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北京姑娘在纽约

除完了草,关掉除草机,查理又钻进了他那辆开了已近十万英里、但保养得如同新车一样的福特车身底下。

烤肉炉里的肉香已经飘了出来,铁花用一把钢钗不停地翻着牛排。

“查理,你侠修好了吗?”她大声问着查理。

“你再等一会儿,你把烤好的肉先拿出来,然后调成小火,再放新肉。”查理一边躺在车底下修着车,一边教她如何烤肉。

等查理修完车从车底下爬出来时,脸上沾满了黑油泥,逗得铁花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我要先洗个澡。”查理说着往屋里定。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大丑和妞子,叫他俩过来,肉太多了,吃不完。”

“不好,今天谁都不请,就是你我的世界,这样才罗曼蒂克。”查理说完就进了屋。

铁花对查理的直率早就领教了,他的喜怒哀乐都会明明白自地挂在脸上,要使他改变看法很难。不掰开了揉碎了地讲清楚,他会一直坚持到底的。

其实,铁花很想叫大丑、妞子一块来热闹,但是,像这种小事,她就不愿多费口舌了。她知道,查理这样做,不全出于自私或怕费钱,他是希望两个人能单独过周末,希望找一点儿浪漫情调。

不过,查理身上的犹太人血统,有时也叫铁花皱起眉头。

下馆子吃完饭,小费是绝对地按15%给,多一毛一分,也要找回放进自己的口袋。更有甚者,哪怕吃剩下的一点炒饭,也要打包带回家。

查理的过于节省,也不光是来自犹太人血统。作为一般大学的教职员,养一幢房子,养一辆汽车,就注定他非这样过日子不可。

他今年42岁,为了他这幢房子,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不光是钱,主要是时间。周末的剩余时间,几乎统统用在整理房子上了。大到翻修换铝皮,小到锅炉换水管,都是他利用休息时间自己动手做的。所以他在离婚财产的分配上,时至今日仍与他太太厅斤计较,争执不休。

那个已同他分居的太太、金发碧眼的爱尔兰后裔,也在某大学教书。有一次还碰见了铁花,她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热情,非常礼貌地对待铁花。使她不解的是,这样一对有着高度教养的美国夫妻在离婚的财产分割、金钱分配上,却寸土不让地打着持久战。

他俩吃完了烤牛排,紧接着又去商店买了白色油漆。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刷起了房子。查理搬着梯子负责高处,铁花蹲在地上负责低处。经过两三遍的漆刷,这幢美国标准的小木屋焕然一新,亮亮地矗立在一片绿色草坪之中。

“Great!”(太棒了!)查理站在房前,欣赏着他们的成果。

铁花站在他身边,想着美国人大谈热爱生活和享受生活,可把

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如何创造享受的过程中,又何苦来呢?也许,他们认为创造的过程就是享受吧。

查理为了使周末的生活过得更充实,又开车带着铁花去看了一场电影,片名叫“Scarface”(伤脸)。内容描写的是一些人为了金钱、为了毒品,彼此相互残杀的故事。血琳琳的场面,残忍的镜头画面,使铁花一直紧紧地拉住查理的胳膊,有时吓得不敢睁眼去看。

查理却看得津津有味,随着剧情发展,还发出各种不同的感叹声。

回到家里已近12点,他的女儿戴安还没回来,查理并没因此而感到着急。

“这么晚了,会不会出事?”反而是铁花显得有些不安。

“不会的,周末的年轻人怎么会这么早就回家呢?”

“会睡在外吗?”

“会的,经常是这样。”

“你不担心?”

“担心也是没用的,过了这个年龄就会好的。难道你在17岁时,周末会乖乖地呆在家里?”

铁花没有立即回答,心里在说,我是没呆在家里,在那时,我正在内蒙兵团的土屋里。

查理拉着她的手上了楼,走进了他的卧室……

现在,她和查理的肌肤又在一起了。可是铁花总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无形的隔阂。

这道障碍到底是什么呢?等查理睡熟后,她一个人睁着眼睛想。

是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是文化背景的巨大不同,还是由于语言上的障碍,不能充分表达出彼此细微的感觉?是肤色?是民族?也许这些都有。这些看不见又看得见,摸不到又摸得着的东西,统统加在一起,构成了她与他无法彻底沟通的感觉,一种模模糊糊,没着没落的感觉。

黑暗中,她眨了眨眼,不敢再往下想了。

查理和他太大的离婚案子一拖就是一年零四个月。要不是铁花再三劝说查理作些让步,还指不定拖到猴年马月呢。

最后经法院判决,房产双方各得50%,如卖掉的话每人分得一半的钱。

女儿戴安双方还需供养一年,直至孩子年满18岁。

查理因为在这幢房子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不肯搬出,只好就按法院裁决的每月交纳前妻550元的房租费。

汽车由于每人各有一辆,也就没什么好争执的了,可所有的家具折算成现金,查理不得不掏腰包。他拿不出那么多现金,于是又经律师、会计师磋商、核算,决定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偿还。

还有零七碎八的小账,铁花也摘不清。反正她觉得,美国人爱打官司,爱扣细账,那些先进的计算器,全用在这些方面

通过这场美国式的离婚案,铁花深深感到查理对她真心诚意,为了争得他俩共同生活的条件,也算是费尽了心机。

在这一年零四个月的持久战中,铁花几乎是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虽然她不可能介入他们的离婚案,可她总是踏不下心来做任何事情。去打工挣钱吧,还没有工卡。她盼着和查理正式结了婚,有了工卡后于工作有个挑选,何必在这时出去,受那份冤枉气呢?去上学吧,她的F—l签证早就过时了,她四年没回学校全天读书,校方早就通知她,取消了她的学生签证。如重新申请,不仅需要一大堆证明、担保之类的文件,而且能不能办成还是个问题。因为她的F—l签证,在移民局已有了不良的记录。

