸鞍Γ�饪闪�呐�樱�裁葱谭C皇芄�剑�茸虐桑�庑┖杭樾∪毡径��貌涣撕帽ǎ�炖聿蝗莅。?
他们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她挪到热炕头上,温暖着,让她慢慢缓醒着。
夜已深沉,除了偶尔闪过那冷冷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外,一切都是那么漆黑和沉寂。累了一天的老夫妻,就在大炕的那一头睡去了。
二
李大波回到冀中根据地后,立即向区党委汇报了他们夫妻掌握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和红薇遭到敌人逮捕的情况。杨承烈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又着急又气愤。他首先把李大波接到他的住处,每晚两个人躺到炕上,杨承烈都要安慰和劝解李大波,希望他往宽处想。同时,既然思罗医院和南关运送电机、医药和医疗器械的站点都没暴露,杨承烈便主动请求去保定把这个向大军区的转送任务亲自担当起来,再去建立一个新的交通站,组织部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那一天军区的全体干部开会,传达中共中央北方局年初提出的关于1944年的工作纲要精神,贯彻“团结全华北人民的力量,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华北抗战,坚持抗日根据地,积蓄力量,准备反攻,迎接胜利是1944年全华北的方针”①。会上还传达了晋察冀分局“强化对敌斗争,开展全年大生产运动”为主的工作指示。魏志中从九分区来参加会议,听了红薇被曹刚逮捕下狱的消息,马上跳起来,把盒子枪拍在桌子上,把眼睛瞪得铃铛般大,涨红了大脸,破口大骂着说:“我日他个日本狗特务的祖奶奶,这回我魏志中带一支手枪队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悔不该当年在通州起事没把曹刚那小子毙了,今天反倒闹到他王八小子手里,我去申请,我还要带队去掏曹刚的老窝儿,把他剁成肉泥,才解我心里之恨!”
魏志中又跺脚又跳高,闹得李大波反倒得劝住他,把他安抚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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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为中共中央北方局1944年1月1日发布,此处引用,时间上略有后移。
李大波把他按捺下,哄劝着他说:“魏志中大哥,我志菜伎迹�髦夭呋�惺虏藕茫�驳们胧旧霞丁��?
魏志中不等李大波说完,便急赤白脸地嚷嚷着,还那么一蹦三尺高,他冲着李大波直着嗓嗷嗷叫:
“你倒稳坐钓鱼台,你说的全是一堆屁话,说什么策划吧,批准吧,那黄瓜菜就全凉啦!我不听那一套,我就去砸大狱!”
李大波着急地说:“咱可不能那么蛮干呀!”
魏志中气得跺着脚说:“放你的紫花屁!前些日子,有一支八路军的手枪队,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一下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和青壮年八千多人,有六千多人都带到了根据地①,人家能这么干,咱就不能这么干啦?!”他瞪着发红的眼珠子,直挺着青筋暴露的脖子,跟人们辩论,谁也说不服他,他拍着李大波的肩膀挖苦着说:“你真有涵养性,天生来是政工人才,红薇是你的老婆,你倒不着急,让别人一看,我急得火上房,还以为红薇是我的老婆才这么着急哩!你救不出红薇,你可真对不起人家,那你可真够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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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事发生在1944年12月14日,八路军手枪队一部,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及青壮年八千余人。除途中被敌追捕回二千余人外,其余均到达根据地。
