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死讯-战争启示录

红薇在疾驰的槛车里,竭力想把思绪集中起来,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审讯。只是她心里像是开了锅一样,悬念着李大波的安危,倒把她自己身陷囹圄,置之了度外。因为夜间没有穿棉大衣,铁闷子车里一股寒冷的空气,使她从头顶一直流到脚跟,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起来,在迷离恍惚中,她只觉得槛车一路怪叫着,驰过夜间宵禁空荡的马路。她抬起脚根,从高处的一个小窗里望出去,借着稀疏的星光,她看见槛车钻进一座发碹的门洞,开进了一个大院,接着是沉重的大铁门关闭的声音。

槛车一停住,车门打开:押差的军警一个个跳下车。最后才把红薇架下来。

“他妈的,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呀?”从头一排房子里,走出一名值班的军官,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近车旁,看了看红薇说:“哎哟,怎么抓来个母儿的呀?”

“唉,别提了,公的跑啦!”一个警长回答着。

“嘿哟,敢情还是个带犊儿的哪!”值班军官发现红薇是个孕妇,便打趣地说着,“哎呀,今个晚上可把这‘堂客’①往哪儿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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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堂客”即女人家之意。

“怎么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会没地方搁她?!”曹刚从院里走进值班室说着。然后他下命令先到第一审讯室,立刻升堂突击夜审。

红薇被簇拥着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间。乍由暗处来到这里,她突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她渐渐看见屋里的桌椅,从布局看,这里倒象是一间简易的会客室。

曹刚走进门,坐到长桌后面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指了指凳子,对红薇说:“你坐!”

红薇坐到一张鹅脖杌凳上。

曹刚改变了面孔,现在他那灰黄色的小尖脸上,堆起笑容,他对左右两名警察说:“快给蓓蒂小姐把手铐脚镣去掉!”

警察开了锁,把红薇的镣铐摘掉。

“蓓蒂小姐,我的时候,必须向你解释,今晚把你请到这里,实在是出于误会,”曹刚花言巧语地说,“我跟李会督理查德先生是至交,冲着这层关系,我曹某人能错待你么?我们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请你告诉我们,李大波他上哪儿去了?我们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你只要说出那地方来,我们马上让你获得自由。”

听了曹刚这番话,红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说明敌人没有抓到他,她放心了。她关进铁闷子车里,看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知道那一定是肖英点燃了汽油起火的,这使进宅的敌人来不及搜查,便逃出那间屋子,她断定这群家伙也没翻到文件、书籍,这使她更放了心。她紧闭着嘴,不回答曹刚的话。

“你应该放明白些,蓓蒂小姐,”曹刚耐着性子,依然用甜言蜜语打动红薇,“不管你跟着李大波在通州怎样对待我,我不记你的仇,因为我的时候知道你全是随着他。可是,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你和这位李先生,没有履行过当局规定的法律手续,同时也没有得到你的恩人理查德夫妇的祝福,所以,我们不能承认李先生是你的合法丈夫。你现在之所以有这种处境,完全是由于你跟他私奔造成的。你眼下可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只要说出他的下落来,就没有你的事了。我保证把你平安地送回北平景山公馆,跟着美国人,享你的福,过你的洋式小姐生活,你真是死脑筋,你干嘛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要受这份罪呀?”他边说边把他的指关节按得咔叭咔叭响。

“你好好想想,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我不需要考虑!”红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从见到曹刚的一刹那,特别是此刻追问李大波的下落时起,她狂跳着的心反而渐趋平静下来。她作了最坏的准备,放弃了伪装身份力争出狱的打算,因为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敌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不但手狠心毒,而且完全了解她的底细。想到这里,她心里反倒镇静了。革命者的勇敢、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理想,同时都在她的身上抬头了。她不慌不忙地坐在杌凳上,交叠着双手,冷眼看着曹刚在作戏。

“嘿哟,蓓蒂小姐,我好话说了一车,其实就换你一句话:你这位共党的情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现在可不能耍小性子呀!”曹刚陪着笑脸,嘴角上显出两颗绿豆大的小坑。

“不,我不知道!”

曹刚气得脸色发青,逼问着:“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红薇板起脸,用坚毅的态度说,“李大波他是在抗日,而你却是认贼作父,死心踏地的当汉奸!当国民党的走狗,你是双料的特务,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休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他的消息。”

“好哇!你真不识抬举!”曹刚冷笑两声,瞪起两只小眼睛,“那,可别说我曹刚不客气了!我已掌握了确凿的材料,证明你也是共匪地下组织的一员。如今,已落入我的掌心,你是逃不掉的了!……不过,要是你把你的组织、名单交出来,那还可以保住你的脑袋!我的时候,何去何从,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随便你怎么处置,名单、组织,没有!”

“好,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对!这是我第一次的回答,也是我最后的回答。”

“那,好办!来人啊,把她押到女监去!听候处理!”

几各狱卒法警,七手八脚地又给红薇带上镣铐,推推搡搡地把她簇拥出第一审讯室。

曹刚看着她出了屋门,不免有些懊丧。本来一听宁庆福能带着他去逮捕李大波,真使他心花怒放,现在白忙了一晚上,不但没抓住主犯,审讯又闹了一肚子气。真是落得个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他问值班的那个军官,是否有人来报告堵住了那个逃犯,回答说没有。他怏怏不快地坐上汽车回到他池公馆前院的南屋——那是他平时的住处,只好再做筹谋了。

外面寒冷的夜,阴霾的天,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天空堆集着乌云,这是一个欲雪的冬月。

在田野的大道上,有七个人骑着一色的日本富士牌自行车,在漆黑的夜路上飞快地急驰着,他们就是保委会派出的手枪班,为首带队的是肖英。他因为对保定城内的路径熟悉而担任了领班。人们好容易把李大波劝住,他才没有跟手枪班一同进城。

八点钟他们接近南关,在“别有洞天”公园商量好如何进城,为了减小目标,他们七辆车分了四拨儿,从东西南北城门进城,在城门脸验了一下居住证,很快都进到城里来,在有名的“槐茂”酱菜园——那儿有一棵百年的古槐做标记,都在那老槐树下集合,在城里蹓街串巷,足足逛游了两个钟头,这时已经净街,然后他们才直奔提法司街。

保安队就在当年那处提法司老衙门里。有三进大套院,前两院住着保安队,最后一进院便是拘留犯人的简易监房。保安队这时已关了大门,吹过熄灯号,保安队员早都钻了被窝,呼呼地睡起大觉。只有门前的两个警亭里各有一名岗兵在值班,肖英和另一名队员,摸进警亭,才看见这两名哨兵都抱着枪,坐在亭子里,靠在板墙上睡着了。每个警亭里溜进两个人,便用毛巾把那岗兵塞住嘴,用麻绳捆住手脚,扒了这两名保安队的制服,肖英和一名队员换上。为了不惊动前院的大兵,他们想越墙而进。但周围的墙高,围着倒刺蒺藜电网,每隔一段距离,亮着鬼火似的小红灯。他们围着高墙转了几圈,只有叠着人罗汉,一个踩着一个肩膀,才够上那墙头。肖英胆大,平时武艺也高强,他双手已搭上墙人,便用夹剪剪断了电网,他才钻进去,轻轻跳进院内,窜到前院开了大门,六个队员悄悄进到院里,便飞快地直奔牢房。

监房里很黑,只有中心的一棵木柱上,点着一只三号小桅灯。牢房里一股骚臭味,犯人们除了因为受刑疼痛在呻吟外,也都安静地睡觉了。

他们进到这大马号一般相通的监房里,直奔女监号,去找看守狱卒的住处。

在监房的尽头,他们拉开了女牢头的屋门,只见铺上睡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睡得正香甜,打的呼噜有如拉风箱,肖英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她薅下床来,她扭亮电灯,见七条大汉,横眉怒目,吓得她哆嗦着直打牙巴骨。

“你们,老总,你们是……是哪一部分的?”她哆嗦着问。

肖英为了快速解决问题,便掏出手枪在她脸前晃动着:“我们是八路军敌后武工队,你快告诉我们,昨晚抓来的那名女八路在哪个监号?快交出人来,没你的事,如果不交,要了你的狗命!”

那女牢头一听来人是八路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如捣蒜般地说:

“哎哟,八爷呀,您晚来了一步,那女犯刚收监,没过两三钟头就提走了,我没敢说半句瞎话,您可以查监号,要是找出来,当场毙了我也不冤!”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们全都发蒙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办好了。肖英说:“我们要查号,有半点虚假唯你是问。”

他们很快就搜寻完女监,的确没有红薇。女牢头指着一间牢房,问那同监在押女犯说:

“你对先生们说,是不是那女八路让人提走了?”