她的唯一出路就是等,干等,等着查理尽快地和她完成婚姻。到那时,她想的这些叫人头疼的事,就会迎刃而解,一切都可以重新打鼓另开张。

可这一年多里,她也没闲着。她成了姐子和大丑的保姆,成了查理周末的伙伴。光搬子的婚事,与伊小波的关系就够她整天操心,费尽心机了。加上大丑完成学业的最后冲刺,回国前的准备,都由她一一安排。

不过,最难办的事还是妞子和伊小波的关系,他俩时好时坏,今天散,明天合,好一段,散一段。到底什么原因,她也搞不大清楚。伊小波嘴紧得几乎只宇不提,很难打听到他真正的想法。妞子倒是经常向她谈自己的看法,可是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句话:“他是个好人,可我们性格合不来,让我为他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结婚。”

“别太固执了,妞子,性格也是可以改变的,两个人相互迁就一些,慢慢培养起共同的爱好不就行了吗?”她对纽子这么说过。可是说完后,连她自己也觉得说服不了人.改变性格谁能做到?妞子能像伊小波一样,整天抠数字?伊小波能像掘子一样,整天谈流行的热门音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她还是认为她俩是可以求大同存小异的。看看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几对是真正的性格统一、爱好一致的呢?就拿自己说吧,畅易文,吉米,查理,哪一个称得上性格合得来呢?”

“妞子,你别太美国比了,来不来就说性格不统一,说散就散。别那么讲究行不行?”

“不,姐,这样两个人都会痛苦—一辈子的。”

“小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多的痛苦?生活,婚姻,你想它痛苦就是痛苦,你想它幸福就是幸福。姐子,依姐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年龄又合适,又都是咱北京人,应该说共同的地方挺多的,不然去找个老美或港台来的华人就幸福啦?姐是没办法,我要有身份,还非咱北京人不嫁呢!”

“姐,别提他了。你还是催查理赶快跟你结婚,拿绿卡,这比我和他结婚的事重要得多。”

“妞子,我可要给你提点意见。”

“说吧,姐。”

铁花拉着妞子的手,嘴角动了两下,话又止住了。

妞子瞧着铁花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扑哧一笑:“姐,咱俩还有什么不好讲出口的,有什么你就提。”

“我……我是想……伊小波也存在着身份问题……”

“这我能做到。我同他说过,甭管结不结婚,这法律手续我帮他完成。可那个死脑筋说不要,说这样对我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我说,我用不着你负任何责任。可他死拧着就是不肯。”

“妞子,我真不明白,既然你能下这么大决心为他付出这么多,为什么就不同意真跟他结婚?难道你真的不爱他?”

“不爱。”妞子摇着头说。

“那他也真的不爱你?”

“说不上。”

“你是不是嫌他太那个了?从来不主动…”他是不是有什么病?”铁花直言不讳。

“那倒不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是个非常健康的人。”

“他从来没跟你上过床?

“是我不让。”

“为什么?”

“姐,你别问了,反正不行,真的,就是不行,他太老实了。”

铁花看妞子的态度那么坚决,就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什最近妞子和伊小波的关系开始恶化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伊小波打来一个电话。也没见姐子出门儿。不仅不出门,而且在屋里一躺就是半天,好不容易催她起床了,又在浴室里一泡就是一两个小时,在里边磨磨蹭蹭不知干些什么。

近来,妞子经常发低烧,脸色从红润变成了青黄,铁花知道失恋后的女孩的心情,一再劝她想开些,又背着妞子打电话找伊小波。

电话中,伊小波听到妞子生病的消息,感到非常吃惊。

“她真的病了吗?她告诉我说要出远门了。”

“小波,我要跟你谈谈。”

“好,我也正想找你哪。这样吧,晚上我过来。”

“不,我来找你。”

当晚,她和伊小波谈了整整四个小时。经伊小波一说,铁花才了解到,两周前,伊小波经不住妞子的一再劝说,终于同意了妞子的意见,找律师办好了结婚手续,并向移民局递交了所有的材料。

铁花听伊小波说完,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妞子在搞什么把戏。

“小波,你没觉得妞子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她问伊小波。

“还好,女孩子嘛,总免不了爱耍个小脾气。我比她大,应该让着她一些,我实在太忙,对她照顾得也不够。有时候,我的个性也不好,常惹她生气。”伊小波低着头,红着脸说。

“不是,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你认为,她跟你结婚是自愿的吗?”

“是啊,怎么啦,那天去完移民局,我俩还一块儿吃的饭。

她非常高兴,叫我一百个放心,直到我拿到绿卡为止。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铁花嘴上否认,可心里觉着这里面有文章。

妞子瞒着铁花和大丑,悄悄和伊小波办好结婚手续并去移民局的事,铁花先是不理解,可后来她想起来那天她曾提醒妞子小波也存在着身份问题。自那以后,妞子对小波的态度就有了很大变化。

她又联想起近来妞子情绪低落,又长呆在浴室里一泡就是半天,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都快揪起来了。

她小心地战战兢兢地问小波:“小波,她……她没跟你发生过性关系吗?”

“没有,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她是个严肃的女孩,我也不是很随便的人。”

铁花听着小波这样说,她心里有了数。

“小波,妞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大丑又忙得又什么都顾不上,我得先走了。”

“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儿去看她?”小波问。

“不,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她还生我的气吗?”

