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5年在一片战斗凯歌声中来临了。
红薇他们一行人在当晚就到达了平西根据地。红薇的事迹,被人们当成了奇闻奇事,许多同志都来看她,也惊动了肖克司令员①。他喜欢打乒乓球。他是在和参谋们打球时听到有关红薇的故事的。他特意跑到那处农家看望了红薇,也见着了李大波、杨承烈和魏志中。肖克司令员听说红薇在敌人的监狱受了酷刑,立刻就把协理员叫来,吩咐他说:
“去搞一点好吃的东西来嘛,到老乡家买一只老母鸡,调调汤,给她补补身子嘛!”然后又拉着红薇的手,勉励着她说:“你很勇敢啊,你有这么好的表现,真是妇女干部的楷模呀,我真希望我们平西也出几个像你这么英勇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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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肖克原任平西军分区司令员,此时已调任大军区——即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此处时间上略有后移。
红薇在冀东、冀中就久闻肖克司令员的大名,知道日本人花高价悬赏他的人头,这会儿得到他这样的鼓励和赞扬,真使她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在这里歇息了三天,司令部便专门动员了一辆战勤大车,送他们返回冀中军区。
军区为了表扬红薇的气节,在三八国际妇女节那天还为她开了盛大热烈的会议。会后,军区和妇联把她送到深州马午村的白求恩和平医院去治病和疗养。李大波为此留在司令部,经常从河间县的黑马张庄骑自行车到深州的马午村去探望红薇。
时间倥偬,倏忽间过去了半年。红薇的身体经过这一阶段的疗养,已经完全康复了。这一天李大波赶了一辆花轱辘的小轿车①,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地,从黎明出发,到傍晚才从马午村把红薇接回黑马张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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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车辆,轮子完全是木制的,车上按着木格子的发碹的车上装,当时这成为一种很主要的交通工具,用一匹马或驴拉均可,较大车轻便,农村中娶亲多用此车。
大家听说红薇回来了,都来看望她。见她恢复得白白胖胖,体格长得那么丰腴,又那么婀娜苗条,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显得那么标致、美丽,一头短发,蓬松闪亮,她用甜美的笑容迎住每一个探望她的人。人们拉住她的手开玩笑地说:
“你这死不了的,又长得像朵鲜花儿那么漂亮了!”
从这以后,人们就给红薇起了一个绰号叫“死不了”。
在她养病期间,根据地已依据延安总部的指示,晋察冀、晋冀鲁豫、冀热辽、鄂豫皖各个大军区及晋绥、冀中、太岳、滨海等军区、军分区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全面的大反攻。许多消息鼓舞着人们:这年的春季,从电讯里传来许多国外的好消息:4月1日美军在冲绳岛登陆;随着苏联通告废除日苏中立条约,导致了小矶内阁的倒台,由海军大将铃木贯太郎拼凑了内阁;4月30日,曾经以闪电战术占领过欧洲十四个国家的德国纳粹头子希特勒,服毒自杀,5月2日苏军就攻克了柏林,8日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夏季之初,又传来意大利党魁墨索里尼被游击队缢死街头的消息,这真是黑暗即将消退,黎明就要到来了,红薇在这些日子里,被来自各方的胜利消息兴奋得简直沸腾了。5月8日八路军攻克了河间县城,这些天冀中军区的领导机关正热热闹闹地忙着从黑马张庄往城里搬迁。红薇再也呆不住了,走到组织部和宣传部的两位部长住的那个逃亡地主的院里诚恳地请求着:“你们快行行好吧,我的身体完全好了,同志们到处去解放一座座的县城,我这么白吃饱儿整天家蹲儿哪行啊!快给我分配任务吧!”
两位部长跟红薇都挺熟,组织部张君部长是位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地工”,他从二十年代就隐藏在保定搞城市工作,他是著名的保定学潮的领导者之一,戴着像瓶子底儿似的黑边近视镜对她笑着说:
“红薇,你不用着急,好饭不怕晚,我刚从平西晋察冀分局开会回来,会上听了程子华政委的报告,①我们现在正在着手贯彻毛泽东同志发给程子华政委的急电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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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会议为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召开的干部大会,时间为1945年5月15日。
说着他就在桌上找到了电报原文①,递给红薇,她
“晋察冀程子华同志,希望你们努力向雁北、绥东、察哈尔、热河及冀东敌占区发展,扩大解放区。同时努力从事城市工作。”
张君用手指指着城市工作那一条说:“你看,过去我们光顾了打仗,城市工作始终是我们的薄弱环节,现在毛泽东同志亲自抓这个工作了,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这方面的工作,你就做好思想准备吧,因为你们富有经验,又有社会关系便于隐藏,因此我们正考虑把你们夫妇和杨承烈夫妇派回北平去做地下工作,现在大城市的人民对我们八路军、共产党太缺乏了解,所以,我们要派出得力干部对人民进行思想教育和宣传工作。”
宣传部长陈鹏接着说:“不久,分局将发出一个《关于城市工作的指示》文件②,要求全党重视城市工作,加强对城市的宣传,打击敌伪及国民党的欺骗宣传,做好城市中的组织工作。希特勒自杀了,德国投降了;莫索里尼被吊死了,意大利解体了;看来日本在军事上已成败局,投降是指日可待的事。抗日战争即将过去,新的任务是国内斗争——我们和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的斗争。最近,中央开了会,毛主席提出了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新方针’③,毛主席说,桃子熟了,蒋介石要来抢摘桃子,我们能同意吗?我们不能让他们抢摘桃子……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晋察冀分局决定,让你们几位重新进城搞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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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电报为1944年12月22日发出,贯彻这一指示,已是1945年的事了。
②该文件由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于1945年7月25日发出。
③1945年8月,毛主席作了《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
李大波听了两位部长的谈话,心情很激动。对于充满危险、充满刺激、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特殊任务,他还是很有感情的。虽然他和红薇在这特殊战斗里,历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但他并不后悔,在他踏上这条荆棘丛生的人生之旅时,他就作好了为人民而牺牲的思想准备。
“我们的任务是?”