那女犯点点头,这时那牢头才想起那张提人的手续单,便交给肖英,他看了看,字迹潦草,他认不全,又怕夜间换岗,发现他们,才找来浆糊把一张八路军连克几座县城的胜利消息大布告贴到监房面前,最后又审了几句:

“快说,人提到哪儿去了?”

“来人说是解往北平去了,别的我真不知道……”

肖英气急败坏地踹了她一脚:“去你妈的吧!弟兄们,咱们快回去报信去吧!”

就在这时,保安队住的前院已炸了窝,原来是接岗的人发现警亭里的岗兵都被捆绑起来,知道一定是有八路进城夜摸营,于是吹起警笛,叫醒保安队。保安队员们又吓又冷,嘴里炸唬着,行动却萎缩不前。就在这时他们七个人,端着手枪,冲过人群,一直冲出大门,这时保安队员们才大喊大叫着:“八路军夜摸营来啦!逮八路,快逮八路啊!”

在敌人的喊叫声中,他们骑上车,冲到小南门,这是一道新开的城墙豁口,平时只有一两个治安军把守城门。这时不过夜里三点,城门没有开锁,肖英跑进值班的小屋,见一个伪军正在睡觉,他把枪口顶着那人的太阳穴,大喊一声:

“快醒醒,我们是八路军,要出城,快给我们开城门,不然凿了你!”

那伪军吓得浑身哆嗦,好容易摸着钥匙,开了城门,他们七个人,旋风一般冲出城去,沿着广袤的田野,冲上回保委会的大道。

天亮的时候,他们回到机关,几乎累倒了。丁德新和李大波派出手枪队之后,也一直悬着心。结果使大家大失所望。肖英用大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女牢头给他的那张纸条,李大波忙接过去,只见纸条上这样写着:

保安队看守所女监:见字立即将该女犯方红薇交与北平市警察局曹刚科长,准予押解北平审讯。特此知照

司令

柴恩波手令

1943年12月24日

李大波看后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声,他已经悲哀得麻木了。像肖英这些同志,舍生忘死,甘冒危险前去抢救,都使他心中万分感激,他一点不敢露出着急的样子,深恐大家因一时情急做出盲动的冒险行为,给组织带来损失,他现在只能默默地吞食着这份痛苦。

丁德新从李大波手里接过纸条,看了看说:

“看来,为了营救红薇同志,我们只好跟平西根据地取得联系,看平西支队能不能想想办法了。”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马上就回冀中区党委一趟,应该立刻把发生的事情向组织及时汇报,同时要有新同志来把我的任务接过去,才能保证急需物资的及时供应。”

那一天吃罢早饭,他化装成小商贩,肩膀上背着一个“捎马”,赶着一头毛驴,向军区奔去。出来时是他与红薇一块儿同行,而今爱妻身陷囹圄,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不由得又垂下眼泪……

在保委会派手枪班去保定城营救红薇的时候,红薇被曹刚解走刚一个多时辰。原来他在提审红薇后,便独自回池公馆了。

他躺在床上,既兴奋又气闷。虽然这次没有亲手抓到李大波,而只逮捕了红薇,他考虑李大波一定会出头露面前来营救自己的老婆,所以他那张网继续张开着,红薇又再次做了鸟囮子。如果他能借这个计谋捉到李大波,他是绝不会让这个铁杆共党分子跑掉的,这回他发誓要亲手把他处决,以报通州之仇,以解他心头之恨。现在有红薇在手,又圆了他早年要把她当“鸟囮子”的那个旧梦,如果那飞走的鸟又飞回来自投樊笼,逮住这个共党,这既可以向日本献媚,又可以向重庆邀功,还可以向美国的理查德讨好,这又是一箭三雕的买卖,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没有一点睡意。忽然,他那兴奋的神经,一下子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念头,他想到保定城里八路军折腾得这么凶,万一发生劫狱的事情,把他到手的鸟囮子再夺走,那可就太蚀本了。他如今每周有三天在保定省府帮助池宗墨办公,其余的时间还在北平市警察局兼任着特高科科长的职务,又加上他在北平日本宪兵队、大使馆方方面面都很熟,他就能手眼通天,为所欲为。他这念头一冒头,越想越害怕,仿佛真的会有八路前来劫狱似的,于是他刚躺下又穿衣下床,要了车又直奔柴恩波家。

他赶到柴公馆,柴恩波还在抽大烟,一听门房听差说是曹刚驾到,他不敢怠慢,赶忙到屋前迎接。按照常情,引渡犯人,必须经过一定的手续,可是经过一阵磋商,柴恩波出于巴结的目的,他觉着这是放着河水洗船的便宜事儿,便乐得给曹刚送这份顺水人情,他满口答应,这大出曹刚的意料。

“柴司令,我的时候,真太感谢了。”

“自家弟兄,没说的,要是别人,我绝不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唉,当年兄弟参加八路,皆因形势所迫,万不得已。初入华北军政界,弟身孤影单,往后还望仁兄多加提携。”

“你是反共英雄,咱们是一家人。此次逮捕之事,你知我知,不必外扬,以免横生枝节。”

“我明白,你放心。绝不会从我这儿走漏一点风声。”

“还望仁兄派宁庆福特工队长继续监视成衣局,以便蹲坑把李大波那小子拿住。我估计这两天那小子可能上钩。”他连着拱手作揖,说着“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往后兄弟必有重谢”便匆忙退出门去。

从柴公馆出来,他就拿着柴恩波的手令,坐车来到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这时已快夜里十点钟,女监狱头目一见柴恩波手令,便马上从监房里提人,红薇捧着手铐,蹚着脚镣,由两名解差架着,登上昨晚坐过的那辆铁闷子囚车,开出了发碹的大门。于是,这辆车打头,曹刚的轿车殿后,沿着平保公路,风驰电掣地驶去。

一路上曹刚坐在车里都在思谋着审讯的事。他认为别看她昨晚上铁嘴纲牙,死不认帐,他认为那是因为没动刑,像红薇这样一个年轻娇嫩的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有身孕的妇人,只要叫她稍微尝一尝皮肉之苦,保准叫她招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多少男子汉都没逃过我的手心儿,何况她这个小娘儿们!”他越想越觉着满有把握。

汽车开足马力怪叫着,走了将近四个钟头,终于进了北京城。他命令司机一直开到北新桥十二条胡同对面的铁狮子胡同,才在一处楼房前的大铁门外停下。这里是曹刚特高科秘密设立的一处特刑厅,它毗连着冈村宁次的华北方面军司令部,专门收容政治犯和由日本兴亚院转来的思想矫正犯。铁门开后,汽车驶进院里,转过甬道,停在楼前,哗啦一声,槛门铁锁打开,红薇被架下铁闷子车。

“收监!”曹刚下了汽车,吩咐着,然后得意洋洋地打了一个榧子响手,颤动着两条细腿,颠颤着小脑袋,扬长而去。

红薇走下槛车。一夜没睡,又饿又累,浑身无力。她被两名解差拖架着,送进了阴暗潮湿的七号女监。

曹刚求成心切,他回家休息片刻,吃了早点,便提审红薇。她被带进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墙壁、窗户、天花板,都是褐色的,屋里光线非常暗淡,白天也点着长长的灰暗的电灯,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有一道柜台似的栏杆,把屋子隔成两半。审判席是一张长方桌,包着铁铅皮,三把高背椅;被审判席,是一张带护栏的桌子。屋子的尽头,大木架上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刑具:皮鞭、绳索、竹板、烙铁、火箸、老虎凳、大铁壶、竹签子,还有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吊人铁环,等等。

红薇一走进屋子,看见这些可怕的布置,立刻觉得全身毛骨悚然。她活了二十三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脏怦怦地狂跳,肚里也开始一阵难以制止的剧烈胎动。她定了定神,被法警带到栏杆桌后面站定。她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怯懦,努力回忆起吕妈妈的形象,和她讲过的狱中受刑时坚定的表现,她再次在心里复习了自己入党时的誓言;而这时李大波和杨承烈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似乎正用她熟悉的期盼目光注视着她。这时,她的心终于慢慢地镇定下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红薇的思绪。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曹刚、吴文绶,还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们拉开椅子,在长桌前面就座。吴文绶坐在中间主位,显然,今天这头一堂审讯由他担任主审官。

一见这个麻脸、戴着红线锁边眼镜的吴文绶,红薇立刻想起理查德那次盛宴李顿国联调查团时,学生们冲进景山公馆时的情景:她清晰地记着这个特务被学生们绑在后院那棵大槐树时的样子。今天他穿了一身浅驼色的牛毛布协和式制服,做出一副庄重的模样,好像吞了一根棍子,端坐在靠背椅上。使红薇越发觉得他是那么卑微得可怜可笑。

审讯并没按常规开始。没有那一套繁琐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职业等的例行询问,吴文绶劈头就问:

“方红薇,你想好怎样招供你的图谋不轨的通匪问题了吗?”