“对,哦不,可能,可能吧。”她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铁花回到家里,见妞子还蒙头睡在床上。她冲进了浴室,浴室的衣架上接着几条妞子的内裤,她拿在手里查看了一下,发现内裤的挡上浸满了黄色、粉色的斑点。

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妞子也把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叫了声“姐。”

铁花答应了一声,转过脸去擦眼泪。

“姐,你怎么啦?”妞子的声音相当弱。

“没……没什么,刚才我去了小波那儿,他对我都讲了。”

说着她转过身来,坐在姐子的床边,含着眼泪,摸着姐子青黄的小脸说:“妞子,你不该瞒着姐,有什么苦衷就说出来,让姐也替你想个办法,难道你连姐也信不过?”

妞子抓起了被子,牙齿使劲地咬着被头。半晌,她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宇:

“姐,我没救了。”

“不,不,妞子,你有救,有姐在,你没事儿。”铁花实在控制不住,趴在妞子身上哭了。

“姐,医生说,这病不会彻底好,还有……传染性。”纽子说完也哭了。

“可怜的妞子,可怜的小波,我真对不起你们呀。”

妞子止住了哭,突然非常冷静地对铁花说:“姐,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更不能让小波知道,他是个无辜的人。姐,答应我,一定答应我,直到我帮他办好了身份。姐,你答应我,啊?姐,行吗?”

铁花哭着,不住地点着头。

1985年底,张力终于如愿以偿,在这几个北京来的哥们儿、姐们儿中,第一个拿到了绿卡。为了庆贺她的成功,铁花特意为她举办了一个Party(派对)。

新年的假日中,张力又冒着大雪,从纽约州政府Albany赶来。

为了迎接张力的远道而来,铁花从商店买来了一些彩灯和彩条,成串成串地装饰在客厅里。

傍晚,张力出现在门口。

大家一齐上前问寒问暖,帮她掸身上的雪,又给她送来了干净的拖鞋。铁花还请她坐上了正座。

“怎么这么热情啊!”当她坐稳了以后,问大家。

大家一个个瞪着眼睛瞧着她,谁也没说话,都等她先开口。

此时,张力的第一感觉是,大伙儿认为她的地位突然升高了,和她们拉开了距离。而实际上,大伙儿也是在由衷地佩服她,佩服她凭着自己的坚强毅力,经过苦读苦干,成功地获得了绿卡;佩服她给来自北京的学生争了气,露了脸,同时也羡慕她,从此以后,她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出人国界的自由人。

张力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白底蓝字的居留卡,往桌上一放说:“为了它,本小姐呕心沥血,当中作马,为了它,本小姐当了两年聋子,作了两年哑巴。”

大伙都知道她还有词儿,都静静地等她往下说。

张力看了看大家说:“怎么啦?都傻啦?告诉你们,多了这张卡,少了这张卡,没什么太大区别。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了它,就意昧着你从此开支加大,收入可丁可卯,税钱甭想再逃。

有了这张卡,你总得想使使它吧,最大的方便之处,就是可以随便出国。那好,机票钱,旅馆费就会用去你一年里所有的储蓄,再想存点钱,没门儿,你就等着过穷日子吧。”

大丑第一个开了腔:“你……你这话对,也……也不对,没……没它在美国就难……难发……发展。”

“你说得对,想求发展,光靠有绿卡不行。所以,我已决定马上辞工,再回学校去拿C.P.A.(一种会计执照)。”

张力转过身对铁花说:“这张卡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申请学生贷款。我要好好地利用这一点,让美国人出钱供我上学,回过头来再去赚美国人的钱。”

“这就对喽。”伊小波也插进话来:“这才符合数学的失补运算规律。”

“大丑,你今后到底打算怎么办?J—l签证拿绿卡是难,不过听说校方如出示有力证明,律师也接受这类案子。”

妞子不等大丑回答就说:“别为他操心了,人家早就有了计划。这不,铁花姐也在天天帮他准备,回国的行李都快打好了,人家博士帽一带,马上走人。”

“我没……没办……办法。”

“什么没办法,自费公派的又不是你一个,J—l签证的多得是,你就是自私,想一走了之,扔下我们不管。”妞子生气地说。

“谁……谁说……说的?”

铁花一看他俩又要开始逗嘴,就站起来说:“咱们边吃边聊,先过年。”说着她走进了厨房,一边往上端菜一边说:“妞子,急什么,等大丑戴上博士帽,还有一段时间呢。”

大家七手八脚,很快把西式的火鸡、中式的饺子、春卷摆满了一桌。为了庆祝张力的成功,大家高兴地乒乒乓乓地碰着杯子。

可能是时来运转吧。这年春天,他们的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张力拿到了绿卡,再就是妞子和伊小波的结婚手续已经办完,移民局正式发下通知,伊小波定在今夏八月中旬回国去广州领事馆面谈。他将由F—l学生签证改为P一2签证,也就是第二优先已毫无问题。

最叫人高兴的莫过于铁花和查理的婚事已敲定,定在五月底,学校春假前夕,双双步人教堂。

还有一件是预料中的事,就是大丑的博士帽已提前戴上上星期的毕业典礼,铁花和妞子也参加了。回家后,她俩争着要试试大丑那顶黑色的方块帽。

大丑瞧着她俩高兴的样子,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儿的“嘿,嘿”地傻笑着。

“大丑,我希望你能参加我的婚礼。”铁花摘下了博士帽说。

“当……当然,我当你家……家长,妞子作……作你的伴娘……”

“不急着回北京啦?”姐子调皮地问。

“多……多等几天,少……少等几天,没……没关系。”

“查理说,下星期是马丁路德金的纪念日,他要带我去尼亚加拉瀑布,回来马上就进教堂,你等得了吗,大丑?”铁花问。

“去…去吧,等……等得了。”

“姐,我能跟你—块儿去吗?”妞子急着问。

“算了,你还是乖乖跟大丑在家吧。”

“几天呢?”