“你们的任务就是要长期在京城扎下来。打进国民党上层机构,争取上层官员站在人民的一边。”
部长望着李大波和红薇:“有困难吗?”
“困难倒是没有……就是……”红薇想起了曹刚,她并不担心个人的安危,而是怕工作受影响。
“是担心曹刚吧?”部长打断了红薇的话,“为了扫清障碍,我们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组织来执行这项特殊使命,那就是对长期谋害我革命干部的敌特份子曹刚执行逮捕,并就地正法。为此,军区将派出一个侦察小组,一个手枪班用飞行集会的方法来执行这项任务。这,你满意了吧?”
红薇听了这个决定,乐得跳起脚儿来,她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张君说:“你们把手头的工作料理料理,学习学习文件,就秘密上路吧。”
8月的一天,趁着头天刚下过一次雷阵雨天气凉快,李大波、方红薇、杨承烈和王淑敏化装成串亲访友的夫妇,骑上自行车,于黎明时分,没有人迹的时刻启程上了路,这次只跟来一个侦察员,负责联络,他们在当天黄昏就赶到了平西太子务村的平委会,机关对他们招待得挺热情,单让伙房给他们包了一顿饺子,饭后用热水烫洗过脚,便都歇息下来,第二天一早提前吃罢早饭,五辆自行车便向北平进发,傍黑时他们便来到了东直门坟场老宋头看坟的茅屋住下,他们暂时把这里就当成了秘密联络点隐蔽下来。
到后的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就积极地配合着那个侦察员开始了对曹刚的行迹追踪。
曹刚依然像从前那样在日本的上层机关忙碌,白天他还要到武官处找今井武夫虚情假意地接着谈那份“桐工作”,最近他应聘为接替冈村宁次的华北派遣军下村定司令官的翻译,间或还要到保定池宗墨那里去应付差事,夜晚,他已无暇再到石头胡同去寻花问柳,而是躲在他丈人家的深宅大院,召集一群狐朋狗友密商着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如何以重庆接收大员的身份在北平活动的问题,其中少不了艾洪水和慕容修静这些帮凶参加。曹刚这个历史上非常时期产生的政治怪胎,正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段“阴阳人”的生活。也正因为他这样忙碌,又出入于这样的高层,行踪不定,难于捕捉。这些天也是时局瞬息万变的时刻,几乎每天都有重大的历史性的事件发生,北平城里的敌人,在这历史的非常时刻,更加加强了武装防范,街上除了原有的岗兵,又加派了流动岗哨,各大机关的门卫,大枪一律上了刺刀,如临大敌一般。
红薇他们也格外忙碌起来,白天他们陪着侦察员要去侦察和摸清曹刚出入来去的路线,夜晚还要俯在灯下油印各种最新消息,进行宣传,所以格外劳累。
为了工作方便,他们已然从东直门外宋老大爷的坟场搬进城里,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才在阜城门内宫门口四条租赁下一处空闲的民宅,做为地下活动的交通站。这处有小院的房子,共有五间,一溜是北房,坐落在居民中心,胡同密集,左拐右转,地势宛若蛛网,扎在人堆里,易于保密,安置交通站,实在是一个比较适宜的地方。周围的邻居,多是穷困的工教人员,几乎没有住着伪军、伪警、地痞流氓的人员。
为了更像一处人家和看门料户,照顾生活。小爱华已经长得健康美丽,咿呀学语,理查德很喜爱这个女婴,他特意分配给他的情人黛维丝专职保管,这了却了一份红薇的心思,使她能集中全部精力出色地干好她的工作。
无论是北平的市民,还是各个部门的职员,都人心惶惶,以一种惶惑不安又担心骇怕的心情,烦躁得既不能呆在家里,又无心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大家都聚到街上去抢购那份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出版的《华北新报》,想在那上面寻找一点什么可靠的时事消息。而那报纸刊载的依然是日军如何在太平洋上又占领多少岛屿的消息,或是用初体字赫然登着:“塞班岛逆登陆成功①”,有时一连串地登载着日军的“神风”队员抱定武士道精神殉国,如何驾着飞机勇猛地扎入美国军舰的大烟囱里,使军舰停驶,“神风玉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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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逆登陆,是没有登陆的意思,一般是被迫撤退之意,但敌伪报纸故意写成“逆登陆成功”,以欺骗群众。实际上美军已于7月6日占领塞班岛,日军多有跳崖跳海死亡者,打得十分惨烈。
红薇和王淑敏每夜都在刻蜡版写传单。她们写出来的第一号传单是这样的“快讯”:
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掷了一枚原子弹;
8月8日,苏联对日本宣战,刊出了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关于苏日进入战争状态的声明;
8月9日,苏军进攻中国东北;
同日,毛泽东发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
美机向日本的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
这样简短的“快讯”传单,在北平市悄悄地散开了,有时在电影院正放映着电影时,从楼上唿啦一下散发下来,观众顾不得再看电影便抢起传单。有几次她俩还把传单带到前门大栅栏一带最热闹的人多的地方去散发。效果都很好。一时间,市民们像炸了蜂房一般,嚷嚷什么的都有,有人还故意耸人听闻地说:“八路军就要攻入北平城里了!”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凝重的历史时刻!北平市的人民处于一种新旧交替的迷茫状态中。敌人表面上做出镇静,实际早已乱了方寸。日军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下村定不得不发出大布告,来稳定局势。这布告满纸是威吓的语言,说什么:
“查近来北平巷间谣传我大日本无条件投降于联合国的消息,这完全可说是侮辱皇军的举动,若是有人胆敢散布这种谣言,则日本军事当局将以军法从事。”
八年来人们尝够了日本宪兵队的残暴滋味,人们不敢再轻举妄动,都相互提醒和彼此警告着说:“小心点吧,不要在这光明到来的前夕,让疯狗咬上一口呀!”所以人们只好忍耐地等待着。
8月10日的夜里,红薇和王淑敏在半夜三更收到《美国之音》,播送的是日本已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当夜,她们写出的第二号传单“快讯”就是向北平的市民传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这消息不胫而走,人人相传,户户相告,让熬了八年痛苦恐怖岁月的中国老百姓是多么高兴啊!