“想好了。”

“那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吴文绶一拍桌上的惊堂木,立刻翻着一对眼白很大的马眼说:“给我用大刑,上架!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认识我的厉害!”

几名熟练的行刑手,捯着绳索,把铁的吊环从房梁上放下来,又有两个特务,把绳索缠在她的肩背上,每人拉着一根绳子,准备往上提吊。

“慢着!”曹刚用手制止着,喊了一声,他换成一副劝善的面孔,对红薇说,“蓓蒂小姐,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你在这儿受尽折磨,又有谁知情?!你们共党的规矩我知道,只要被捕,不但不受信任,而且还要受到审查、怀疑,你就会打入另册了,你想想何苦来呢?”

红薇低下头,不言语。

“蓓蒂小姐,”曹刚接着用好言好语劝降,“其实你已是美国人的养女,生活如此优越,又上了名牌大学,有好门第、好学历,将来既不愁职业,也不愁婚嫁,你一切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所求?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迷上了穷八路、穷共党?!……”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水,还想再说点打动人的话:“我的时候,听我的劝吧,你现在又怀着身孕,要是真给你动刑,你这身子骨儿,受得了吗?你不为你自己打算,也不为你没出世的孩子考虑考虑吗?”

红薇这时确实想到了她的家,老爹,妹妹,红堡小弟,还有延年爷奶,她觉得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流出了眼泪。

曹刚看见那不断流的眼泪,像断线的闪光珠子,滑过红薇瘦削萎黄的面颊,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误以为是受了他这套话语的感动而软化了,心里不禁一阵欣喜。

“你明白了吧?一切都来得及,你招了供,保证你这辈子享有荣华富贵!”曹刚走下台子,凑近红薇低声地说:“你如果不愿意当着这么些人说,可以对我一个人私下讲,我也不要书记官记录,你看怎么样?你先回答我:李大波到底躲在哪儿?”

红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像喷泉一样流出来,她太激动了。从曹刚的询问里,她得知敌人到现在还没逮着李大波,这就够了!她何惧此刻昂首死去?!她把头一摆,用异乎寻常的口吻大声地说:

“我说过,我不知道!”

她的响亮回答,使屋里的空气骤然一变。原来以为颇有希望的敌人,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

吴文绶扭过头对曹刚说:“我说怎么样?我敢跟你打赌,你这是白费唾沫!对她这个铁杆儿,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依我看,这小娘们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于是,他巴哒一声拍起惊堂木,吆喝着说:“用刑!”

她先被吊上房梁,在半空悬着,接着是皮鞭抽,她知道这是她的末日来临,她只希望快一点结束她的生命,所以她咬紧牙关破口大骂,这更惹恼了这群大小特务,手下更狠,须臾间她便昏了过去。随后松了绑绳,她被从房梁的吊绳上放了下来,用水把她从昏迷中喷醒。

“你说不说?!”

“我不说!”

突然,红薇的肚子像绞肠痧一样拧着疼起来,一阵连上一阵,她躺在地上起不来,疼得翻滚着。刚才她挨皮鞭的时候,虽然也疼得钻心,但她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一声也不吭,可是现在这种撕裂心肝的剧烈疼痛,使她实在难以忍受,她放声地呻吟起来。接着从她的下身渗出了鲜血。显然,这阵疼出血都是流产的先兆。

曹刚和吴文绶见了这般光景,都站起身,摆了摆手,立刻命令那些打手说:

“回监!”

红薇被拖死狗似的拖回了七号监房。

七号监房里是那么寂静。午后四点钟左右,女监看守又收进来一名新女犯。她没有戴手铐脚镣。红薇被带回监房的时候,衣服被皮鞭抽破,满脸是伤,下身还不断地出血。她被放在水门汀地上铺的草荐上,特务们退出女监,女看守长张多丽,又锁上了铁栏栅的监门。红薇的产前阵疼,一阵强似一阵。她的脸色惨白,头发蓬乱,两手攒拳,一个劲儿在草苫子上来回翻滚,她大声地呻吟着:

“好疼啊,救救我!……我真的活不了啦!……我的妈呀!

……”

新犯人没见过这种事,吓得缩在屋角里,她还没有上过公堂,看见这种残酷的受刑,心里气愤地咒骂着:“这些民族败类,对自己的同胞肯下这样的毒手,简直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薇的腹部阵疼又松缓下来,她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她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她被拖进监房,因为腹疼,根本就没注意来了同监女犯,她朝着监房外有气无力地喊着:“看守!

水,给我点水,我太渴了!……”

没有回音。新犯人本来很紧张,害怕地缩在墙角里,可是看见看守没来,这时她的胆子变大了,她把自己带来的一搪瓷缸子凉开水,端到红薇脸前,用手托起她的头,凑近嘴边,低声地呼唤着:

“难友,快喝点水吧!”

红薇稍微抬起一点脖颈,闭着眼,喝了一阵。然后倒头就睡,她是那样疲乏无力啊!

难友把她的头放在草荐上,用湿手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血痕,突然,她认出她来,摇晃着她,哭着喊道:

“红薇,红薇,是你啊!你快醒醒,我是小昭啊!你醒醒!

……”

红薇异常虚弱,于朦胧中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慢慢地睁开眼,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她觉得脸前这个留着短发、满面泪痕的女人是这么眼熟,只是一时她认不出来。她瞪着大眼,呆滞地凝视着。

“红薇,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陆小昭哇!”

红薇渐渐恢复了意识,她认出小昭,她抱起陆小昭的头,委屈地哭泣起来。哭了一小阵,她觉得时间不多了,还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事,应该赶紧向小昭做一交代,便止住了哭声,急切地低声问:

“小昭,怎么你也被捕了?陆秀谷教授如今怎样了呢?”“唉,你走后,这几年我大学毕了业,便留校工作了,”陆小昭轻轻地解释着说,“这一回是日本宪兵队又对北大、清华几所大专院校进行突然大搜查,而我爸爸是在这事之前的几天,随着几名教授去延安了,现在可能还在路上。我不能肯定是这件出走的事泄露了风声,还是敌人在半路截获了他们。我是在敌人搜不着爸爸,才把我逮捕的。我现在还为父亲悬着心呢。”

“哎哟,哎哟,我的肚子又疼起来了!”红薇抓挠着两手喊叫起来,临产先兆的阵疼又开始了,剧烈的、像从身上往下撕肉似的钻心疼痛,使她紧咬着嘴唇,头又在草荐上滚来滚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顿时她的头发像被水浇似的全湿透了。她鬼哭狼嚎般地喊叫着:“啊呀!小昭,我活不了啦,让我死吧!……”

陆小昭还没结婚,她一点儿也不懂生育孩子的事,看到这般痛苦,她几乎吓傻了。她奔向锁着的狱门,两手抓住铁栏栅,转声转调地喊起来:

“看守,看守!快来人呀!她要生孩子啦!”

整个七号监房全被这凄厉的喊声惊扰了。和这间牢房毗连的六号和八号的牢房,都奔向铁栏栅,关心地喊着:

“按住她的肚子,千万别让胎儿往上撞,别碰着心……”

“按着她的胳臂,帮助她使劲儿……”

“儿头露出来了吗?可别让他再缩回去!”

陆小昭慌了手脚,这些嚷嚷成一团的话语,她一句也没听清。

“这是干什么呀?这么炸窝?跟蛤蟆吵坑似的?!”女看守长张多丽气势汹汹地奔过来,大声地训斥着,“什么事呀,这么炸呼?”

人们和陆小昭几乎是同时喊着:“她要生孩子!”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生孩子,还不跟猪狗下崽一样吗?看你们闹慌得跟炸庙赛的!”张多丽满脸横肉,横眉立目地训斥着人们,但她还是开了监门。

就在这时,红薇的羊水破裂,随着在她的两股之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儿头,张多丽紧紧地抓住这个小脑袋,用力地摇晃着,胎儿完全下来了,而且还哇哇地哭了起来。

“先别铰脐带呀,等等胎衣,要不,便血澎心啦!”从邻监传来关心的嘱告。

张多丽熟练地剪断了在胎儿脖子里缠了三匝的脐带,陆小昭急忙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了一只袖子,绑好了脐带,胎衣这时也顺利地下来了。剧疼过后,红薇渐渐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那个瘦弱的小婴儿,从眼角里淌出了眼泪。

“是一个丫头!”张多丽把孩子放在草荐上说着,“嘿,看这孩子来得多不是时候!”