“也就两三天。”

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瀑布,只从照片上看到过它的美丽,在电影上见过它的壮观,从文字中读到过它独特的历史、水速、能量等等有关资料。可是当你站在它的脚下时,以前你脑中所有见到或听到过的印象、声音都会一下子改了样。

那声音,那气势,不身临其境,是永远体会不到的;那一泻千里的水流,击打在岩石上奔腾注人湖水里的巨大声响,像是干军万马奔腾而来。

它像天河突然决口,它像地表突然断裂,仰望上去,真有天塌地陷之感。

你站在游轮的甲板上,尽管身上穿着厚厚的防水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个眼睛,可是那巨风,那溅起来的水雾,仍会把你弄成一只无法招架的落汤鸡。

游轮驾驶员,为了让游客真正领略一次灭顶之灾的滋味,故意将船开到离瀑布最近最危险的地方。

船在巨大的惊涛骇浪中歪歪斜斜地颠簸着。铺天盖她的洪流,从看不见天的地方倾泻下来,人们突然感到末日临头,一切都完啦,个个发出了尖叫。

从轰鸣的声音中,你可以辨别出里面有闪电,有巨雷,有枪炮,有呐喊,甚至还能听到酷刑之下的呻吟声。惊、怕、慌、乱,一涌而起。

你站在它的脚下,会突然觉得人类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什么婚姻、感情、绿卡、金钱,一切一切都被那巨大的洪流冲洗得无影无踪。

铁花紧缩在查理的怀里,脸紧紧地贴在他那湿漉漉的胸上。查理双臂紧紧地抱佐她,让她感到即使真的是天塌地陷,有他在身边也会是安全的。

他俩下了船,又登上了便于游客观光的高塔。他们站在了尼亚加拉瀑布的最高处,观赏着这个世界奇观。

它确实是个奇迹。

加拿大上游的水面平静得像个淑女。

铁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的干树枝、旧轮胎,随着水流缓缓向前移动。当遇到那悬崖断壁时却瞬间不见了。好久好久,她看到在惊涛翻浪的下游,有的慢慢浮上来,有的已杏无踪影。

她突然感到,这上游似乎像四平八稳的北京城,这下游就像翻江倒海的纽约;而那些杂物像从越南逃来的难民,还是像从远东漂来的移民?这比喻对吗?她拿不准。不过,她确实觉得,在20世纪80年代,从东向西不停地流哇流哇,日夜不停,源源不断。怎么引起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又为什么成为这股洪流中的一滴水?

她站在高塔上,脑子里转着这些想不通的问题。

忽然,太阳从乌云的夹缝中伸出了头。塔下浓浓的水雾上,出现了一道五额六色的彩虹。彩虹的一端就在铁花的脚下,而另一端,远远向加拿大境内伸去。

美极了,仙境般的神奇。

铁花站在彩虹上,很想沿着这条彩桥走过去,走出纽约,走出美国。可是她没敢移动一步。她知道,一旦迈出了美国,再想回来,没有绿卡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查理看了看表说:“我们该回旅馆了。”她挎着他的胳膊走进了电梯。

他们住进了高档的旅馆。走进房间,打开窗帘,正好看到瀑布的全貌。窗于是密封的,瀑布发出的巨大声响,被隔在窗外,一点也传不进来。

铁花双手勾位查理的脖子,仰着脸对他说:“查理,你知道,我们中国也有世界闻名的景观奇迹吗?”

“当然知道。长城、兵马涌。”查理马上回答。

她放下了手臂,搬着手指说:“还有故宫、景山、北海、颐和园、十三陵、天安门……多啦。光北京城内就够你看几个礼拜的。”

“铁花,结完婚,到了暑假,你就有了绿卡,我要跟你一起回中国,回北京,好好地看看,好好地玩玩。去看看你的爸爸妈妈,有可能我们再去西安,再去……”

“查理,真的吗?暑假你真的带我回去吗?”铁花兴奋地抱住了查理。

查理拥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抚摸着她,亲吻着她说:“对,很快,我知道你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三个月以后,我一定带你回去见见他们。”

铁花高兴得突然像个小孩子,坐起来拍着双手,“我终于可以回去喽,太棒了。”

“查理,我一定带你玩遍北京城,我爸妈一定会喜欢你,北京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你这个老外怎么会说北京话。”

两个人在兴奋之中情不自尽地投入了爱的高峰,信赖、爱、欲望,一时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俩返回纽约的时候,天已傍黑。这时,又掉下了雨点。

“查理,开夜车,你行吗?”铁花关切地问。

“没问题,这条路我熟悉得很。”从尼加拉瓜到纽约的路程,差不多需要八个小时。开始时查理又说又笑,车子驾驶得很平稳,可到了后半夜,他就有点驾驭不住了。

铁花不敢睡觉,因为他们正在通过一片崎岖的山路,没有路灯,只凭借着车前的灯照明。

查理不敢快开,小心地握着方向盘,路面又滑,铁花有点害怕,双眼紧盯住路中的白色斑马线。

开出了这段弯弯曲曲的山路,雨下大了,查理将窗前的雨刷打开到第二档,暴雨中驾车使查理消耗了大量体力。

等车子开到开阔的平路时,查理长叹了一口气,铁花也拿了块纸巾擦去手心中的冷汗。

前面出现了Hotel(旅馆),铁花劝他不妨休息一晚,等明早天睛再赶路。可查理不同意,因为第二天上午学校有课。

她看到查理精疲力竭的样子,就打开了收音机,想给他提提神。查理向他微微一笑说:“没问题,你睡一会吧。”并让她扣好安全带。

她扣好了安全带,就闭上了双眼。铁花没有真正地睡着,只是静静地养神,可毕竟这几天的消耗体力透支,不一会儿她真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梦。梦见她和查理回到北京;梦见老爸老妈见到这个洋女婿不知所措;梦见他们站在北海的白塔上眺望着北京城;梦见万寿山下昆明湖上的一片碧波……突然,车子一下巨震,把铁花从梦中惊醒。她睁眼一看,查理正在费力地转动着方向盘,可是车子已经滑出了斑马线,迎面扑来的是一棵大树。查理还没来得及踩刹车,“轰”的一声巨响,车头左侧直撞上树干。被撞碎的前窗玻璃不偏不倚直刺进查理的喉咙,浓浓的血浆从查理喉部直喷出来,已经破碎的前窗玻璃,刹时染成了红色。