人们走上街头,彼此相告,互相道喜,却不敢过早声张,因为北平市面上却依然是那么杀气腾腾,军警依然那么凶狂。为了让北平的市民了解真相,红薇他们也把日本国内颠倒矛盾的消息,加以及时的公布,例如,7月27日,日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还拒绝《波茨坦公告①》,8月9日是否接受这个公告发生了争吵,可是到了次日的8月10日,仅仅隔了一夜,日本内阁就通过了在保留天皇条件下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决议,向美、英、苏、中发出了乞降照会,但却遭到了同盟国的拒绝,盟国所要的是无条件投降。而这时陆军大臣又发布了《告全军将领和官兵书》,号召要把所谓“圣战”进行到底。……由此可见在日本的上层,就已乱了阵脚,失去方寸。
红薇一边刻着蜡版,一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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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茨坦公告,全称《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也叫《波茨坦宣言》。中、美、英三国于1945年7月26日在波茨坦会议过程中发表。苏联于同年8月8日加入。主要内容:盟国对日作战,直至它停止抵抗为止;日本政府应立即宣布无条件投降:《开罗宣言》的条件必须实施;日本军队要完全解除武装,日本军国主义必须永久铲除;日本战犯将交付审判,阻止日本人民民主的所有障碍必须消除;不准日本保有可供重新武装的工业等。
“淑敏,想想卢沟桥事变那时候,日本子欺负咱们中国是多么飞扬跋扈啊,想不到它也有乞降的这一天啊!真痛快呀!”
对于红薇他们还有更痛快的事情,那就是8月10日日本乞降的同一天,延安总部朱德总司令发布了大反攻的第一号命令;8月11日,连着又向各解放区发布了六条命令,几乎是每隔一小时就是一道命令,当王淑敏收到延安传来的这些电讯后,大家是多么欢快地读着那豪迈的“我命令”的进军令啊!
“你们别嚷嚷了,快听啊,命令第二号,”王淑敏摇晃着刚抄录下来的电报纸,冲着大家说,“听我念,‘为配合苏联红军进入中国境内作战,并准备接受日、‘满’敌伪军投降,我命令:一、原东北军吕正操所部由山西绥远现地,向察哈尔、热河进发。二、原东北军张学诗所部由河北、察哈尔现地,向热河、辽宁进发。三、原东北军万毅所部由山东河北现地,向辽宁进发。四、现驻河北、热河、辽宁边境之李运昌部即日向辽宁吉林进发’。”
红薇激动得掉泪了,她高兴地喊了一句:“乌拉(俄文“万岁”)!我们这回可真的去收复东北失地了!淑敏,你还记得我们‘一二九’示威游行那次,不是因为喊出这个收复东北失地的口号,还挨了水龙浇、大刀砍、皮鞭抽、警棍打吗?现在是我们冀中军区的吕司令员,带着队伍向东北的热河、察哈尔进发啦!李大波跟着侦察曹刚的行踪去了,不然,他听到这命令,得多么兴奋啊!他一定会要求重新回到吕司令的队伍,去东北收复失地,迫使敌人缴械投降,想想看,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王淑敏用她女中音的凝重声音宣布了第三号命令:“喂,你们听着,这第三号命令写得非常有气魄,我念啦,你们好好听,好到外边去宣传。‘为配合外蒙古人民共和国军队进入内蒙及绥热察等地作战,并准备接受日、‘蒙’敌伪军投降,我命令:一、贺龙所部由绥远现地向北行动。二、聂荣臻所部由察哈尔、热河现地向北行动。总司令,朱德。1945年8月11日9时’。”
这道命令使红薇更加振奋,她举起双手,又那么热泪飞溅地说:
“乌拉!贺老总、聂老总,我都认识,都见过。那时我和大波都留在军区工作,这时贺老总带着亚五、亚六队伍开进冀中军区,他还是一二○师的师长哩!他留着一撇小黑胡,说话最幽默;后来我和大波又转到大军区,在路西的山里看见了身穿日本大衣的聂老总,他开会欢迎我们的时候,还让警卫员炒了一锅大花生给我们解馋哩!啊,现在他们太忙了,往后可不容易见到他们啦……”那些美好的往事使她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呆了一会儿,她才冷静下来,噘着嘴,有点生气地说:“唉,生生死死,拼死拼活熬到今天了,只可惜咱们还没逮着那个狡猾的曹刚,让人心里不踏实。”
王淑敏停下油印机说:“是呀,大城市敌人的兵力太大了,我们的小组又不能公开活动。我想,既然曹刚行踪不定,咱是不是改一改策略,从旁捉拿他更有把握呢?”
红薇忙问:“对呀,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说,咱不死守着曹刚的机关了,我回家去找汪家桐,把曹刚的家庭住址打听出来,夜里还是到家里掏窝儿,保准拿住他!”王淑敏高兴地拍着大腿。
红薇思索了一会儿说:“对,那次我到德成公寓去找李大波,你后娘就在后边盯了我的梢,后来她就跑到曹刚家去送信,我只知道就在阜成门大街一带,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可是,他们是表兄妹,你能保证让她说出那地址吗?”
“怎么不能,你看着就是,我一定让她从狗嘴里吐出象牙来!走,咱俩去执行。”
“要不要等他们回来跟他们商量商量再干去呢?”