是的,一个失去自由、正在受着磨难的母亲,把一个和祖国同命运的、多灾多难的孩子领到了苦涩的人间!

红薇由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女看守张多丽受了特别关照,立刻奔到办公室打电话去叫医生。须臾时刻,狱医便匆忙赶来。他奉到命令,为了从这个女犯嘴里掏出口供,他要尽全力进行抢救,他的任务是绝不能让她在这节骨眼上轻易死去。

医生给红薇注射了强心针、止血针。过了不一会儿,她苏醒过来了。医生才如释重负地和女看守长张多丽一同退出了牢房。

黑夜来临,牢房甬道里的灯光如豆。挨着红薇身边躺着的婴儿,被陆小昭带来的一件小棉袄包裹起来。她耸动着小鼻子在鼾睡,但时常被喝进的羊水呛醒。红薇浑身的伤痕疼痛起来,一点儿都动弹不得。陆小昭不得不抱起那早产的婴儿,侧着身让她吐出黏腻的混着鲜血的羊水。

红薇虚弱地伸出她的手,抓住小昭的手,有气无力地喃喃着说:“小昭,幸亏有你,谢谢,谢谢!”

小昭说:“红薇,想不到你做了母亲,你要坚强,为了这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的,我要挣扎着活下去。一定的……”

“我想问你一句:大波他如今在哪儿?他平安么?”

“小昭,敌人是为了抓他才把我抓来,我估计他已平安地回到根据地了。”

“那太好了。……”陆小昭把婴儿放在红薇身边,“我们苦撑着吧,敌人已经快到他们的末日了……”

“别说话啦,快睡觉吧,”查夜的狱卒怒声申斥着,“都什么时候啦,还鸡猫子吵叫的?”狱卒是个跛足的中年人,他在七号监房里走了一趟,每个囚室都探探头,然后才关闭了甬道上的一盏灯,退了出去。

这一夜,新生的婴儿香甜地睡在红薇与陆小昭之间的草荐上。这个小生命和她母亲一样,全然不知道就在她身边和偌大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今后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待着她们……

第二天清早,看夜的老狱卒来给监号送饭。婴儿因为饥饿,无力地啼哭起来。狱卒放下稀粥、窝头和咸菜,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嚯,又添了一个小犯人!”他探头看了看婴儿,拿起马勺,又往红薇的碗里添了一勺稀饭汤,“喂她点米汤喝吧,她叫饥哩!”然后他凑近栏栅,压低了声音说:“喂,我说,你快喂喂她吧,按照这监里的规矩,不收容孩子,小心那母老虎,一会儿来抱孩子走……”

陆小昭替红薇着急地问:“那孩子抱到哪儿去呀?!”

“都送到仁慈育婴堂去,那是美国教会开的,虽说送到那儿的孩子也死了不少,可总比跟着她受这份牢狱之灾强多了呀!”老狱卒说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罪孽呀!”

便提着饭桶又给别的监号送饭去了。

红薇躺在草荐上,听清了老狱卒的话,心里不由得暗吃一惊。她知道这仁慈育婴堂,就是理吉德·麦克俾斯以美国美以美教会的名义开办的所谓慈善事业。当年宋美龄北来,还专门参观了这座位于北平西山的育婴堂。当时的报纸狠狠地吹嘘了一顿,理查德也做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头衔,出了一阵风头。红薇想到她自十一岁被拐带进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传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运是如此多舛,心里真是痛苦万端。她挣扎着坐起来,用牙咬着,从她的白衬衣上撕下来一块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写了一封血书。写完后,她无力地倚着墙壁,小声地说:“小昭,你快帮助我把这封血书,塞在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会儿来抱孩子,就来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

小昭赶紧把血书塞进孩子裹着的衣包里,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喂她米汤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汤,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来。

小昭把棒硬的窝头泡在稀饭汤里,端到红薇脸前,劝慰着说:“红薇,你吃一点吧,你太虚弱了。要不是这种情况,你坐月子,还要喝小米红糖粥、煮鸡蛋,喝鸡汤补身子,熬鲫鱼汤催奶哩!现在只好吃这破饭!”

红薇乏力地倚在墙上,像咽药似的吃着那已经发馊味的窝头和有霉味的米汤。

她们刚吃完放下饭碗,只见女看守长张多丽腰间响着一串大钥匙,快步地走进监号,直奔七号监房。

“喂,我说,方红薇,有人来抱孩子啦!”

铁栏栅的牢门打开,张多丽就要进来抱孩子。红薇咬住牙,忍住浑身的伤痛,听任下身还在出血,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流着泪,抱起孩子,亲吻着婴儿的小脸蛋儿,抽噎着说:

“再让娘看你一眼,我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把你领到这个世界上来,……倘使你活下来,原谅你的父母吧……”

“别叨唠啦,这都是废话!”张多丽申斥着红薇,然后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这时只见一位梳着发髻的妇女慢慢地从甬道那头走来。听见女看守长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浑身使劲,迈着放足的脚,加快了脚步,奔向刚打开的牢门。

“来,就是这小崽儿,昨晚上刚下的……”张多丽指着婴儿说着。

红薇抬起头,望着来收婴儿的老妪,她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一阵疯狂的惊喜,几乎是喊嚷起来:

“王妈妈!是您啊!多么巧!”

王妈妈这时才认出这个削瘦枯黄的女犯人是红薇。她的眼里立刻噙满了一包热泪,她心疼地扑上去,拉起红薇的手,颤抖着哽咽地说:

“薇妮!我的亲人哪!……看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贼把你收拾成这样儿……”

“喂,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别跑这儿满嘴喷粪!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么闲白儿呀!”

张多丽从红薇的怀里抢夺过婴儿,放在王妈妈的怀里,又推搡着她出了铁牢门。王妈妈站在牢门外不肯走,她急忙说:

“万顺平安吗?……”

“王妈妈,你放心吧,他远远的去啦……”

“薇妮,我回头再来探监,你好生着吧,……这孩子你放心……”

“妈妈,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别把我的事告诉理查德……”

“快走快走,别没完没了的啦,我的妈哟,这可是唱的哪出戏哟!”张多丽边说边推搡着王妈妈。

王妈妈,这个第一次就给理查德从遵化深山红花峪拐带来的红薇在景山公馆洗澡的善良的乡下女佣人,现在又成了狱外第一个抱起她新生的婴儿的人。她老泪横流,用她家乡的习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连声地叫着魂儿:

“我的小宝贝儿吔,可怜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块儿回家吧……”

王妈妈从监狱出来,乘电车出了西直门,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西山脚下的育婴堂。自从爆发太平洋战争后,理查德被遣送到山东潍县集中营,景山公馆经济拮据,爱狄做主,把王妈妈送到这个育婴堂来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几个嬷嬷照看着几十个骨瘦如柴的孤儿。她抱回红薇的孩子,没有进那间大的育儿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间小下房屋里。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开那件裹着的棉袄,露出一个瘦小的婴儿:小脑袋像一个大土豆,额头满是皱纹;两只小手像褪了皮的鸡爪;小脚儿只有一个双豆的花生那般大,整个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带着血迹的小兔子。“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泪想着。她赶紧用温水给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干净的小衣服穿上,这时她才发现了那封塞在婴儿身子底下的血书。她急忙收进拴在裤腰带上、挎在腰间的那个绣花小荷包袋里,不敢让别人看见。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抱着孩子进了育儿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有几十张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婴儿都在嗷嗷待哺。自从日美开战,育婴堂也断了国外教会的经济来源,过去剩余的过期奶粉,由于海战激烈,美轮也不能从海上运输了,日本当局因为和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也停止对育婴堂的糖、奶和粮食、油料的供应。本来在战前由于管理人员的克扣,婴儿就大量死亡、转卖,现在就更陷于饥饿和停顿的困境了。

“喂,老嬷嬷,这就是你从监狱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说话的是育婴堂的堂长黛维丝。今年四十岁的样子,是爱斯理教堂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德·麦克俾斯的父亲俾斯·麦克柯尔和母亲唐娜·巴莎,做为美国第一批“海外布道”的“尖兵”传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条约”①签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条“烟狗号”飞剪船来到天津码头的。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维丝就和理查德在广东路的美国大院一块儿长大。耳鬓厮磨,青梅竹马,渐渐他俩发生了恋爱,一起跌进了爱河,山盟海誓,非他俩绝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为爱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德回国述职,却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纽约曼哈顿八十一街“地狱厨房”街头当过“流浪女神”、又在好莱坞做过一阵三四流“肉弹女星”的爱弥丽·莱斯蕾结了婚。黛维丝失恋后,伤透了心。然而理查德送给她一本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写的《红字》一书,使她读后着了魔,非要向那个做出自我牺牲的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学习不可,为了维护理查德的名声,她不但跟他藕断丝连,而且还忍受着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们的爱情结晶——那个私生子,残忍地跟这些中国孤儿一块儿饿死,丢进西山掩埋儿童尸体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没有嫁人,而宁愿留在育婴堂,为的是能够见到理查德,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变得孤僻、喜怒无常,甚至残暴和桀骜不驯。有时她还大发歇斯底里,育婴堂的人都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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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美天津条约》,又称《中美和好条约》,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签定。为中美签定的第二个不平等条约。

“我问你哪,你没听见吗?”黛维丝用冷峻的目光直视着王妈妈,又重复地问了一句,“这就是刚从监狱里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是,姑奶奶①。”王妈妈怵怵怛怛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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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教会的习俗,称修女、嬷嬷为“姑奶奶”。

“那女人是因为什么事坐监狱呀?”