铁花来不及叫喊,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省人事了。

大丑退了机票,决定暂不回国,他与校方研究所又签了延长一年的合约。当然,他留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想继续照顾铁花。

妞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守护在铁花身边。

查理已在出事时当即死亡。由于当时铁花正昏迷住在医院,因此连他的葬礼也没能参加。

铁花伤势不轻,右臂手腕造成严重骨折,脖子也造成扭伤,要不是查理事前叫她扣好安全带,恐怕她这条小命也就完了。

查理死后,铁花陷入了绝望,几度想死都被大丑从死神的边缘拉了回来。第一次是半夜她趁护士不在,拔掉输液的针头,是大丑清晨赶到,及时发现,才免遭一死。第二次是她偷偷地加大药剂,想一了百了,又是大丑及时发现,喊来了主治大夫。最近这次是出院以后,她回到与大丑和婉子三人同住的这套房的时候发生的。

一身的债,一身的病。在美国身体一垮,连打工的本钱都没了,她不想再拖累大丑了。

这天,姐子陪伊小波去买东西,因为下个月,小波就要回广州了。铁花等她俩出门后,就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走进浴室,先是在浴缸里放满温水,然后她趴在浴缸边上哭了一阵子。

她把左臂伸进了温水里,右手死死地掐着大丑刮胡子用的刀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仰面叫了一声“妈妈——”,把锋利的刀片向左手腕划去。

刀片刚刚碰到皮肤,“嘭”的一声,浴室的门被踢开,大丑不顾一切地冲向她,紧紧地捏住她的伤口,然后把她抱在怀里,颤抖着说:“铁花,你…。‘你……你不能啊。”

她趴在大丑的怀里,连连叫着:“大丑……大丑……”

大丑把她抱到床上,然后结结巴巴地讲了一个故事,名字叫《老人与海》,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作品。铁花认认真真地听着。

她默默地听着,直到大丑把故事讲完。大丑讲完故事,站起身,来回蹬着步子,断断续续地说:“……因……因为,我们是……是人,是人,是真正的人,就……就敢于面……面对现实,哪怕是最……最险恶,最严……严峻的死。只……只有勇敢的人,才……才能从低谷里再……再重新爬……爬出来。我是个先……先天不……不足,有严……严重缺……缺陷的人。

小……小时候我爸就不喜……喜欢我。在学……学校里我是……是被同学取……取笑的对象。文革期……期间被对……

对立面灌……灌过浆糊,喝……喝过墨……墨汁儿。文革后,拼了三四次,才考……考上了大……大学。要说死,像我这……这样的人,早……早就该死了。”

她从来没有听到大丑这样说话,她也从没听到过他介绍自己的身世。她只知道大丑心好,善良。直到今天,她才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也并不是一片平静,同样也有痛苦。只是他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罢了。

以前她太忽略他的思想了,以至从来没有跟他认真地沟通、交谈过。这次,她感到他是个坚强的人。在激烈的竞技场上,大丑虽有缺陷,但他也是个强者,是胜者。自己却是个败着。

8月中旬,伊小波回国了。几天以后,他从广州东方宾馆打来长途电话通知妞子,他顺利地转换了P一2身份。

他还告诉妞子,他准备去北京看看父母和老朋友,9月底前赶回纽约。婚礼就不必太铺张了,他打算从北哀带回一些礼物分送给较近的朋友。

妞子掉着成串的眼泪,听着伊小波打来的电话,连连点头说“OK,OK。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近来妞子的身体虚弱得很,自从伊小波回国后,就显得越来越严重。她眼圈儿发黑,面色憔悴摔还常常背着人用手搔那痒得叫她阵阵难忍的私处。

开始铁花常给姐子擦去脸上的泪水,鼓励她说:“妞子,一切都会好的。小波回来后,你们该有多幸福哇,好好地生活,疾病是个软骨头,只要你强,不怕,它一定会让步的。”

妞子微微地点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万没想到,就在得知伊小波转换好身份的第二天,妞子离家出走了。那封歪七扭八的中文信,叫大丑和铁花看得心惊肉跳。

妞子的信极为简单:

铁花姐,大丑哥,我不得不走了。是我害了你们,拖累了你们。我不能再害小波了。我喜欢他,太爱他了。今天我知道他已换好了身份,我才真正放心了。我没爸没妈,你们俩就是我的亲人,我请你们帮我一个忙,也许是最后一个忙。

我在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上已签好了字,为了小波的前途,请你们无论如何让小波也签上字,并请你俩作公证人。

我走了,别为我担心。

铁花姐,大丑哥,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吧。我真心希望你们俩好。

别了。

妞子

大丑看完一跺脚,飞快地跑下楼,发动了汽车,带着铁花大街小巷地去寻找妞子。

可是,若大的纽约城,到哪儿去找?他们只好报告警察局,立了案。虽然知道这是无济于事,但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铁花没有哭,没掉半滴眼泪。她心中充满仇恨,在仇恨里还夹杂着一种决心,决心面对现实,勇敢地排除一切障碍,奋斗下去。她要作一个人,真正的人,一个坚强的女人。

又一个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妈妈去世了,她没熬到铁花回北京就与世长辞了。爸爸的信,她只看了一遍,因为她太伤感太悲痛了。爸爸把对妈妈一生的爱统统写出来,甚至还有负疚。他检讨自己几十年作出的一件件对不起妈妈的事情。倍中说妈妈在咽气之前不停地叫着“铁花,铁花……回来呀,回来吧。”