“不用等,我最了解那个大洋马!”王淑敏边说边把一只三号小撸子掖在腰带上,“红薇,你也把枪带上,她要是不好好向咱老实交待,就给她一枪,早就恨透她啦,我真为我父亲难过,娶了这么个特务老婆。”
她俩骑上自行车,拐出宫门口,就沿着阜成门大街奔驰着,忽然从她们对面飞快地开来一辆日本的日野吉普车,那汽车迎上自行车,自行车躲不及,在马路上打了横,汽车劫住自行车戛然而止,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中年人,头戴一顶巴拿马斗子帽,戴一副墨镜,提一根手杖,走下车来,对车里的一个又胖又蠢的人说:“喂,我说慕容,你快下车来看看这位妇道人家,长得简直就跟我审问的那个方红薇一模一样,喂,你说怪不怪啊,天底下还有长得这么相象的人,真他妈邪门啦!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红薇这时一下子认出来,这个化过装的人正是眼下他们手枪班寻找了好几天的仇人曹刚,她望着他,内心一团火似的装满仇恨,真想给他一枪,了却这个坏蛋的性命,可是理智告诉她,周围全是严阵以待的敌人,如果那样蛮干,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咽了几口唾沫,只有隐忍。对他那颐指气使的蛮横问话,为了不泄露底细,她不答话,王淑敏这时机智地代她回答:
“她是哑巴,又是聋子,她听不见你问的话,你问她干什么呀?她叫王桂荣。”
曹刚又仔细地上下端详了红薇一遍,摇着头说:
“慕容啊,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啊,如果我当年审问的那个女共党,不是我自己亲眼验明正身,证明是完全死了的,哈,今天碰上她,我一定以为又碰见了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把她抓走。”说完这番话,他大大咧咧地把这当做一段笑话,说完便笑哈哈地走上车去,“嘭”地一声关了车门,吉普车呜地一声,朝白塔寺方向奔去。
红薇和王淑敏真的受了一场虚惊。红薇又气又恨,简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骑上车飞快地离开阜成门大街,拐上西四牌楼南大街,朝灵境胡同驶去。红薇这时才恢复了平静,她骂着说:
“真缺德,寻了他这好几天,连个影儿也没见着,谁能想到他倒碰上了咱们,可惜这地方不能开枪,不然给他一个黑枣吃多好,真可惜这好机会错过了!”
灵境胡同王达智医生的小院,依然锁住一片幽静。门旁钉着的那块“医学博士”的看病行医的木牌,已经被风雨剥蚀。王淑敏推推门,已经上了锁,便按了几下门铃,是吴妈来给开门。
两扇门“咿呀”一声开后,王淑敏立刻按住吴妈的手,不让她拧亮门洞的灯。
“我的妈哟!你们是谁?”
“吴妈,我是淑敏,从根据地回来啦,这是红薇。我爸在家吗?”
吴妈见是大小姐回来了,又听了她是从八路军那边回来,立刻十分警惕地把她俩拉到门洞她住的那间门房小屋里。她把声音放得更低,未曾说话先哭了,压抑着说:
“你走后这些年,家里变化可大了,听说是曹刚舅爷给奏了一本,去年老爷便让日本宪兵队给抓走了,传说着押在习艺所干苦力活呐。”
王淑敏一听吴妈的话,肺都要气炸,想到父亲还押在日本监狱,难过得掉了眼泪。红薇听了这不幸的消息,想到王达智医生那么善良,和蔼可亲,心里也由不得一阵阵难过。红薇问着:
“她后娘呢?”
“在上房,正搽胭脂抹粉地打扮着,等着那姓曹的小子哩!太太为人不正经,早就跟她表哥明铺暗盖着,这奸夫淫妇合伙儿把老爷送进监狱,就没他们碍眼的了,随便来去,这儿等于是他的一处外家啦。唉,可怜老爷呐,想起来心疼得慌啊!”说着,吴妈低声地抽噎起来,她拉起王淑敏的手说:“大小姐,你能想个什么法儿,托托人,把老爷救出来不?”
红薇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来了主意,她向吴妈打听清楚曹刚每隔多长时间来一趟,多在什么钟点来等等,然后便安抚着她说:
“吴妈妈,您真是个耿直的好人,多亏您告诉我们这些情况,您为伯父打抱不平,这完全是仗义直言,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搭救他。”
王淑敏拉着吴妈的手嘱告着说:
“吴妈,我们对您说实话,这个曹刚是个日本特务,他把红薇和她丈夫都抓到监狱,收拾得死去活来……”
红薇接上王淑敏的话茬儿说:
“这个曹刚不光害了我一家,也害了淑敏一家人。除了这,他还残害了不少中国老百姓,所以,他是我们大伙儿的仇人,我们想逮住他,希望您暗中跟我们合作,千万别对汪家桐说,也别走漏一点风声……”
听了这话,吴妈说:“只要能救出咱老爷,别让他再在监狱受苦受罪,让我怎么配合都行。”
红薇和王淑敏一听吴妈答应下来,便高兴地直亲老吴妈的脸颊。她俩商议了一下,觉得在这儿掏曹刚的窝儿更简便,更保险,她们正要商议进一步的办法时,上房的屋门开了,电灯拧亮后,可以看见走廊上站着梳洗打扮后的汪家桐,她的身材依然那么丰满婀娜,妖冶过人。她把自己仔细修饰过,描了细眉,上过眼影,她站在廊庑的灯下,摇摆着她那狮子鬣毛似的披肩长发,故意做出娇声娇气地问着:
“吴妈,是谁叫门啊?”