王妈妈沉静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敢泄露实情,特别是不敢说出有关红薇跟理查德的一个字来,便支吾着回答:

“谁知道哩,只听说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着了。”

“哼!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真是可杀不可留!”黛维丝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响手说着,然后一挥手,“去,抱到屋里,给这孩子登记上吧!”

王妈妈像听了大赦令似的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她真担心这位育婴堂长一时间犯了喜怒无常的病,会抡起婴儿一条大腿,把一个还没气绝的婴儿扔到西山乱葬岗子里去。

她忙不迭地进了大屋,几个嬷嬷围上来看。

“快给这小妮子登记上吧。”

“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较轻的嬷嬷问着,翻开一个登记的大本。

“王爱华。”王妈妈为了保护红薇生下的这个孩子,她给这婴儿报了自己的姓氏。

红薇产下一女婴的消息,已由女监号的牢头张多丽用电话报告给曹刚。

红薇的坚强,连着受三场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刚的意料。曹刚使用了最令人动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证做贿注,而这个女人却无动于衷。她的坚贞不渝,不仅使曹刚不能理解,反而让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动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视死如归,奈何以死惧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狱的事,柴恩波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使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对自己采取临时转移监狱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赏,而且自鸣得意。“啊,这真是我一时福至心灵呀,合该我这宝押赢了!”

“她产后身体怎么样?”他把张多丽叫到棋盘街的警察局侦讯科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红薇的情况后这么着急地问着。

“弱得快爬不起来了,我怕是顶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她眼下就断这口气,”曹刚咬着下嘴唇果断地说:“我要让她活过来,活下去,留下她这条命,旷日费时地慢慢审讯,一点一点地折磨,总会把她的锐气磨灭,噢,张女士,我拜托你专门照顾好她,给她特殊地开小锅饭,甚至可以买点排骨熬汤,让她恢复体力,”说着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百元的准备票,赏给张多丽。“你要知道,只要有她这口气活着,我还指望用她钓那条大鱼呢!”

张多丽笑着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数目可观的赏钱,对红薇的暗中照顾,她满应满许地跑走了。

曹刚打发走张多丽,心里乱乱哄哄地像长了草一时静不下来。他往柴恩波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么收获,他回答说,没撤暗哨,可是没见任何踪迹,他失望地挂上电话。

忽然,他又一阵心血来潮,便坐了吉普车赶往景山后街,他异想天开地想让理查德去探监,并且还对她进行劝降,“说不定这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该着呢,他也许能用说教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她,回心转意,……死马只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理查德早晨刚起床,吃罢了粗糙的早点,一块黑面包,夹一个荷包蛋,冲一碗文化米面的茶汤,便坐在办公桌上读《圣经》。昨天深夜,他偷着听了很长时间的“美国之音”广播,到四点钟他才睡点觉,因为睡眠少,现在头还一阵阵发晕。忽然一抬头,他从玻璃窗里望见曹刚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里走来。

“这讨厌的犹大,瘟神!他又来干什么?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特务,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令人厌烦啊!就好像是大绿豆蝇那么令人恶心,”理查德一边望着他,向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这样骂着他。“德、意、日的战争,打得很不好,轴心国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了。……这小子现在还能把我怎样?他知道我能面见蒋本人,在蒋管区是吃得开的,他还能把我抓进集中营吗?我和这小子有那个连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轻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与重庆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设骗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这受愚弄的把戏,还不活剥他的皮!”他站起来,伸过一只手,微笑着:“啊!曹先生,多日不见,真有点想你,欢迎欢迎,快请!”

爱狄给他俩沏上茶水,放到沙发桌上便退出客厅。他俩边品茶,边骂那茶水难喝,埋怨茶叶质量太坏。曹刚说:“李会督,咱眼下有这茶喝已不简单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儿子,哎呀,日本国内苦得不下华北,他们也吃一种叫‘杂炊’的配给口粮,除了让日本人献铜献铁外,还要献沏过晒干的废茶叶。”

“哎呀,那是做什么用呀?”理查德没话找话地问着。

“喂马。”曹刚为了显示他的知识丰富,摇头晃脑地说,“茶叶即使沏过,也含有许多维生素,现在战争时期,物资艰难,只好收敛废茶叶掺在草里喂马,好让马吃了败火。啊,战争结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听着不答话,他不知道这条恶狼进门有什么目的,所以他缄口不答。

曹刚呷了两口苦涩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说:“李会督,实在对不起,上次我曾对您许诺,我们特高科已侦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万没想到保定当局派了这群笨蛋硬让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给逮住了,下了女监。”

理查德听了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他深恐红薇被捕受刑不过,把上次他跟她谈的那件有关“桐工作”的实情讲出来连累他,心里吓得擂鼓一般,嘴上也结结巴巴地说:

“她……她招出,招出了什么呀!……”

“她招出个屁鸭子!狗屁都没吐一个字儿,”他骂骂咧咧地,接着他便简要地叙述了红薇如今被关押在第一监狱的女监部,过了三堂,受了大刑,可她还是死不招供她的男人,他编谎话说:“这件有关共党的案子,是北平警察局局长主审这场官司,我只能从旁探听探听,昨天夜里她在监狱还生下一个女儿,已寄养在您的育婴堂。咱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赶紧给您送个信儿,请您快到女监去看看她,好好劝说劝说她,别让她再执迷不悟白去送死了。”

理查德一听没涉及他半个字,已经放下心,可是一听到死,他还是脸色苍白,嘴唇抖动,只会张口结舌吃惊地叹息着:“啊!我的上帝呀!饶恕这个罪人,迷途的羔羊吧!”

“那您到底去不去探监呀?”

“去,去,……”

“什么时候去?产后她很虚弱,去晚了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过一半天一定去监狱劝她。”

“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了。”曹刚说罢,匆忙告辞,理查德心慌意乱地送到门口,见曹刚坐车驶去,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想了一会儿,才决定登上已预备在门口的福特汽车,向西山育婴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绪紊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店铺,长蛇阵似的兵车,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在蓓蒂这个山野姑娘身上曾经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经想把她培养成轰动华盛顿的‘东方美人’,实现我1932年那次回国在玫瑰园亲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罗’‘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许诺过的夙愿。可是,现在我要蚀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谢天谢地,她又为我创造了一个生命,那也一定是个小美人,……这可以多少弥补一下我的损失,哦,感谢上帝!我一定设法把这个小婴儿收养长大,让这个孩子来圆这场好梦……”

汽车已来到那有红色铁钉大门的育婴堂。理查德下了车,跌跌撞撞直奔育婴室的大院。这是他从山东潍县集中营假释回来后,第一次来这里。他走进屋来时,黛维丝正背着身在给一个发烧的婴儿试体温表。听见别人在向他敬礼,问候,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他走过来,抓住她颤抖的双手,在她耳畔轻声地说:

“黛维丝,我的白兰!这一厢你可好啊?”

“我还有什么好?!狄克!……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觉着好……自从你走了,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她说着,蓝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您的太太还在珍珠港吗?……她有消息吗?……”

他微蹙眉头,像轰着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挥一挥手,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提她了!黛维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她,今晚我在这儿过夜好吗?等着我!我们已有快半年没有温存了,我真的很想你。”这时一个嬷嬷走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问着:“喂,黛维丝,你们昨晚是收了一个从监狱里抱来的婴儿吗?”

“收到了,这女婴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里专门分配给王妈照顾着呢。”黛维丝说着。

“把王妈叫来!”