开完会后,魏志中让副司令员回分区,他自己留下来,向上级软磨硬泡地去请战,非要劫狱去不可。经过领导考虑,利弊得失拿不定主意,还是杨承烈说了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放他去吧,你们别忘了,人家老魏可是吉鸿昌将军‘吉大胆’手下的干将,攻多伦的时候,光着大脊梁,赤膊上阵,在百灵庙抹个大红脸去夜摸营,他就是这个脾性,让他去,带几名能干的枪击手,来他一家伙,也说不定能成功。”这件事没人再拦阻,也就算通过了。
这是12月30日的午后,魏志中挑选了十来名神枪手,从河间的黑马张庄出发就向北平进发,顺便他们还武装护送杨承烈、王淑敏夫妇经北平去保定建站,李大波为了负责介绍这两处的关系,也跟着同行。
经过近两年的战斗,冀中区军民发动强大的战役攻势,至本年4月,整个根据地已完全恢复到1942年冈村宁次发动“五一大扫荡”前的局面。被分隔成方格子网状的零散根据地,又连成了大片。他们骑着自行车,为了不出意外,他们个个短打扮,化装成耍手艺的商贩,刚到傍黑就进入了平西根据地。一路上,为了打破悲哀的气氛,他们也说点会议上传达的最新消息:冈村宁次已于4月调离华北①,由华北派遣军提升为驻华日军总司令,兼任第十二军去指挥日寇发起的河南战役②,国民党丢城三十八座,损兵二十余万;冈村宁次旋又发起湖南战役③,国民党三十万大军又是不战而逃;又说起日本政府的东条英机内阁垮台,由小矶与米内合作组阁等等,杨承烈开玩笑的说:“日本的败象完全露出来了,内阁换得象走马灯一样!”他还说:“嘿,听说汪精卫这大汉奸死在日本了!说是他背上那个枪子儿要了他的命。”说说这些闲话,为的是给李大波解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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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冈村宁次提前调任,正式调令是1944年11月宣布的。
②河南战役:自1944年4月18日开始,22日郑州失陷,25日日军占领洛阳,河南战役结束。
③湖南战役于4月27日开始,直至国民党军大溃退出境。
平西根据地在妙峰山。对于他们的行动,平西的同志表示热烈支持,他们也配备了一支手枪队,当晚就从西直门进了城,直奔第一监狱。他们事先就商量好,让王淑敏做为家属去探监,先进到女监去探探虚实,可是魏志中不放心,他说:“别再送进一个去吧,我跟着当保镖,我们进去工夫大了,你们就在外边接应,往里攻,往里打!”
王淑敏化装成一个农村卖鸡蛋的女人,挎在腕上的柳条篮子里,麦花秸堆里埋着几十个鸡蛋——这在当时物资困难时就显得特别难得,她刚走进去,正好迎面碰见女牢头在收拾七号监房,把红薇睡过的带血稻草从监号里往外扔。
“喂,你是哪儿来的?在这里乱逛丘?”
“劳驾,我是打外地来探监的,您受累告诉我,方红薇——
在哪个监号?”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嘿嘿,你来得多巧!她刚咽了气,到阎王爷那儿消号去了!”
听了这话,王淑敏几乎晕倒,魏志中一直在监号外边,这时他直眉瞪眼地冲进来,一把揪住张多丽的胳臂,质问着她:“你说的当真?”情杀犯田金苓接腔说:“我跟她同监,是真的,她死的好惨呀,都是那个姓曹的家伙……”
“待着你的!还嫌你的罪过轻是咋的?”张多丽申斥着田金苓。
“快走,快出去,这是谁放你们进来的?”
“是它放进我们来的,”魏志中亮出了手枪,把枪口堵在她的腰眼上,把她逼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低声地对她说:
“我们是城外的八路军,乖乖地告诉我,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妈哟,我有几个脑袋敢跟八爷说瞎话呀,”张多丽浑身直打哆嗦,牙巴骨嗒嗒地打战,她指天抢地的说:“她在狱里,我可没虐待过她,倒是那姓曹的小子心狠手黑,每回都把她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的,八爷,我要有半句谎话,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王淑敏听到红薇的死讯,早已泪流满脸,泣不成声,她忽然停下哭泣问张多丽:“她的尸首埋在哪儿啦?”
“埋在哪儿啦?一个犯人死了,谁还管那么仔细?雇了拉尸的人,拉到义地里,谁知是埋,还是一扔了事?反正是到了烂葬岗子了,如果没被狗撕,兴许还能看见尸首,您们快去吧,晚了就全完了。”
“你知道那拉尸的人住在哪儿吗?”王淑敏把张多丽拉到一边,把那半篮子鸡蛋都送给了她,“我妹子人都不在了,留给你吃吧,只是求你告诉我,那拉尸的车把式住在哪儿?”