王淑敏摆摆手,教给吴妈说:“你说是来散传单的。”她边说,边从红薇提的那书包里拿出一张传单,“去给她送去,看她怎么说。唉,我一看见她在家里这样享福,把我爸爸送进宪兵队受罪,我就恨不得杀了她才解我心头之恨。”
她们躲在门房里,吴妈走到上房把红薇她们油印的《快讯》递给汪家桐,她看见那传单上写着:
八路军城市宣传队《快讯》报:
B中共晋察冀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聂荣臻、副司令员肖克等,奉朱德总司令命令,向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官下村定发出通牒,限其四十八小时内按《波茨坦公告》所规定之无条件投降条款,令日军交出全部武器、物资,依照所指定的地点分别集中,听候处置。
B苏蒙联军进入察北地区,在察北抗日游击队的配合下,解放了多伦、商都、察哈尔盟、张北等城镇。
B中共冀热辽区党委书记兼军区司令员李运昌、行署副主任朱其文等,率领四个军分区司令员、八个主力团和朝鲜义勇队共万余人及四个地委书记和二千五百多名地方干部,分三路跨过长城,向东北挺进。
*冀中军区遵照朱总司令反攻命令,在杨成武司令员亲自率领下,向各大城市及铁路沿线分路进发。
北平八路军宣传队
汪家桐看完这张宣传《快讯》,吓得脸色苍白,问着吴妈:
“这传单是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是两个女学生。”
“哎呀,她们好大的胆呀!日本人还没打败,她们这群穷八路就敢这么折腾起来啦!她们没再问别的吗?”
“没有。”
“那好,吴妈,这些天市面上要乱,咱的门户上得多加小心,除了我表哥家驹来,谁叫门也不给他开。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太太。”
红薇、王淑敏两个人就着吴妈去上房回话的工夫,立刻商议出一个主意,她们回去向杨承烈汇报,打算让手枪班在这里蹲坑,一定会堵住前来打野食吃、给汪家桐野合的曹刚。吴妈从上房回来,她俩便把自己的主意向吴妈叙述一遍,吴妈说:“中!这一回我也豁出老命去干啦!”
因为有了这意外的结果,她俩便决定不再到上房去亲自见那汪家桐打听曹刚家的住址。天已经不早,她们各赏给吴妈三块零用钱便赶紧回宫门口,怕男人们回到家里见不到她们惦记着,因为要办的那件大事有了急转直下、大有成效的措施,她们连跑带颠儿地忙往家跑,恨不得把今天的成果赶紧让他们知道知道。
可是她俩回到宫门口,家里只有杨承烈一个人,正在火炉前忙着给大家蒸玉茭面的窝头,熬虾皮白菜汤。
红薇一看天这么晚了,李大波还没回来,便有点着急地说:
“老杨,今天上午我和淑敏外出,刚走到阜成门白塔寺附近,就有一辆汽车开到我们眼前突然停下,啊,真想不到曹刚从车里下来了!”
杨承烈急忙插话:“他认出你来了?!”
红薇把今天发生的那件相遇的紧张情况,学说了一遍,才惦记地叨念着:“哎呀,像这样的巧事,可别让大波也碰上呀!
……”
杨承烈听了这段奇闻,也有点震惊,不过他安慰着红薇说:
“你别嘀咕了,他是去找他表弟艾洪水去了。”
“找他干什么呀?”
“狐狸跟獾通气,艾洪水一定知道曹刚的行踪,所以找他去啦!”
“哎呀,阿弥陀佛,大波你可快回来吧,逮曹刚我们有了新办法啦!”红薇有点高兴地说,王淑敏接着详细叙述了她俩去灵境胡同寻访汪家桐的经过。直到说完这件高兴的事,王淑敏忽然冲着杨承烈喊起来:“哎哟,老天爷,你捏的窝头眼儿那么小,蒸得熟吗?老杨,你做饭一窍不通,我和红薇倒成了你们的火头军了!”
她俩赶紧洗手帮着捏窝头,杨承烈高兴地说:“哎呀,谢谢你们,这回可把我这围着火炉转的妇男解放了。”
李大波带着手枪班几名化过装的战士,来到宣武门狗尾巴胡同的一处家庭小公寓,一进门正被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店主迎上,问着他们找谁,李大波回答说是找艾洪水的,那女店主便疑讶着说:“嘿呀,太不巧啦,他上午已经结了帐,走啦!”
“他没说上哪儿去吗?”
“没说。”
李大波的心,像坠了铅块一样沉下来,他知道放跑的是一条大鱼。艾洪水在中华通讯社工作,早从电讯中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他这个中共叛徒,在当了汉奸后,干了不少不利于中共的事,又没钻进国民党“军统”“中统”的大门,想到中共今后会在内战的较量上占上风,他觉着他必须躲开他的第一号仇人李大波,于是他向南方潜逃了。
李大波在追踪曹刚的同时,也搜寻了几天艾洪水的行踪,他知道他的表弟像一条泥鳅鱼似的钻进河泥里逃循了。李大波只好暂时放弃对他的追寻,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追踪曹刚的身上,因为不把曹刚消灭,就不能执行李大波他们长期隐蔽的任务。他们只好悄悄地离开小公寓,隐没在灯光昏黄的大街人流中。……
二
曹刚现在比以前更加忙碌,白天他留在下村定的办公室,帮着这位华北派遣军总司令收接东京的电报和电话,有时还要到大使馆武官处去看望今井武夫,跟他聊聊天,下下棋,解解闷儿,对他说点安慰的话。夜晚,他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自从他以“通八路”的罪名把王达智医生送进日本宪兵队,他就毫无顾忌地每隔两三天就到灵境胡同和汪家桐通奸。这儿俨然变成了他的一个外家。一进入8月,他因贪恋着夜里要收听重庆的广播,所以到灵境胡同的次数也少多了。
11日夜里,他收听到蒋介石在中央电台向全国发表的广播演说。声音时大时小,不断有日本当局的电波干扰,使他没太听清。他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才听见蒋介石用他那一口浙江的蓝青官话,要求“全世界的基督徒要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更多的是让受了八年屠杀的人民“不念旧恶”和“与人为善”,演说词全文没有一句对日本战犯有所谴责。这种温和的口吻,使从娘胎就同情、追随、真心热爱日本的曹刚心里充满喜悦,因为他可以用这话去安慰今井武夫和他的日本朋友。告诉他们:“蒋校长在今后是会优厚在华的日本军人和一般日本人的,有一个时期,为了剿共,还会要求日本军人不但不能放下武器,而且还要拿起武器冲锋,维持大城市的治安,等待国民党军的接收。”
在这则新闻后,他又听到蒋介石用尖细刺耳又发颤抖的声音发布的一道命令,他赶紧找一个铅笔头记下了那命令中的要旨:(1)令中共的一切部队、武装“原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②令蒋军嫡系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③令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趁机赎罪”。
这则消息使他备受鼓舞,他乐得手舞足蹈,立刻就奔到他丈人汤玉麟家去。汤玉麟的杂牌军早被苏蒙联军打得丢盔卸甲,望风而逃,好容易还有他两个儿子那两只虎、几名保镖,总算逃出战场,回到北平家里躲着。他把丈人、两位郎舅叫到一起,吹嘘着说:
“甭怕,日本完了,咱也倒不了台,你们回到坝上,把旧部召集起来,一律换上国军制服,咱摇身一变,不费吹灰之力,就是接收大员了,我已经雇木匠打好了一个大木牌,上写‘中华民国特派北平先遣军司令部前进指挥所’,我赶做了一身军服,制作了少将军阶,官衔是前进指挥所主任,嘿,岳父,老蒋这回远在天边,干着急,麻爪儿啦,咱还不趁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发一批胜利财,那才是大傻瓜!大虎,你明天就开始行动,把有钱人的家庭地址都调查清楚,凡是当过汉奸的,其财产都以‘逆产’罪名没收;那些有钱的买卖家,便可以‘资敌’名义吓唬他们拿钱。再等一两天,只要日本一公开宣布投降,咱趁着这乱劲儿,就把一辈子花用的钱财都搂足啦!你们的任务是赶紧召集旧部人马,咱们拉出一支队伍,装备上武器就什么也不怕了。哈,哈,哈,那北平的天下,就是咱的啦!”