爸爸在信的结尾,鼓励她,要她坚持下去直至拿到学位回来,不要为妈妈的过世过分悲伤,爸爸的希望在她身上。

铁花还是没有哭,她并不是麻木了。她心中充满着对妈妈的爱,连她自己都惊异她的思想怎么会这样。或许是她决心从情感的游涡中走出来,同命运搏斗,从人生的低谷中走出去。

两个月后,她没等伤彻底好转,就翻开报纸,在招聘餐馆工的广告栏里,寻找合适的店铺;她没有后悔,一切又从零开始。来美将近六年,她又从餐馆工开始起步。

她现在这个年龄,在这个行业中还有竞争力,更何况她有充足的经验。

大丑对她的这一举动并没有阻拦,反而鼓励她这样做是对的。为了节省交通费,她找了一家离家较近的中国餐馆。

“华昧香”本是个老宇号,原是专作广东菜的老餐馆,近年来,美国人的口味大为改变,而川菜又风行一时,一年前这家店卖给了一个新店主。

新店主经营头脑非常明确,就是要求菜色第一,服务第一。因此他到处征聘高手。

铁花一进店,就被老板看中,当即定下她作前台带位的主要角色,月薪一千五百,并代买医药保险。

铁花满意地点头答应下来,决定明早就正式上班。

虽然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也是困境中找到了新的起点。现在,她的脑子里全是“斗”字,与自己的命运搏斗,与现实的困境搏斗。

她变得什么也不怕了,从残酷的人生经验里,她总结出“怕”是没有用的,“让”也是感动不了上帝的,“防”就更是失败的原因。

第二天,她穿上以前在“万香阁”上班时穿的衣服,又淡淡地化了妆,看上去显得既壮重又高雅。

她在纽约的街头急匆匆地走,看着街上繁忙的人群,心想,他们不也是同自己一样在斗、在拼搏吗?有些人,甚至有可能比她的命运更悲惨,不也是勇敢地在往前走吗?突然,她感觉到自己并不真的孤独,她也是多数拼博者中的一个。

“华味香”的生意确实不错,一个上午做下来,她已觉得两腿发软。晚餐更是繁忙,她感到精疲力尽,不过她仍保持着饱满的精神。收工时,老板走过来问:“你感觉如何?”她挺着腰说:“很好,没问题。”老板看了看她,又重新环顾一下这新装修的店堂,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这就好啦,前面有你撑着,后面有者五掌厨,我的店就没什么可愁的啦。”

“您说什么?”铁花楞了一下:“老五,您说的是王老五吗?”

“对呀,你认识他?”

铁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问了声:“他,他也在这里打工?”

“怎么,你不喜欢他?”

“不,没什么,他干他的,我干我的。”

真是冤家路窄,五老五摇摇晃晃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了,一见铁花就叫了一声“大妹子”,马上迎过来说:“我说什么来着,早晚还得走到一起来吧I”

铁花没有躲闪,主动地伸出了右手说:“老五,你好。”她彬彬有礼的举动使王老五有点儿受宠若惊。“好,好,非常好,你呢?你过得好吗?”

老板一见他店里的两个骨干这样熟悉,又这么合作,高兴地说:“一块儿走吧,找个地方去喝两杯!”

铁花爽快地答应着:“太好了,老五,一块儿干几杯!”

王老五被眼前的这个铁花和她现在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惑,眨了眨小眼说:“啊不,不了,您先走,我跟常小姐单独谈两句。”

老板拍了拍王老五的肩,笑着说:“好好合作,对常小姐要礼貌些。”说完就走了。

王老五和她走出了店门。王老五提出要送她回家。

“不,谢谢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铁花站在行人渐少的马路上,两眼紧盯住他。

“铁花,还是那句话,跟我过吧。”

“什么条件?”她劈头就问。

“没什么条件。你知道,多少年了,我一直喜欢你,爱你......”

“别说这一套,你没条件,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尽管说。”

“给我办身份。”铁花直言不讳。

“那还用说吗?搬到一块儿住上一阵,双方觉得合适,选个良辰吉日就结婚,办身份。”

“不行,我的条件是先完成手续,办绿卡。”

“这……也可以,说定了,咱明天就请律师。”

突然,王老五觉得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像是被铁花牵住鼻子,顿了一下说:“铁花,你变得聪明厉害啦。不过,我可也有条件。”王老五点上一支烟,摆出一副商人的架势说:“从开始办手续的那天起,不收你半文钱,可你总也得付出点什么。”

“这我懂。”

“一周一次,直到你绿卡拿到手那天,不许反悔。”

“不,两周一次。”

“行,就按你说的,明天上午你敢去注册吗?”

“好!一言为定。”

她和王老五的生意就这样谈定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铁花面无表情,满天的繁星映照着她那满是泪水的面容。她咬紧牙关,心里想:“好,王老五,你还想白吃人,办不到了,没那么容易!我要先吃定你。既然是交易,那就看谁能进退自如吧。”

她在进屋之前,擦掉了腿上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觉得情绪稳定下来,才推开门。

“回来啦,你…你觉得,这…这家店还……还行吗?”大丑没有起身,正在桌上写着什么。

“挺好的,放心吧,大丑。”她只字未提王老五的事。

“锅里有…有热的鱼…鱼汤,你……你喝吧。”

“你吃了吗?大丑?”