张多丽附耳低言,告诉了拉尸人老宋头的地址。
魏志中、王淑敏随着在院里警戒的手枪班,忽啦一下全冲出女监的后门,十几辆车子,飞也似地一直冲上回平西妙峰山的大道。
一进根据地,他们便放慢了速度,也放松了一直紧张的神经。红薇的死讯,使人们陷入了巨大的哀痛,也使他们身体感到特别疲劳。李大波被这噩耗惊呆了,他完全陷入一种痴呆和麻木的状态了。最大的悲哀是无声的。他双手抱着头,欲哭无泪地坐在道边的土埂子上。
王淑敏一直在哭泣,魏志中和杨承烈只想用革命大道理来安慰李大波。他们劝说着:“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熬到胜利的那天,为红薇报仇。”
李大波似乎一点都没听懂他们的话,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苏醒了,他一手抓住杨承烈,一手拉住魏志中,迸溅着眼泪说:
“老杨,老魏,我们是多年的战友和同志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一定想办法把红薇的尸首找回来。前两三年‘五一大扫荡’后,她老家那地区变质,敌人悬赏她的人头,家里为了应付敌人,就给她在半山坡做了一个假坟头,这一次她真的被酷刑折磨死了,我求你们一定把那尸首找回来,运到她的老家去,埋到那个假坟头里,把她的事迹上报到遵化县的民政局,请求按烈士对待,也算了却我一点心愿。”接着他终于大放悲声地哭出来了:“红薇啊,我的爱妻,我最亲的小妹妹,我多么爱你啊!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你慢慢地走吧,为了中国,也为了你,我还要去打仗,去为党做各种工作,……你等着我,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最挚爱的红薇啊,等着我吧……”
他哭得那么惨!杨承烈轻声地对人们说:“让他哭个痛快吧!”
魏志中受不了男人的哭泣,他用大手捂着眼,对李大波说:
“你放心,大波,咱们明天就去寻尸。”
夜,又刮起凛冽的寒风,风中响着哀婉的风笛,迷漫了漆黑欲雪的田野和那高高的妙峰山。
三
快天亮的时候,缓醒了多半夜的红薇,渐渐苏醒过来。身子底下那暖烘烘的热度,既使她冻僵的身体温暖过来,又使她浑身的伤痕剧烈地灼痛起来。她张开嘴,粗粗地喘气,她是那么口渴,渴到嗓子眼像要冒烟,她慢慢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浮散的目光是那么朦胧模糊,视而不见眼前的景物,显然她正处于那一阵复活时毫无意识活动的空白阶段,她浑身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肝,翕动着嘴唇,喘着粗气,终于下意识地喊出一声:“渴,渴呀,给我点水喝。”
老两口听到这微弱的喊声,高兴地一块儿奔过去,给她送上一碗微温的蜂蜜水。她干渴地一下子喝了下去。这时,意识渐渐在她的头脑里恢复了,她记起自己是在监狱里,她抬眼看见茅屋的秫秸顶,觉得非常诧异,闹不清身在何处,又看见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她本能地以为又是曹刚和吴文绶对她施行的软化花招,便挣扎着往起坐,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质问着:
“你们是谁呀?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快让我死,……呸!
谁也别想让我招供……”
老两口知道她误会了,便给她详细地做着解释。老两口喜不自禁地争着述说老宋头把她拉到坟地,刚要丢进坟坑,忽然发现她还有一口活气,便偷着把她拉回家来。最后宋大娘拍着手巴掌说:
“哎呀,闺女呀,要不是这死老头子发善心把你拉回家来,当天夜里就让野狗把你撕了。”
老宋头也高兴地插话说:
“闺女,我看见你活过来,还能把你拉回监狱让你再受那份罪去吗?想来想去,就把你拉到咱家来了。我们老两口没儿没女,虽然张看守说你是共产党,我们穷人也不怕,你就猫在咱家,谁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个人,他们把你除名了,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在咱家呆着,没人再来找你的麻烦。要紧的是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唉,看你受刑受得多惨哪!”老宋头直爽地说着,安慰着她,然后问着:“张看守说你叫方红薇,是吧?我的大号叫宋养田。唯后叫我老宋头就行。”红薇听了这坦诚的叙述,内心十分喜悦,高兴地说:“呀,您的名儿跟我爹排成了一个田字辈,真巧啊,他叫方有田,您们就跟亲哥俩似的。”