汤家三只虎原本是一介武夫,土匪出身,听了曹刚这顿胡吹海说,真的壮足了胆气,准备第二天就招兵买马,拉起队伍行动起来。
这几天曹刚的确是处在又忙碌又兴奋的状态中,以致于实在顾不上去幽会那么使他肉感销魂的汪家桐了。
8月15日的早晨,红薇和王淑敏一早上街去偷着散发《快讯》,昨晚她们一方面在等着曹刚的动静,一边在刻蜡版。她们今天刻的这张《快讯》有两则新闻,一则是刚收到的延安急电,广播的是朱德总司令命令侵华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投降,并令其分派代表至指定地点接受八路军命令;令华北日军司令官下村定派代表到八路军阜平地区,接受聂荣臻的命令。第二则是8月13日朱德、彭德怀总副司令通电,坚决拒绝蒋介石8月11日的错误命令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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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于8月16日又通电蒋介石,要求其收回错误命令,制止内战。
她们提着花格布的书包,装做上学的样子,串着一条条小胡同,把传单从门缝里塞进院里去。大约9点钟的光景,她们刚拐上西单北大街,就听见街上正用大扩音喇叭,播放着日本裕仁天皇的《停战诏书》。
裕仁的声音那么苍老,经常被咳嗽和颤抖打断。走在街上的日本人,一听到天皇的声音,那么恭敬地立正,低头,边听边哭。这苍老哀戚的声音在一阵日本国歌《君之代》的乐声停止后,就改变成播音员用华语的广播。
红薇和王淑敏躲到铺子门脸里面,支着耳轮听完了那诏书文诌诌的全文: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盖谋求帝国臣民之康宁,同享万邦共荣之乐,斯乃皇祖皇宗之遗范,亦为朕所拳拳服膺者。前者,帝国所以向美英两国宣战,实亦为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而出此,至如排斥他国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以阅四载。虽陆海将兵勇敢善战,百官有司励精图治,一亿众庶之奉公,各尽所能,而战局并未好转,世界大势亦不利于我。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惨害所及,真未可逆料。如仍继续交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之赤子,陈谢于皇祖皇宗之神灵。此朕所以饬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者也。
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念及帝国臣民之死于战阵、殉于职守、毙于非命者及其遗属,则五脏为之俱裂;至于负战伤、蒙战祸、损失家业者之生计,亦朕所深为轸念者也。今后帝国所受之苦难固非寻常,朕亦深知尔等臣民之衷情,然时运之所趋,朕欲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以为万世开太平。
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信倚尔等忠良臣民之赤诚,并常与尔等臣民同在。如情之所激,妄滋事端,或者同胞互相排挤,扰乱时局,因而迷误大道,失信义于世界,此朕所深戒。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誓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尔等臣民其克体朕意。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四日
各国务大臣副署
广播停止的时候,在日本人的一片恸哭声中,爆发了中国人压抑了八年之久的开怀大笑。刚才还空寂的大街,顿时从四面八方的小巷拥来了潮水般的狂欢人群。人们早就预备下的鞭炮,就像过年一样燃放起来。
街上,马路两旁,突然间摆满了卖货的小摊子,栉次鳞比,大小店铺也都下板开张,米面铺更是高喊“减价甩卖”;听说日本的军用仓库被中国人给砸开了,街上到处是卖成袋白糖和成袋白面的摊子,物价一下子降下了数倍。不一会街上就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跑出来,举起双拳,振臂高呼一声:
“打呀!打小日本儿!出出这口窝囊气,中国人,都来报仇啊!打狗日的哪!”
“唿啦”一片人,都跟着这人去追着喊打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他扔下公文包,扭头就跑,但人们嘻嘻哈哈,以追逐为乐,继续挥拳跑着,哄嚷着:“打呀!可痛快痛快了!打,打!打万恶的小日本!”
大街上,人们像大海一样咆哮了,沸腾了!