“还……还没有,我等你回来一块儿吃。”

“嗨,以后别等我。饿了,你就先吃吧。”

“哎。”大丑放下手中的笔,走进厨房,给她端菜,盛汤。

铁花看着他那有点微胖的身体和缓慢的动作,不知怎么,心中对他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吃饭时,她一个劲儿地给大丑夹菜,大丑抬头看着她,两个人的视线刚刚碰到一起,大丑的脸就红了,他低下了头。

铁花没有作声,低头吃饭。

饭后,铁花说要去洗碗。

“别,你……你累了,我……我来吧。”大丑收拾好碗筷走进了厨房。

铁花没有和他争执。

妞子走后,这套房子只剩下他俩。大丑仍睡在卧房,铁花还睡在大客厅,妞子的床也没拆,他们总盼着有一天妞子还会回来。

夜深了。由于在餐馆突然遇见了王老五,并和他定下了见不得人的合同,铁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今年夏天,为了省钱,他们很少开冷气,两个人各自都穿着非常薄的衣衫,睡在各自的房间。

耳边响着大丑时高时低的呼声。黑暗中,她眨了下眼,产生了一种念头。这种念头在脑子里出现后,她先是出了一身汗,渐渐地汗没了,脸上露出了苦笑。

她悄悄地从床上起来,推开了大丑的房门。大丑正伏在满是纸张的桌上,头枕着双臂呼呼地睡着。

她慢慢跪下,把头靠在大丑的腿上,双手抱着他的腰。

大丑的呼声停住了,他迷迷糊糊地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铁花只戴着胸罩,几乎是全裸地趴在自己的腿上。

起初,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定了一下神,他看见铁花仰起头,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正准备向他吻来,一下子明白了,他“霍”地跳起身来,后退了几步。

铁花也站了起来,手弯到后背,把身上仅有的胸罩也解了下来。

“不……不……不,铁花!”他慌乱地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后面的墙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猛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揪着那头乱发,既惊恐又害怕地摇着双手说:“铁花,你……你别……别太糟践自…自己呀,可……可别太糟践自……自己呀!”

铁花茫然地僵住了……

铁花答应王老五的口头合约还是太草率,倒不是王老五说话不算数,不同她履行先办手续的契约,这一点应该说王老五做得很漂亮。第二天早上,他就带着铁花去了律师楼,填好了一张张的表格,在每张表格的右下角,确确实实都签上了字。而且,他爽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四百块钱,放在了律师的桌上,算是交了预付金。说她答应得太草率,是指她不应答应两周一次和他上床,更不应该不强调时间和地点。别小看这些失误,这给铁花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烦恼。

首先是地点。铁花坚持必须在旅馆,丽王老五死认准非在他家。争执到最后,达成协议地点不走,最好是一次在旅馆、一次在他家。

第二是时间。时间的长短没敲定,王老五就钻子这个空子。铁花本想,两周一次,时间最多一小时,旅馆里安全设备齐全,量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举动。这样维持一年左右,等绿卡一到手,什么同居不同居,到时候有了身份,主动权在握,再回头算计王老五。

本来这是一个周密的打算,没想到,在时间、地点的细节上,她先吃了个哑巴亏。第一次,她随他去了离长岛不远的一家汽车旅馆。

一进门,王老五就迫不急待地抱住她,又亲又摸,铁花并没有躲闪。王老五一见她那动人的身体,哪里还忍得住他的淫欲。

王老五肆意地在她身上发泄着。

铁花不敢睁眼,因为从他的动作和声音中已感到他的面孔是多么狰狞。

当王老五发泄完之后,她立刻坐起身来想走,她刚把衣衫穿上,子老五又一把将她按倒,狞笑着说:“还没完哪,让我歇会儿,咱……”

“王老五,我希望你不要失言,咱们是讲好的。”她板着面孔说。

“没错,两周——次,难道……”

“我指的一次,就是这样一次。”

“你想反悔,是吗?钱我花了,字我也签了,怎么着,这时候想变卦了……”他狞笑了一下接着说:“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好好听话,弄两回我就让你走。不然,你休想达到你的目的,休想!”

铁花想了想,心又横了下来。

第二次,轮到在王老五家时,她实在支持不住了。铁花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个性变态狂。

“你他妈的快打呀!”他痛苦地央求着她,铁花抄起王老五准备好的皮鞭,真的狠命地抽了下去。他不但没有哭叫,反皱着眉头,耸直五官,深深地陶醉在痛苦之中。

“再来,快,往狠里抽!”他喊着。

“啪一啪一啪一”,铁花没命地抽下去,发泄着心头对他的仇恨。

王老五在皮鞭下,满意地笑着,呻吟着。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偶尔她回来太晚时,大丑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总是谈淡地说:“生意好,周末加班。”

“你看上去很……很累,别……别为了多挣……挣几个钱,摘……搞垮了身。…·身体。”大丑说。

“放心吧,大丑。”她说。

最近这次,她开始反抗了,因为王老五不只是自虐,而且还是虐待狂,更有虐待女人的恶癖。铁花被他绑在床上,王老五用燃着的蜡液滴在她的胸上,铁花一声惨叫,他就用东西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恶棍王老五又把滚烫的蜡液滴在她的下体。

铁花的嘴被塞住,喊不出来,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她双眼怒视王老五。自这次以后,铁花拒绝再去他家。王老五不做回答,笑了笑,哼了一声就走了。

她心里打起了鼓,几个月都顶下来了,算算时间,离移民局批准也就半年左右了。她生怕此时王老五会找律师废除此案,前功尽弃。为了达到预期目的,她又向王老五作出了让步。

王老五嘿嘿一笑:“这就对喽!”