大娘在一旁说:“好妮呀,我们就拿你当亲闺女待承哩,老东西,回头请个大脉先生给她看看,吃几剂汤药调养调养就行了。”
“不要,大爷大娘,那就暴露了,”红薇赶紧制止着,“有您二位老人照顾着,我会慢慢养好的,千万别连累你们。”说着她挣扎着跪在炕席上,激动地给二位老人磕了三个头,“您们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吧!”这时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就从这天起,方红薇就成了看坟人宋养田家的女儿,老头子在警察所花了一点运动费,给红薇领了一个“良民证”,取名宋雪梅。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是冬季少有的温暖的一天。老宋头起得早,用扫帚把门前那一片踩硬的雪块全扫干净,搬了一把木椅,老夫妇把红薇搀扶出来,让她晒晒太阳。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的脸色焦黄,没有一点血色。她是那么虚弱无力,两条受过酷刑的腿,十分吃力,慢慢擦着地皮儿一步一挪地走着,好容易坐到椅子上,这是她身陷牢狱后第一天重新见到天日,她望着这一片与乱葬岗子毗连的静静的坟场,一圈松柏树,几件石人石马的翁仲,把这坟场塑造得十分考究,几亩薄田,残雪已经融化,露出了翠绿的麦苗,几只麻雀在地里跳蹦着啄食吃。充足的阳光晒得她浑身又痒又疼,患了夜盲症的眼睛也时时发花,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儿,望着这自由的美好的天地,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死而复活的兴奋。这时她又想起了李大波,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平安?是否还躲在保定城里?“也许他正在营救我,得到我的死讯了吧?”她望着在她眼前那跳来跳去啄食的小麻雀,偷偷地笑了。她依然像当年那个在牛尾巴山上老树窟窿里去掏野蜂蜜的山野小姑娘,她快乐地想着:“我已经死亡过一次,但我又活过来了,小麻雀,我现在也像你一样自由了,等我养好伤,我也会像你一样自由地飞回根据地,找着大波,他见着我会吓一跳!呀!然后,我跟着他,又驰骋疆场去杀敌!啊,活着是多么好,活着就能实现最美好的理想……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要好好地养病哩!”
宋妈妈在屋里就听见了她独自发出的笑声,她忙不迭地走出来,关心地对红薇说:“进屋来吧,坐了不小的工夫了,你身子骨儿弱,可别贪凉再冻着。”
红薇望着宋妈妈,用央告的口吻对她说:“妈妈,我真喜欢晒太阳啊,它会使我的伤痛很快地好起来,……”
“妮儿,你自己笑啥哩?”
“妈妈,遇到您们这样的好人,我多幸运啊,我现在心里正想着一堆好事儿哩!……”红薇又那么开朗地笑起来,她那逐渐恢复的目光,正望着那一片带着金色镶边的白色云朵,在湛蓝的天空里飘悠着。
手枪班的原班人马,为了寻找红薇的尸体,拂晓时分就从根据地出发,他们这十来个人,有的化装成收破烂儿的小贩,蹬一辆三轮小排子车,这是为了拉尸用的;有的人化装成算命打卦的,王淑敏和李大波便化装成披麻戴孝送殡人的模样,按照女牢头张多丽提供的不太详细的地址,便直奔了东直门外。一路上他们每见一处坟场就向行人打听是否看见过有个拉尸人老宋头,直到后来,他们才沿着结冰的护城河寻到了这片坟地。当他们走近这片乱葬岗子时,一群红眼野狗向他们疯狂地扑来。见了这光景,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掉下眼泪,他们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红薇的尸首一定不会躲过这群抢尸的野狗。
李大波和王淑敏一直在哭着,忽然,王淑敏朝远处一指:
“你们快看啊,那边松树林里,有小屋,可能拉尸的老头儿就住在那儿哩,我们快到那边打听打听吧,……”随着她指的方向,已经有些失望的人们朝着王淑敏手指的地方走去。
他们几个人从坟圈子里斜插着,全都朝老宋头的看坟屋这边走来,王淑敏一直绕着坟头小跑着,她眼尖,她老远就看见茅屋前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晒太阳,她手指着,向后边的人说:“看见吗,那儿一定住有人家儿,门前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哩!”