红薇和王淑敏杂在人群中,不敢贪图看只有遭受日本长期蹂躏的人民才能理解的这场扬眉吐气的追打,她们挤过成堆的人群,好容易冲进了小胡同,又接着去散发传单了。
15日的下午,曹刚穿一身草绿色少将军级的国军制服,昂首挺胸,就在西单旧刑部街教育总署①的门前,挂出了“中华民国先遣军北平前进指挥所”的木牌,开张伊始还放了廿一响“二踢脚”炮竹,以示庆贺。不了解内情的人,还真以为是重庆派来大员,聚来许多人看热闹,有的人还真的怀着热情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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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刑部街,过去在今天民族文化宫附近,和石驸马大街并列,今都已拆掉,扩展为那条民族宫大街。伪教育总署当年即在旧刑部街上。
曹刚兴高采烈,这样摇身一变,居然还被许多大小汉奸视若正果,纷纷拜门投靠,争着请他在北平最大的饭庄宴乐,抢着给他送礼,一时间他的家宅真是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忙得他席不暇暖,马不停蹄。
就在8月15日的晚上,他敲诈大栅栏一处皮货庄的掌柜,硬要人家请他在前口外丰泽园大饭庄吃饭不可。他坐了一辆所谓“军部”的汽车,带着那一帮“前进指挥所”的军官一齐来赴宴。
在酒席宴前,他大吹一顿自己如何是蒋校长的心腹,并说蒋已和美国签定军事协定,美国帮助蒋打这场内战,把八路军、新四军和琼崖纵队打垮。他喝了不少酒,已有半醉,信口雌黄,胡说一顿,倒把那买卖人吓得直吸凉气。
饭后,他醉的腿脚已有些不稳,他对同伙们说:
“咱爷们干得这一气儿不赖歹啦,你们先走一步,今晚上我想乐和乐和,找我相好的表妹亲热亲热去。”
他很快到了灵境胡同,按响门铃,吴妈开了大门,见来人是曹刚,便笑着殷勤接待,曹刚下了车,对司机说:
“今天和往常不同,太忙,你得在这儿等我个把钟头咱就回家,你就在车里歇一会儿吧。”说着,他就打着响手,吹着口哨,走向院里,直奔上房。
在吴妈门房里一直等了两天的王淑敏和方红薇,一看见曹刚进了汪家桐的家门,她俩就赶紧骑上自行车直奔宫门口。
啪啪啪!一阵拍门声,惊动着整个小院。人们都坐在院里等着消息,随时行动。门开后,她俩跑进院里,连呼带喘地说:
“行啦,狐狸进窝了!咱们快出动吧,他这时正跟情妇幽会呢。”
听这么一说,李大波和手枪班的人全来了精神,立刻扎上“腰里硬”,挎上手枪,准备出发。这两天为了行动快速,李大波通过治安军军需处的地下关系,搞了一辆吉普车,他们全钻进车去,连红薇和王淑敏也挤进车里,她俩绝不肯丢掉这难得的复仇机会,宫门口只留下杨承烈一人看门。吉普车以八十迈高速一路鸣笛,风驰电掣般从阜成门大街奔向西四南大街的灵境胡同。
汽车开到门前停下,王淑敏赶紧跳下车去,正看见吴妈在门前望风。
“来,快跟我来,”吴妈轻声说着,在头前带路。
上房屋里,从白色的纱帘中,透出淡粉色的灯光,筛着满室的温馨。汪家桐已有几日不见曹刚,见他进屋,身穿国军将军制服,佩着绶带肩章,腰挎手枪和中正佩剑,一派英武的模样,立刻撒娇地投进他的怀抱,她已认真地打扮过,浓妆艳抹,香气袭人,用那嗲声嗲调哼哼唧唧地说:
“表哥,人家溜溜地等你好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我正想你是不是又有了新欢,把我这老交情像伤风的鼻涕——给甩啦?……”
“别瞎说啦,你可真会冤枉人,不为别的,就为日本投降’咱一换招牌,我的时候,太忙了,嘿呀,宝贝心肝,快别说这些了,快来吧,这些天我实在是憋坏啦……”
他俩一块儿脱衣服,曹刚很快地把他的军服脱掉,挂到门后的衣架上,然后一丝不挂地来到床前,颠狂地搂抱起光溜溜十分肉感的汪家桐……
红薇、王淑敏和手枪班的战士蹿到院中,用力踹开了屋门,高喊着:“别动!”然后冲到屋里,用手枪逼近曹刚。
电灯拧亮了。照见了两个一丝不挂、正在寻欢作乐的狗男女。曹刚吓得浑身瘫软,躺倒床上。他已经从酒醉和淫乐中惊醒了,见来人是普通市民装束,他以为是绑票的,便硬撑着问道:
“你们,你们是哪个团伙的歹徒,敢私入民宅,对我重庆大员……”
那为首的侦察员说:“我们是八路军!由于你认贼作父,长期以我共产党八路军为敌,残害我干部、战士,根据你的罪恶,我代表司令部对你进行处决!让他们穿上裤衩!”
两个奸夫淫妇赶紧穿上短裤。这时李大波、红薇和王淑敏跳到手枪班的前面来,质问着曹刚和汪家桐:
“还认识我们吗?”