王妈妈从另一间育婴室匆忙地来到了。他急切地对她说:

“王妈,是你在看护着蓓蒂二小姐的那个小女婴吗?”“真怪,是谁告诉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让告诉他呀?再说,育婴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底细呀?”王妈妈心里这样捉摸着,也不敢否认,嘴上便“嗯啊”着。

“你要好好照料这孩子,现在我就派你专干这件事,这是二小姐的后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孩子抚养好,你就负全责吧。”

王妈妈心里一闪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红薇。于是她大着胆子说:

“老爷!二小姐坐监狱受刑太厉害了,您能发发善心,想个办法把她接出来治治病吗?”

“我是要探监的,唉,王妈,你说句知心话,我为二小姐操的这份心还小吗?”

“说的是呢,您可没少费心费力。”

“现在带我去看看那婴儿吧。”

王妈妈带着他来到另一间特殊护理的房间,这时,正好响起婴儿无力的哭声,他被带到暖箱前,隔着玻璃,他仔细俯下身看了看,叹息着说:

“好瘦好小的一个孩子呀!而且显得挺难看,王妈,你看她将来能长得像蓓蒂吗?”

“能,只要有好的调养,一定能。”

“但愿上帝保佑!我为她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她露易丝!”

王妈妈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为了搭救红薇,她扭着小脚儿追到院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老爷,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见不着了,您可千万别忘了哇!……”

她站在院里,勾着双手,用含泪的眼睛望着理查德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祷告,她多么盼着红薇能逃出这残酷的监狱啊!

红薇依旧在第一监狱里的审讯室连续过堂,秘密受审,也依旧对她动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为痛苦,由于尖细的竹签子楔进她的指甲肚儿里,她的手指肿胀、溃烂,指甲全变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钻心。受刑后她被拖回女监,简直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吓得陆小昭每次都要为她哭泣。

理查德并没有来探监,也没有来劝降。那天他从育婴堂回家,对去红薇处探监,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沟通重庆方面的代表,那么他就觉着还是别牵扯到有关共党的案子里来为好。他又想,实在闹不清曹刚这个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么?这样,他就一直踌躇着,没有到监狱来探视红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红薇偷走时的那个时刻,为了不蚀本,他像一个赌徒似的,把赌注下在这个新生的婴儿身上。曹刚催促过他两次,他支支吾吾,迟迟疑疑。每次都推说他太忙,脱不开身。但实际上他却尽量挤出时间到外交部街的华北政委会地下室去看囚在那里的挚友和师长司徒雷登。他为司徒把该换洗的衣服拿走,带来新的衬衣衬裤、睡袍,每次还做点可口的饭菜用提盒带来,这给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恼的监禁生活带来不少温暖与慰藉。其实日本当局并没有敢虐待这个国际性的大人物,非但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处处加以照顾,只是囚禁着没有自由,而这对于一个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爱的教育家来说,乃是最残酷的了。这次为了和重庆取得联络,打通路线,连冈村宁次都有求于他,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几乎是更加优待有嘉了。优待的最大标志是除允许他本国的同胞理查德随时都能探视外,还允许他的私人秘书、助手中国人傅泾波来探监。理查德从重庆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见司徒雷登,除汇报重庆的抗战精神状态、物资现状和蒋介石的会见外,带来了理查德的好友、原美国驻北平的公使詹森对司徒的问候,还带来当年那个跟日本大特务影佐祯昭勾结的陶希圣为蒋介石捉笔代写的《中国之命运》一书。

这期间,唯一探望过红薇的就是王妈妈。由于她几乎昼夜要守在那个暖箱旁看护着小爱华,所以直到两个月后这婴儿脱离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嬷嬷替她照料着,腾出身子,起早贪黑从西山坐车进城,赶到第一监狱来探视红薇。她来时,正赶上红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罚。红薇被架回监房时,十指冒血,脸上惨无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妈妈看到她心爱的薇妮儿受刑到这种程度,她难过得几乎昏厥过去。从监狱哭着出来,当晚她没有赶回西山育婴堂,便直奔景山公馆去找理查德再次为红薇求情。但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理查德刚洗过澡,穿着睡衣,靸着拖鞋,准备前来跟他偷情的黛维丝作爱,他只跟她说了几句冷淡的话:“好吧,我设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妈妈打发出来。她哭着到后院去找玛莉。

玛莉刚看回夜场电影,她的精神还陶醉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的影片里,她一想起那张巧克力糖纸的诙谐细节,就逗得笑一阵。王妈妈进来的时候,玛莉对着镜子在化晚妆。凯勒倚在沙发椅上,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他依然是维希政府驻北平的记者。但由于他的敏感职业,使他不得不为法国所经历的政治变化担心。自从去年1月1日戴高乐①将军的代表让·穆兰在法国南部地区空降着陆,和法共联合组织国内“战斗法国”的抵抗运动以来,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罢工热潮,已迫使贝当元帅不得不退隐而指定了赖伐尔做他的继承人。同年,法共和戴高乐密切合作准备达成全民起义协议,这使凯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别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刚出任德国卵翼下法属北非国家元首的弗朗索尼·达尔朗海军上将的被暗杀,更使他感到时局骤变,不寒而栗。王妈妈进门的时候,正赶上玛莉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模仿美国电影演员蓓蒂黛维丝的细眉样子描眉。她扭过头,劝着丈夫说:

“凯勒,你又发什么愁呀?不要破坏我的兴致,你总是忘记,你的那个贝当法国完蛋,你怕什么呀,你还有美国的岳父,将来打败了希特勒,我们可以回美国去住嘛?你如今以贝当法国记者的身份保护了我这个美籍华人,免于跟那些美国侨民去集中营,将来我可以以我的美国公民身份同样保护你呀!你真傻,别总想那些倒霉的政治问题了,让我们好好地轻松一下吧,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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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高乐(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国总统。毕业于圣西尔军校。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40年5月,任第四装甲师师长,希特勒对法发动突然袭击后,在前线积极阻击侵略军。6月任国防部副部长。法国投降后,在伦敦成立“自由法国”,继续进行抵抗运动。1943年6月出任法兰西民族解放委员会主席,1944年6月任法国临时政府首脑,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当选总统,1965年连任,至1969年4月离职。在他任内,1964年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

王妈妈进来了,打断了他们夫妻的谈话。玛莉扭过脸,带着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着说:

“王妈!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王妈妈解释了她的来意后,说道:

“大小姐,你行行好,帮个忙,催着老爷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受刑受得太厉害了,如果再晚,她就死在狱里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姐妹一场,你搭救搭救她吧,大姑爷能帮个忙不?俺知道,你也是手眼通天的大能人哩,积德修好吧……”

这是玛莉第一次听到红薇被捕入狱的消息,她的心情很复杂,对于这个才貌都比她高的人的不幸,使她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难过;也许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她只顾惊诧而来不及有其它的思想反映,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以致把眉毛全描坏了。呆了一会儿,她叹息了几声,才说:

“蓓蒂太逞能,总要显着比别人能才行;再说,也是由于她出身低贱的缘故吧,她居然迷上了那个赤色的穷党,那是犯禁的呀!不是我抱怨她了,一个女人搞那套政治干什么呀?凯勒,你知道么,是咱的‘发贼儿’把她从穷人的地位提拔到上层社会了,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家里享福,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丈夫,然后一辈子过快活的日子。可是她偏不这么干,现在可好,落到小日本儿的手里,蹲监狱让他们收拾啦!那还有个好过的吗?喂,凯勒,你能想什么办法帮助蓓蒂一下吗?”

凯勒坐在沙发上,十个手指对着支着瓜架,望着玛莉用英语说:“亲爱的,你打算牵连到‘共党’的案子里,给我们自己惹麻烦吗?你还嫌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够危险和困难么?”

玛莉也用英语说:“那怎么办呢?”

“我们只是口头上答应这老婆子好了,快把这个多事的女仆打发走吧。”

夫妻俩这样一商量,玛莉便对王妈妈虚情假意地安慰着说:

“王妈,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为了尽早尽快地去搭救可怜的蓓蒂,我们明天一早就跟‘发贼儿’去说情,求他快一点去监狱,走走人情,花点钱,通融通融,设法把她赶快接出来。你放心吧。”

王妈妈听了玛莉这样热情的答复,便高兴地擦去脸上淌着的泪,千恩万谢地辞出了玛莉夫妇豪华舒适的卧室。

就在王妈妈向玛莉求情的第二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第一监狱的女监来探视红薇,这人便是艾洪水。他是从曹刚那里得到红薇被捕消息的。他衣冠楚楚,显得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态,走到女监的铁栅栏前面。

“表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当他看见躺在草荐上瘦骨嶙峋的红薇时,见她如此可怕的脱形,心里不觉暗自吃惊。

“红薇表嫂,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您在这里呀!”