茅屋里,宋老婆儿从玻璃窗里看见有七八个人急急火火地朝这边走来,从这些人的装束上看,她猜不透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她还以为又是监狱的当差的来寻衅找茬儿来的呢,她害怕得直打哆嗦,忙开了门,对红薇说:“雪梅呀,快进屋躲着,怕是监狱的……”
红薇看见远处过来几个人,被树林子隔着,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便急忙躲进屋去,宋老婆儿也进了屋,插上门。
他们几个人走到茅屋前,轻轻地叫门。
“老乡,老乡!开开门!……”
没人言语。
“老大娘,你这儿是拉尸的宋大爷家吗,我们打听个事儿。”
宋老婆儿在屋里答话了:“老头子不在家,拉尸去了,下晚儿才能回来哪……”
“老大娘,我们是好人,是来寻找尸首的,实在渴了,给碗水喝吧!”
老大娘隔着玻璃窗看看这群人,不像歹徒,便发了慈悲心,从热炕头的棉壶套里,提出了“三百石”大瓷壶,又拿了几只粗瓷饭碗,送到屋门外那张石头供桌上,“喝吧!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
魏志中心里憋不住事儿,他拍着腰里硬说:
“我们是妙峰山那边的八路军,大娘莫怕,我们光打鬼子,不欺压老百姓……”
李大波怕他心直口快暴露了身份,便拉开板门对宋老婆儿说:“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事儿,前几天老大爷从监狱里拉出过一个女尸吗?”
红薇躲在盛什物的小套间里。这是在做梦?她听到了李大波那熟悉的声音,她扒开门缝一看,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亲人啊!……她的双腿不能走,她用了全身的力量喊了一声:
“同志们,红薇在这儿,红薇没有死啊!……”
人们全愣住了。呆了一会儿,才发现了受酷刑脱了形的红薇。大家兴奋得又哭又笑,李大波奔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把她抱起来,他说:
“红薇,我的好妻子,为了我,你受了多少苦啊!……”
李大波把红薇放到热炕上,听了关于红薇死而复活的故事,王淑敏拉起红薇的手,见那指甲全是发黑的血污,又痛恨又难过地哭起来。
“我可怜的红薇啊,你可真受了苦啦!……”
魏志中看见红薇虽然没有死,变成了这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样子,便气愤地把手枪往桌上一拍,用宏大的粗嗓子怒骂着说:
“这王八蛋,兔崽子,干脆,咱们今晚就去掏曹刚这小子的窝去,把他薅出来,给他一个黑枣儿吃,让他一命归西算球啦!”
几个手枪队员,是魏志中手下的神枪手,都恨不得立刻去掏曹刚的窝儿把他拿住才过瘾,一听老魏这么提倡,便都箭拔弩张地来了精神,齐声附议着:
“中,今个半夜就让他做鬼去,哈哈,他没要了咱红薇同志的命,这回咱倒是要他的小命儿归西……”
大家都挺高兴,吃完饭便扎到小套间去歇着,睡觉,养精蓄锐,专等到天傍黑就去掏曹刚的窝儿。
傍晚,老宋头拉尸收车回到家来,初见来了这么多生人,吓了他一跳,后来老婆儿和红薇把事情原委说清,老宋头拍着大腿,高兴地说:
“这真是喜事啊!老婆子,咱俩不但有了闺女,还有了女婿,谁敢说咱们是‘孤老儿’呀!再说,咱这闺女、女婿还不是一般人,是城外专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来无踪,去无影,天兵天将,鬼子汉奸下乡讨伐,见了你们神出鬼没,怕得都尿裤子,川稀屎,……”最后老宋头一兴奋提议吃顿喜面来庆祝。“吃吧,该吃顿喜面庆贺庆贺,人生难得遇上这么奇巧的事,让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穷的老头子还能给咱八路军干了件好事儿,吃吧,麦子是坟地里收的,咱自个儿打的,咱们山南海北的,凑到一块儿不容易,乐和乐和吧……”
老婆儿这辈子还没见过老宋头这么高兴过,大方过。他自己背上捎马,酒碡碌①,到东直门水厂的肉铺去割肉打酒。老婆儿在他背后点着指头说:“这死老绝户头子,真怪,今天也舍得把钱从肋条骨上摸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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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酒碡碌,是一种小口大肚的盛酒器。