汪家桐大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当了八路的王淑敏吗?她,她一定找我来算账的……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了,她浑身哆嗦着,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上,“淑,淑敏,我有罪,我有罪,你们……你们饶了我吧!……”
一见李大波和方红薇,曹刚的心头“轰”了一下。方红薇果然没死?这个害不死的女八路,怎么竟然没死了?唉!难道这是天意?冤家路窄,落到了他们手里,就别想再活了……想到这里,曹刚反而镇定了。他冷笑了一声,“好!李大波和方红薇,你们胜利了,怪我当初没有亲手……”
方红薇猛地掴了曹刚一个耳光:“你这个民族败类,你这个狗汉奸,那年在通州就该毙了你……你干尽了坏事,你恶贯满盈,今天是你的末日……”
手枪班战士动作熟练,立刻将他们的臭袜堵进二人的嘴里,像捆猪一样把四肢捆绑起来,然后把曹刚扔在车里,汽车开离了灵境胡同。屋里只剩下汪家桐吓的昏晕过去,独自躺在当屋地上。
“陶然亭!”李大波给司机庄严地下着命令。
四十年代的陶然亭,是一片很大的乱坟岗子,十分荒凉,衰草枯萎,长到没膝,平时很少游人,在许多断碑残碣中,有一座较高的黑色大理石的坟墓,那就是脍炙人口的赛金花①墓。月光下,黑色的大理石熠熠闪着亮光。汽车沿着坟场中的土路开到赛金花墓旁边,由手枪班的战士把浑身哆嗦的曹刚拽下车来,让他面北跪下,然后,砰砰开了两枪,曹刚应声倒地,头骨碎裂,脑浆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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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末民初时北京的名妓,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曾予八国联军总司令姘居,因而得名。
②棺材鸟,因其喜在棺木上寻食,故粗称“棺材鸟”,河北一带又俗称其为伯劳鸟。
李大波、方红薇、王淑敏走到死尸跟前,踢了一脚,轻轻呼出一口舒展的气来。
陶然亭在模糊的月光中静默地伫立着,微风吹动着劲草和狗尾草沙沙作响,野草中传出来唧唧的蟋蟀鸣声,还有一声声棺材鸟②的叫声。整座坟地此时没有一个人影。北京城里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在这胜利的夏夜中,会有几个受尽折磨残害的热血男女青年战士在为民除害……
就在那天夜里,手枪班在执行完曹刚的死刑后,他们一鼓作气地窜进西直门外的习艺所,掐住看守所的警察,将押在那里的王达智医生救了出来,为了防备敌人搜查,当夜他就跟着手枪班战士回到了根据地。不久,当他的身体和精神稍有恢复之后,他就成了一名八路军的军医。
消灭了他们的仇人,李大波和杨承烈两对夫妇便安心地留在北平又做起了党的地下工作,继续收集敌人和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不少国民党先遣机关的活动情况,到8月23日,蒋介石的爪牙竟然在街头贴出了这样的布告,令日伪军“负责维持治安”,并公然下令对八路军进攻“作有效之防御”。有人便哄嚷着:“看吧,国共要开仗啦!”
街上依然像赶庙会那么热闹,边道上到处叫卖着日本人的成堆衣物,为了逃避有些中国人的侵扰,日本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剃了光头,换上了中国衣服。有的日本姑娘,为了活着和一日三餐,索性就嫁给了中国的苦力,以求保护和存身。总之,街上是一片乱乱哄哄。日本侨民现在正经历着几年前中国人经历的那种相同的心态。
9月8日夜晚7时刚过,今井武夫就在他的家宅内接到冈村宁次的电话,让他连夜乘军用飞机,赶往南京,去陪伴冈村出席投降仪式。这道命令,差点让今井剖腹自杀,想到八年前,他乘着“大日本”的军车,在卢沟桥上横冲直撞,真是八面威风,想不到八年后成了兵败山倒的阶下之囚,大势已去,心里真有寻死的意思,但是军令不可违抗,9月9日那天上午他还是乘机赶往南京了。午后红薇从街上买来一份新出版的《中国日报》,那上面头版头条以快讯的形式刊登了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接受日本支那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参加了投降和在投降书上签字的仪式和大幅照片。李大波、杨承烈、红薇和王淑敏四个人在吃晚饭的时候,边吃边议论。
红薇说:“想当初,冈村宁次是何等猖狂,派五万日军扫荡冀中,他坐在飞机上观察日军的炮火怎样杀中国人,他大概从来就没想到还有当败将的今天!”李大波接着红薇的话茬儿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对,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王淑敏今晚作饭。她没法参加论战,她一手卡腰,一手拿着铁勺敲着锅边吆喝着:
“嘿,冬瓜汤熬熟啦!快来喂脑袋吧!真饿得前心贴后心啦!”
小饭桌就放在小院的当央,他们围着小桌坐下来。这是他们进城后第一次吃大米干饭,是中国人抢了日军仓库的大米在街上出卖的。
这一晚他们四个人在院里坐了很久,现在正处在中伏,天气闷热,低矮的小屋好像蒸笼,院里点起一堆艾蒿在熏着蚊子。
下弦月升起来,小院流动着银白的月光,有了一丝凉风,他们四个人围着小桌坐着又计划着明天的工作和怎样在北平寻找一个公开职务做为掩护和谋生的手段,以支持他们今后的地下工作。杨承烈最后苦笑着说了一句:“咱们这些人还得像八年前那样:自费革命吧!”
深夜以后,他们两夫妇进了各自的小屋去安歇。红薇躺在李大波的身边,闷热和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抚摸着李大波的胸脯,轻声地说:
“万顺哥,我心里真想念我们的女儿小爱华啊,也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了,大概她已经学着会叫爸爸妈妈了吧,她还没见过我们,我很想去见一见理查德,请他让我们看一看小爱华。”
李大波听了红薇这话,异常镇静地思索起来,他知道要让一位母亲消除对孩子的思念,在感情上那既是太残酷也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婉转地劝她。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
“红薇,亲爱的,人是富有感情的,我又何尝不想念咱的孩子呢?我也恨不得看看她,抱抱她,让她喊我一声爸爸,但是现在重任在身,这是办不到的,这样做的危险很大。纵观未来的国际国内形势变化,美国为了扼制苏联,一定会帮助蒋介石打这场内战,世界各国还没有一位将领在强敌压境时不去指挥作战而躲在重庆山城八年直到战争胜利。以致他不能不启用敌人向我们发起还击,所以,未来的战争将是美国加蒋军和我军展开争夺被我军包围的各大城市的战役,如果时局是这样的发展,理查德的政治态度究竟怎样,还值得我们考虑,总之,亲爱的,我们还要忍耐一个时期,在我们的一生中,还有一次鏖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
“亲爱的,没有什么‘可是’,你要知道,迎接和催生一个新时代,是要阵疼的。……我们的小爱华因为有王妈妈照看着,你尽可以放心……”
红薇只好噘着嘴不吭声了。
窗外不时传来庆祝胜利的炮竹声和五彩缤纷的烟火的光焰,闪过天空,外面,正是沉沉的黑夜……
1984年1月初稿
1994年3月第二次修改
1994年7月21日完稿于天津酷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