红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她,她睁开眼,慢慢从草荐上微微抬起头,见是艾洪水,她立刻又把眼睛闭上,疲乏地扭过脸去。

“表嫂,可真让您受了罪,看把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残无人道的兽行,真是令人愤恨!”

红薇冷漠地听着,一言不发。

“唉,真想不到我表哥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只管一跑,您怎么受得了哇!连我都跟他背黑锅。特别是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替他受苦刑,我不愿侮辱他,可是,我觉得他简直是太自私了。”

红薇扭过脸,用眼瞪着他说:“艾洪水,你说你不愿意侮辱他,其实你明明在侮辱他。”

他迟疑了一下,露出有点尴尬的模样,他自知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便苦笑着说:“表嫂,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实在同情你的处境,唉,……我觉得你的身世太可怜了,……”

“我也可怜你!”

“可怜我?”他大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可怜我什么呀?”

“想想你和你表哥当年从东北逃出来,一块儿做进步学生,可现在我可怜你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个衣冠禽兽,当年的艾洪水早已经死了,……噢,上回你花钱运动了川岛芳子把大波劫持回东北老家,你自己也得了女人和财产,这一回章家又赏给你多少钱呀?”

他的脸突然胀红了,但他竭力克制着,隐忍着,不使自己发脾气。

“嗐,表嫂,随你怎样辱骂我,我也不恼你。让我怎么样来劝说你才起作用呢?”他坐在女看守长张多丽给他现搬来的一把木椅上,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说教,“我知道,你还是一个新入党不久的党员,你的政治热情也很高,但是,你现在正是处于一个狂热的幼稚期。你有些事是不知道的。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别说你是一个新党员,就算你是一个有很长党龄的党员,按照中共的党章规定,从被捕的那一天起,就算失掉党籍了!你在监狱里死去活来,有谁知道呢?又有谁知情哟?!其实你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结了。我的傻嫂子,你可别再发傻了!”他用眼瞟了瞟红薇,重重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又接着说下去,“信不信由你,我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恐怕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多。你在这里受的罪,他们并不了解;即使他们了解了,也没有用!你一旦出了狱,他们既不肯相信你,也不会恢复你的党籍;退一万步说,就算恢复了你的党籍,哼,你还躲得过挨整吗?你就是打入另册了!要是你碰见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死咬你一口,你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要是落到那步田地,你就有苦说不出,有冤没法诉啦!……”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把当年曹刚对他劝降的这番话,变了变语气,说给红薇,企图在她受过几次酷刑后打动她回心转意。

红薇的脸色本来非常苍白,这时她的脸由于气忿而突然胀得很红,她挣扎着,忍着身上的剧痛,慢慢地想坐起来,陆小昭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也非常厌恶这个人,便忙走过来搀扶着她倚靠在墙上,她愠怒地斥责着说:

“艾洪水,你的谩骂已经够了吧?你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三年前你在天津四马路见我时,你还假装成党的地下工作者,骗取我的信任,现在,你已经不能再伪装了!你的叛徒面目已经完全暴露了!你已经堕落成一个无耻透顶的汉奸!你以为在我面前对党造谣污蔑,就可以把我引入歧途吗?那是妄想!你骂得越凶,越证明你是一个卑鄙的叛徒,你滚,你快滚吧!”她摆着双手轰他,激动得几乎昏晕过去。

艾洪水依然隐忍着,他的脸色稍微红了一点,但立即又恢复了原来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气。

“我没有时间跟你辩论这个问题,”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书,递给红薇,“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希望你好好地读一读它。”他把书放在草荐上红薇枕着的一堆破衣服旁边。

红薇侧过脸,朝那书瞥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二号黑体字:“黄平退党悔过书”。黄平这个名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不知道黄平是何许人吧?”艾洪水笑了笑,得意地说,“他也曾经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中共中央委员,大共产党哩!

为什么他要退党呢?哈,奥妙就在这里面哪!”

“艾洪水,你今天来这里,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暂时就这些,……不过,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舅父,也就是我的岳父,要知道他的儿子大波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们也好去营救他,当然,如果你能悔过,我们也会设法搭救你出狱。……这个问题,请你回答我。”艾洪水终于说出了他此来的最终目的。

红薇几乎要气炸了肺,她抓住那本“黄平的退党悔过书”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艾洪水的头上扔去,用力地喊出最后的声音:“这,这就是我的回答!”她全身乏力,颓然倒在草荐上。

陆小昭见红薇几乎休克,便瞪着艾洪水说:

“艾先生,我请你自爱些,……你还不该走么?”

艾洪水也自觉无趣,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嘟囔着说:“嗐,太不像话了,太不识抬举了,太疯狂了,太……”他边说边后退到门口处,匆忙地跑走了。

似水流年,一晃来到了1944年的冬天。战争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年的6月6日英美联军在诺曼底海岸登陆成功;8月19日,巴黎起义,贝当和赖伐尔就逃往德国,戴高乐军队开进巴黎;25日德军投降;美军在马力亚纳群岛和塞班岛登陆;11月10日汪精卫在日本死于名古屋医院中。华北的八路军占领了更多的县城,这些消息随着凛冽的朔风,在人民中流传着,也卷着鹅毛雪片慢悠悠地飘落在北平的街头。在这将近一年里,陆师母把陆秀谷教授的所有存书和一处家宅卖掉,才托人把陆小昭从监狱里赎买出去,如今七号牢房又送进一个情杀犯田金苓,跟红薇就伴儿。

红薇产后不但没有得到调养,反而连着遭受酷刑,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似乎只是一种顽强的毅力才支持她咬着牙顽强地活着。

曹刚和吴文绶虽然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和招法,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他一直没等到李大波来上钩。这样,他便对红薇渐渐失去了期待,也更加痛恨这个在堂上受刑时破口大骂的女共党,他俩眼下恨不得立刻结束了这个案件,他们甚至想用重刑当堂结果红薇的性命。他们没有什么收获,反而觉得是个累赘了。

十二月底,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天气异常寒冷。这一天刚放晴,曹刚便找来吴文绶说:“快过年了,咱们及早打发她去见阎王爷吧,让咱们也过个利利索索的新年。”他俩便约定匆忙赶到第一监狱的特刑厅,最后一次提审红薇。

在刑讯室,曹刚和吴文绶只问红薇一句话:

“你想通了吗?回答我们,还是那句老词儿,李大波在哪儿?”

红薇自知已不能再活,便故意戏耍着他俩说:“我想通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一种出乎意外的惊喜,显露在曹刚黑漆漆的窄脸上和吴文绶的麻脸上。他俩长吁了一口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这不结了吗,当初要这么痛快,何至于……啊,你快说吧,他躲在哪儿?”

红薇觉得好笑。她想在死之前用奚落的方法使自己开怀地大笑一次。于是她格格地笑起来,然后才说:

“曹刚,我可以告诉你,冈村宁次来保定视察的那一天,李大波的确在省府前街的路口碰见了你,但是他已经预料到你要逮捕他,他很快就撤回我们的根据地了。如今他正在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的手下工作,你有本事到那儿抓他去吧,你们这一群,连同冈村宁次,如今还有力量能再组织一次像‘五一大扫荡’那样大规模的‘扫荡’吗?哈哈哈哈,……你们快完蛋了,你们的末日不会很久了,你们等着吧,李大波会随着我们的队伍回来,把你们这些狗汉奸都逮着正法的……”

他俩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吴文绶那油脂麻花的脸上,麻点儿显得更加真绰。他和曹刚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不可救药的刁妇拉下去动刑,给我往死里收拾!”

红薇被两名刽子手拉到了刑具室……

两个小时后,红薇被抬回七号牢房。她躺在一副网状的担架上,全身血肉模糊,完全跟死人一样。当她的担架走过牢房的甬道时,女犯们都奔到铁栏杆窗前瞧着,不由得发出一片小声的咒骂:

“好狠的心呀,该千刀杀的玩艺儿们!”

“作孽吧,得不了好死!”

“狗娘养的,这群坏杂种!”

“损阴缺德的坏蛋,养活孩子让他没有屁股眼子!”

“……”

拿着一串钥匙从后面跑过来的女看守长张多丽,对女犯人咋唬着骂道:

“嘿,怎么,你们也浑身痒痒啦?打算像她似的找揍吗?哼,还不老老实实呆着你们的,养汉精们,是浪得难受了吧?”张多丽边用钥匙开锁,边望了一眼停放在地上的担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哎呀,都挺了尸啦!怎么不扔到乱葬岗子去,还往我这儿抬呀?!”