一顿金针猪肉打卤面,吃得大伙儿酒足饭饱,也解了馋。几个手枪队员憋足了劲,等着上路去掏窝儿,杨承烈在这时凑到李大波跟前,跟他商议这件事究竟怎么办合适。他把自己考虑的意见说出来:
“我想,敌人在北平城里的力量还是很大的,我们不可粗心大意,更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对待敌人,一向是消灭他的有生力量,我们如果去掏窝儿,会被几十倍于我的敌人包围,得不偿失,我们要冷静对待这件事,必须记住,这里是敌人重点把守的大城市,不是我们八路军所呆的广大农村,打完就跑。依我看,等敌人的力量再削弱一些,我们的力量再增强一些,到那时再办这件事不迟。我倒是建议,既然我们幸运地得到了红薇同志,当前头等重要的大事就是把她尽快地送回根据地好好把身体养好,我们不可在敌人的堡垒内久留,以免节外生枝。”
李大波立刻表示了同意,他说:“我和魏大哥对掏窝儿的事,都有点头脑发热,暂时先留着曹刚这条狗命吧,随着日寇的失败,以后机会会越来越多,先保证红薇和同志们的安全吧,这次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先照着保险妥善的道儿走吧。”
经他这么一说,把手枪班的同志说服了,只有魏志中撅着微厚的嘴唇,瞪着大圆眼,梗着脖子说:
“哈,到底是你们这搞政治思想的人脑瓜儿又活又道道多,当时,我顾不得想这些,只想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
红薇感动得拉住魏志中的手,激动地说:
“魏大哥,从通州事变到‘五一扫荡’,都是你保护了我的安全,这回又来救援我,我真是从心眼里感谢你啊!哎哟,手,快松手,好疼啊!”
魏志中的力气大,情绪又那么激昂,不知不觉把红薇的手握疼了,他胀红了脸,开着玩笑说:
“别卸(谢)了,套着喂吧!”
他用了农民常用的这句玩笑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手枪班这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天黑就出城,手枪班的新任务就是保护红薇平安到达平西根据地。
黄昏时,小排子车的车把上绑好了自行车,为了防寒老宋头把车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麦滑秸。告别的时候,红薇拉着宋大妈和老宋头两人的手说:
“妈妈,老爹,等我养好了病,我一定来看望您们,您永远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她就拉起李大波的手,他们双双跪在地上,给老人磕了三个辞行头,红薇嘤嘤地哭着,好久搀不起来,连李大波也感动得落泪了。还是大家劝着,才停住了惜别的哭泣。李大波把红薇抱到车上,让她半躺半坐地靠在李大波的怀里,给她盖了一张老羊皮筒子挡寒。手枪班的一名战士登上拉着小排子车的那辆自行车,便离开东直门外坟场,七八辆自行车朝往西方向的大道一溜烟似的直奔下去。
他们沿着荒凉的香山,过了樱桃沟,便是根据地与敌占区的阴阳界,这儿有一条沙河流过,一座矗天的连环大岗楼就立在沙河镇的村边上。枪眼里架着一座日本的小钢炮,岗楼周围是铁蒺藜鹿寨,深沟,还放着吊桥。来到过路卡子口,他们都下了自行车。肖英也是派来的手枪队队员,他低声地对魏志中说:“我是当地人,在这个岗楼认识几个同村的伪军,这手活儿交给我,让我上前去对话。”
真凑巧,伪军们正开饭,都在岗楼大院的伙房里,值岗的只有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治安军。红薇心里暗自庆幸。但是,这伪军老小子贼头贼脑地一个劲儿端详红薇,还想搜她的身上。肖英一看他想故意找麻烦,便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红薇拨拉开,拍了拍腰里硬说:
“老总!高抬贵手,他是我哥,他哑叭,有什么事你问我,要搜查就搜查我好了。”
想不到这伪军还非常认真,他不嫌臭,也不嫌脏,就真的对肖英进行搜身检查。他摸到后腰里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不由一惊:
“这是什么?”
“手枪!”
“你是什么人?!”
“八路!”