秋天已进入尾声,寒冷逼近纽约。这一年的初雪下得特别早,12月底刚到,纽约城又变成了一片白色。

雪后的寒风一刮,街上的行人的脑袋都缩进了厚厚的大衣里,寒冷的气候影响了新年购物的热情,各家商店又用了一惯的手法,大赠送、大减价的标签贴满了橱窗。

最近,王老五的气焰已不像以前那样嚣张。因为一连三次大西洋城让他赌本大亏,以至于近来他连汽车都卖了。

他新租的这套地下室,阴冷、潮湿,墙壁没有装修,家具破旧不堪,老鼠乱窜,蟑螂满地。当铁花看到这一切,正要转身出门时,王老五冲上来,倒锁上门。铁花知道情况不妙,就和他扭打起来,想夺门逃走。

王老五照着她的鼻梁就是一拳,双手掐佐她的脖子,把她按在了那肮脏的床垫上。她没来得及喊出半个宇,就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牢牢地反捆起来,下体—阵阵钻心的疼痛。她想喊,想呼救,可是嘴巴被王老五用强力胶布封住了。

她抬起眼皮看了看这四周杂乱、肮脏的环境,静得如同太平间。她猜测王老五已经逃之天天了。

零星的雪花从破了玻璃的小窗口飞进来,冻得她浑身哆嗦。

天黑了,地下室的破暖气管道冒着蒸汽,蒸汽喷在她的脸上,胸上,肚子上,凝成一层冰冷的水殊。她被反绑着,无法移动。其实她也不想动,她脑子里清楚得很,完了,一切全完了。

28年的岁月她无心再回忆。八年的美国生涯也无心再想一遍,她知道生命的结束就在眼前。以前她也几次想结束它,可都没成功。没料到,今天结束的方式竟是这样悲惨。人们都说生命是辉煌的,可她为什么就享受不到一丝光明呢?

她闭起双眼,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小心里默念着那几句话:

我们嘲笑不知深浅的河鳗,终日赶路,奔向

蓝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处到底有多黑。

我们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奋力

向顶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鳗,也许刚刚游进大海,就被凶猛的鳖类

吞食;旅鼠……

突然,黑暗中有人抱住她,那人喘着粗气紧搂着她。那人用一条破被子在包她的身体;那人抱起她,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她睁开双眼,借着门框上的灯光,恍恍倔倔地看到一张脸,这张脸是最难看的,也是她最熟悉的,是他,是大丑。

聪明的、有心的大丑,最近一直跟踪着她,注视着她的每一表情,观察着她的每一细微变化。今晚见她未按时回来,就先跑到店里,打听到王老五的新址,马上回家直奔这个地下风雪中,大丑抱着铁花已半硬的身体,艰难地向前走着,他不时地回头张望,四处窥测,警觉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他弯着腰,低着头向他的汽车走去。

离大丑回国的日期不远了,还有两个半月。他延期一年的合同,就要解除,校方问他是不是再延续一年,他摇了摇头,把教授交给他的表格全部送了回去。

据他判断,铁花就是完全恢复健康,但是精神上受到如此打击,也不可能使她在美国有能力再生存下去。

几周来,大丑耐心地调养着她,铁花又一次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可是精神颓废到了极点。

他没有把她送进医院,也没有请大夫到家来诊治。他知道,铁花需要的不是大夫和药物,她需要的是人,人的温暖,因为她受到的伤害是心灵上的。

大丑尽了全部努力,他已两周没去研究所了,并已写了辞职报告。现在他全天守候着铁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铁花在皮肉上的伤害,他也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为了省钱,他从学校指定的医生那里搞来了足够的治疗外伤的药品,因为他的医疗保险是加入研究所里的。为了使医生确信这些药物是池自身所用,他忍着疼痛用厨房的菜刀在自己手上割了两道口子,然后飞跑到医生那里,开出了外用消炎和内服止痛药品。

他每次给她上药前,都先用温水给铁花擦身,然后再用消毒液在她的胸上和下体轻轻地擦拭。

铁花屏住呼吸,紧咬着牙关,双手紧抓住床沿,有时疼得连床单都被揪了起来。大丑含着眼泪,看着她下体上的伤口,摇着头。他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恶棍王老五是用什么东西把这儿搞成这种程度。

他给她上完药,又把她扶起来坐正,斜靠在床上,然后从厨房里端来一杯热牛奶,里边有两个鸡蛋。

铁花喝完,他又用柔软的干毛巾,替她擦去额上、脸上的汗水。

铁花看着大丑的一举一动,觉着要说点话,要说很多话,可说什么呢?她似乎要说大丑你太好了,真像亲手足,不,应该说像爸爸。更准确地说,是像妈妈,或者说像……像丈夫,也许都像。你把这些最亲密的关系、温情,集于一身了。

离大丑回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天晚上,大丑坐在她的身边,轻声地说:“要……要么,咱们一起走……走吧。”她点了点头。

“明,明天,我去订……订机票。”

她又点了点头。

“回去了,就……就好了,老……老家穷,有……有人情。”

她不住地点着头,重复着:“老家穷,有人情。老家穷,有人情。”

“临走前,你,你要去看……看刘老伯,这样见……见了你爸也……也有个交……交待。”

“见刘伯,临走前,临走前,见刘伯。”铁花自言自语。

最近大丑发觉铁花皮肉上受的伤害好得很快,可精神上始终不能完全复原。像这样总爱重复人家的话,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更可怕的是,她不说话时,两眼会死盯一个方向,一看就是老半天,眼珠动也不动。

大丑为她担心。他在图书馆翻阅了很多资料,想获得解除这种病症的办法。一本书中写到:对此症根本的解决办法,就是指出希望,重复希望,强调希望。

因此,一个月来,他不停地、反复地说:“一块儿回北京。老家穷,有人情。”

管用,真的管用,眼看着她好转了。她不仅听进去了,偶尔还会反问;“大丑,你说北京变了吗?咱们回去还跟得上吗?”

大丑开心地笑了。

书中还指出帮助这类病人的办法,是多走动,多见人,换环境。

“铁花,刘....刘老伯多大年纪了?哪天去看……看他老人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