田金苓三步两步奔过来,摸了摸红薇的心口窝儿,瞪着眼对张多丽嚷嚷着:

“嘿,你这个狠心的浪货,她还有气儿哪,怎么能往乱葬岗子里扔?!别缺德了!”

张多丽很怕这个情杀犯,她赶忙退出来,摆着两手:“好,好,那就让她守着你捯气儿去吧!……”

两个差役把昏迷不醒的红薇放在草荐上,张多丽锁了狱门走了。

一溜监房沉默了下来。左右监房的女犯们,都看着血迹斑斑的红薇,都难过得没有人说一句话。呆了好半晌,才有一个私卖烧酒和硝盐又因晕车在车站吐出了稻米饭而被逮捕的“经济犯”,说了话,打破了这死一般凄惨的沉寂。

“唉!这年头,好人难活哟!我以前只懂得做点小买卖,烧点酒,淋点盐卖,只为了养家餬口。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也没见过共产党是啥样儿的。这一回可让我开了眼,往后我出了狱,谁再说共产党半个不字,我就抠掉他的眼珠子!我……”

“哎哟,我的妈哟!快来人哪!她归西啦!”田金苓惊恐地喊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张多丽闻声跑过来,申斥着田金苓:“你咋唬什么?刚才让那两个跑腿当差的抬走多好,哼,现在都快天黑了,上哪儿找人去呀?你就守着这死尸过一宿吧!”

张多丽立刻跑走了,拿起摇把的电话机,给曹刚家里打电话,通知他红薇已经死亡。

曹刚正在阜成门里的汤宅,陪着他丈人和大小舅子三只虎打麻将解闷儿。汤玉麟自从围剿吉鸿昌将军有功,当了多伦防区司令,经常往来沽源、康保、多伦、坝上与北平之间,近一年来,他除了被坝上口外的八路军打得丢盔卸甲,最近又被苏蒙联军追击,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好容易由两只虎保驾着逃回了北平。如今躲在家里,不敢再出门。屋里生着大炉子,烧得通红,暖暖烘烘。他们边发着牌,边嗑着瓜籽儿。曹刚的妻子“不堪回首”汤钟桂,风摆杨柳似地走进来,细声细气撒娇地说:

“克柔,你的电话。”

“钟桂,你先替我码着牌,’曹刚从桌旁站起身,去接电话。

汤钟桂这个醋坛子,醋性大发,她说:“这是哪个养汉老婆打来的电话呀?天这么晚了,你哪儿也不能去,我不放你!

……”

曹刚很快地返回来,满脸气急败坏的神态,嘴里嘟囔着说:

“岳父,您还记得通州事变吧,我差点儿死在一个共产党的手里,这回我去逮他,他跑了,便抓住了他的老婆。满以为可以把那男人钓来,可是没有,那男人跑了,一直没上钩。这女人铁嘴钢牙,怎么给她动刑,她就是死不招供。刚才是监狱里来的电话,说她已经死了。完了,我总算报了通县那一箭之仇。”

汤玉麟听着曹刚说话,手里攒着一张牌停在半空,他摇摇那柳罐斗似的大脑袋嘻嘻笑着说:

“你作的对,老蒋是会奖励你的,他对共党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说完才打出手里的那张牌:“么鸡!”“别小看这个女人,”曹刚接着说,“她也是共产党的一个‘地工’,可又是很有势力的美国传教士的一个养女,这美国毛子通了天,既是司徒雷登的好友,又是蒋介石夫妇的宗教指导,我已经用电话通知他去领尸了。”

汤钟桂见她丈夫不是去找闲花野草,便翕开长下巴笑得从稀疏的牙齿缝里流着唾涎说:“来,你接着打吧,看我的手气多好,快和了,别想那些事儿啦!忘了那女八路吧,嘿,克柔,我可害怕那样活着。”

曹刚坐下来,接着打牌,汤钟桂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高兴地喊了一句:“和了!捉五魁,坎当,自摸!三番满贯!”

第二天一早,接到红薇死亡通知的理查德,穿上黑色的道袍,腰间系上耶稣受难的银十字架,便准备坐车赶往监狱。恰巧这时王妈妈为向理查德求情来到公馆,他满脸的哀愁,冲她招着手说:

“喂,你来的正好,王妈,你还为她求什么情哟?她已经到耶稣基督那儿报到去了,她升天堂了,”他眼里充满泪水,用哭调说着:“王妈,她已经被那个姓曹的小子给折磨死了,这个犹大!快,跟我一块去,为她料理后事吧!”

这不幸的噩耗差点使王妈妈栽倒。巨大的悲痛使人麻木,她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听懂这句最简单的话。还是爱狄牵着她的手,才把她送上汽车。

汽车沿着景山前街奔驰着,很快便来到监狱。张多丽一看来人是一个黄发碧眼的西洋牧师,不敢怠慢,立刻就在前边引路。理查德的到来,自然也吸引了犯人们的兴趣,她们都扒着铁窗往这边看着。

红薇直挺挺地躺在草荐上,脸上盖着一张报纸,血污的衣服发着腥臭味,两只脚光着,没有穿袜子。王妈妈这时似乎清醒了,她扑到红薇的身上,宝啊贝儿的放声大哭起来。

理查德走近两步,站在尸体旁边,把一本黑羊皮烫金字封面的圣经,紧紧抱在胸前,举起那个银质的耶稣十字架,微皱着淡色的眉毛,用极其悲哀的声音,像布道似地说着:

“蓓蒂,我亲爱的孩子,仁慈上帝的羔羊!你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孩子,让上帝给你以力量,让上帝引导你!把你带到神所钟爱的天堂之路吧!”

理查德说罢,刚要拉起她的手实行最后诀别的吻手礼,但是他被受过拶刑的黑色血污手指骇坏了,他急忙放下那只肿胀青紫发黑的手,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我可怜的孩子,基督怜爱你!我做为神的仆人、宣传福音的人和你的养父,为你的灵魂祈祷!孩子,我所最宝贵的女儿哟!你难道下跟我说句话就诀别了吗?我曾经是多么疼爱你呀!可是你却走上你选择的那条危险的路,走向了死亡726战争启示录(下卷)……”

在他的祷念声中,夹杂着王妈妈呼天呛地的哭声:“我可怜的薇妮呀,想不到你落个这样死呀……”

这时候,理查德派车去接爱斯理教堂的一组男女唱诗班儿童,从王府井八面槽大街赶来了。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进到这阴森的监狱,早已吓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他们被指定围着尸体站成一个扇形,理查德举起十字架,高声地说着:

“蓓蒂!你把罪孽全卸掉了,你的灵魂轻松地上路吧,耶稣说:‘我是复活和生命’,啊,你死的只是你的肉体,而这对于你,长眠就是幸福!阿门!”

接着男女混成的童声唱诗班悠扬的歌声唱起《喜主爱我歌》①:

耶稣爱我,我也深爱耶稣,

因爱他来世间,释放罪奴,

因爱他来就死,代人受过,

我心决然深信,耶稣爱我!阿门!

这歌很短,接着又唱了一首《睡主怀中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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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歌于1931年引进我国,载于《普天颂赞》第457页。

②此歌于1933年引进我国教会,出处同前,载213页。

睡主怀中,何等清福!从未有人醒来哀哭,826战争启示录(下卷)

清静、安宁、和平、快乐,不受任何仇人①束缚。

睡主怀中,何等甘美,四围惟有温柔之爱,

醒来尽可放心歌唱,死亡已失旧日权威②。

睡主怀中,我愿亦然,赖主荫蔽舒适安全,

静掩双眸一无罣虑,醒来与主同进乐园。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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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原文为“敌人”,改为“仇人”,说明理查德不敢刺激日本。

②以下略掉两句歌词,因太长。

葬礼仪式就这样在歌声中结束了。唱诗班的四男四女,掩着鼻子退了出去。理查德最后又向死者做了告别:

“蓓蒂!你安息,安息吧,轻轻地走,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到耶稣那里!阿门!”

他直起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对哭成泪人的王妈妈,下着命令:“快起来上车,我们要走了。”

王妈妈哭红了眼,她急忙问着:“不收尸么?”

“不,监狱里专有收尸的人。”

王妈妈又大放悲声地哭起来:“哎呀,薇妮呀,你好惨哪,连个尸首都落不住哇!……”

“把她架到车上去,”理查德吩咐着他的两名司机,王妈妈终于被架到车上,他没好气地说:“你哭,我才该哭哪,我在蓓蒂身上下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本钱,这下全付诸东流了!现在我只要求你好好看护小露易丝就行了。”

王妈妈想着红薇活着时她们在一起相处的快乐日子,像母女一般相亲相爱,一直双手掩面地哭着,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