那伪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翕开嘴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你敢喊叫,不等他们出来,我就用这‘烧鸡’立时刻凿了你!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沙沟村的张秃儿吗?你爹娘、兄弟姐妹可还在我们的手心里攥着哩!”肖英急中生智,一下子想起这个伪军的家底儿来,这一说果然奏效。这张秃儿急忙看看岗楼大院,见没人出来,便骇怕地说:
“八路大爷,这回饶了我吧,算我有眼无珠!白长了俩瞎窟窿,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肖英见大院里的鬼子没人出来,他刚在军区学了《对伪军政策》,便想教育他几句:“日本鬼子这就要完蛋了,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肖英在上衣里用手枪顶着伪军的肚子,放低了声音说,“上个月,你没得到平西根据地给你们的通知书吗?我们区小队对你们开展了‘黑红点记账’,做好事记红点儿,做坏事记黑点儿,……”
“别让别的弟兄看见,你们赶快过卡子口吧。”张秃儿贼贼咕咕地瞧着大院里低声央告着。
肖英让大家骑上车,保住那辆小排子车先通过了卡子口,他自己留在末尾殿后。红薇跨上车辕。手枪班端着手枪,扬起响鞭。
张秃儿乞求地对他说:“八爷,可别忘了给我记上一个红点呀!”
肖英把手枪掖进“腰里硬”皮带里,笑嘻嘻地对他说:
“张秃儿,忘不了。我还要到沙沟村上看你的爹娘哩,如果他的白地没种上庄稼,我肖英还要给他帮耧耩地哩,你放心吧,哥儿们!”
“那就多谢了,别让那群小子们看见,你老快请吧!”
肖英这才骑上车,冲过了没有鹿寨的封锁线,追赶上他们。
一抹浓艳的晚霞,把西方的天空渲染成光辉的玫红色。地里的麦苗儿长势很好,农民们正轰着牲口,站在钉齿耙上,拉着小石砘子耙着麦苗,把小苗儿镇压住,好让它过冬,他们登在燕尾耙上,左手牵绳,右手执鞭,悠闲地唱起梆子腔王宝钏《大登殿》,孩子们在麦地里放着羊,田野上传来他们悦耳嘹亮的歌声:
小姊妹,小兄妹,大家牵手向前跑,
跑跑跑,跑跑跑,用力跑来用力跑,
一跑跑到战场上,齐将敌人扫!
跑跑跑,跑跑跑,谁说我们年纪小,
万恶的敌人要我们来打倒,
陈腐的社会,要我们来改造。
红薇一进入根据地,虽然身上还是那么疼痛,但精神却是那么昂扬,死的恐惧已完全消逝,生的喜悦使她那样激昂,有多少往事和美丽的梦想又回到她的心上,她挣扎着坐正了身子,用高兴的几乎发颤的声音说着:
“活着是多么好,要不了多久,我又能参加战斗了!大波,承烈,志中,淑敏,你们还记得吧,从‘一二九’咱们就在一块儿搞救亡运动,1937年,我们这几个人一起冲上了卢沟桥抗日前线,直到今天,还是我们几个人,又战斗在一起,你们记得吧,我们开赴根据地时,兴奋地唱起了《毛泽东颂》,现在让我再指挥着,咱们大伙儿唱起来吧!预备,唱!”
她站不起身来,李大波用双手搂住她的腰,她就用裹着棉絮的手,指挥着节拍,带头唱起来,手枪队员轮流替她蹬着小拉车,杨承烈、王淑敏骑着车,紧随在小排子车的周围。李大波望着红薇,晚霞的彩虹,正落到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光洁,她那水凌凌的大眼,闪着异常的光辉,李大波望着复活的爱妻,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调皮的山野小姑娘,他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他也敞开喉咙,引亢高歌,这时,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队伍走过的地方,田野上就飘荡着男女混声的粗犷与尖细颤抖的歌声:
密云笼罩着海洋,
海燕呼唤暴风雨,
你是最勇敢的一个,
不怕黑暗无边,夜雾茫茫,
总不停息你坚强的翅膀,
在南方、在北方,
从中原,到边疆,
你响亮的声音,
鼓励着斗争中的人们,
温暖着受难者的心,
你是光明的象征,
你是胜利的旗帜,
敬爱的毛泽东同志,
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
学习你的榜样,
跟随你的火炬,
走向自由幸福的新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