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走了没有几天,丽地亚愤怒地离开了北京,飞回到香港。她说她要到中资机构驻香港办事处去,去告发那个丧尽天良的黄拥军。
丽地亚飞走的第二天,艾米接到了通知,盛杰非法贩卖毒品的罪名不能成立,近日可获得人身自由。在他名下以及他公司名下的财产,同时也都宣布解冻。
北京的酷热终于熬过去了,初秋的北京气候宜人,人们的穿着,虽然还跟夏天一样,但皮肤上的那层汗却不见了。艾米换上了那条她最爱穿的牛仔裤,上身穿了一件很不合体的T恤衫,她没有把那件宽大的T恤衫塞进裤子里,尽管看上去样子很随意,可仍遮不住她那曲线优美的体态。
艾米驾驶着那辆乳白色的凌志400,飞快地行驶在通往季河的高速公路上,她看了看车速表,知道已经超速了,可她没有一点要减速的意思。
汽车很快地下了高速公路,开上了那条绿树葱茏的河边小路。几个月来,这条路她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河边小路的尽头往右一转,就是那几家在路旁开的家常菜小饭馆。车子经过这里时艾米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那一天,那天王起明也在,劳拉接到她的电话后及时赶到这里,为了捞人,劳拉动用她的老关系,采用她的老办法……
昨天晚上,艾米给劳拉打了电话,要她今天一块儿到季河来接盛杰,可劳拉拒绝了,说明天她动不了身,因为税务局正在查她“恋歌房”的账务。听话音,劳拉不像有意推脱,找个借口不愿意来接盛杰,看样子她确实有比接盛杰更重要的事。
艾米又想起了王起明,事实上,自从王起明走后,她一直就想着王起明,具体想他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反正,为了他,为了这个带着几分孩子气,又有几分憨气,时不时好牛B的王起明,艾米已经有几夜都没怎么合眼了。她想了很多很多,细致地回忆了这些年她所走过的道路,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
汽车穿过那几家餐馆,慢慢地驶上那条土路,为了不使地面扬起更多的黄烟,凌志几乎是在滑行。
远远的艾米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披着大衣,正在向她招手的人,艾米认出了那个人就是盛杰。
汽车离盛杰越来越近,阳光下,艾米看到盛杰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上好像还擦过油,整齐地,一丝不乱地向后背着,脸庞红扑扑的,脸上的肌肉比以前也丰满了许多。
艾米把车停在了盛杰的面前,她正要下车去迎接盛杰,盛杰却自己拉开了车门坐了进来。
“走吧,快离开这倒霉的地方,越快越好。”盛杰从车里翻出了一副墨镜,戴上后说。
艾米并没有马上离开,她看着眼前的盛杰,看着这个在容貌上、精神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的盛杰,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突然忍不住地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走吧,哭什么哭,这不出来了吗?”盛杰抚摸着她那颤抖的肩膀说。
艾米的肩膀颤动得更厉害了,哭声也随之大了起来。
“要不然你坐过来,我来开,他妈的可憋坏了我了。”
“你真的戒啦?”艾米伏在方向盘上抽泣地问。
“这地方,一呆就是仨月,能不戒吗?”
艾米直起了身子,用纸擦干了眼泪,转过身直视着盛杰说:“盛杰,我要你跟我说句实话。”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
“没有,你是没骗过我。可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
“出来后还打算再抽吗?”
“瞧你说的,还抽?我是那么不知道好歹的人吗?”
“我要你发誓。”
“发什么誓,用不着发誓,我在里头就想好了。”
“不,我非要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要是再抽,我就是孙子。”
艾米发动起了汽车,开出土道,拐上了河边小路。盛杰伸出左手,放到了艾米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真想你呀。”盛杰的这个举动,让艾米感到非常惊喜,这都多少年了,他哪里有过这种要求和愿望,为此艾米都曾怀疑过自己,怀疑自己不够性感,怀疑自己对他没有吸引力。在艾米的记忆里,如果说,有过这些美好的回忆,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是她和他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是盛杰吸毒还没成瘾的时候。现在他终于彻底地戒掉了,艾米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这个判断。
“成了,真的成功了。”艾米小声自语着。
“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
“快点儿回家吧,我都等不了了。”盛杰说着使劲抓着艾米的腿。艾米没有喊痛,也没有躲闪,她眼里放着兴奋的光亮,她觉得自己总算做成了这件事,在她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完成了使命后的幸福和放松。
乳白色的凌志,开上了回城的八达岭高速公路,艾米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报着天气预报:本市最大的污染物为可吸入颗粒物,空气质量属于良。
“艾米,我对不起你,这回我要把这么多年你失去的,完全补偿给你。”盛杰说。
“你不能只说对不起我。”
“那还能有谁?”
“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这回我能出来得这么顺,这么快,依我的判断,你没使钱,不托人是不可能的。可这两样对你来说又都挺困难,使钱吧,全部都被冻结了,托人吧,据我的了解你又不熟悉这圈里的人。你呀,只有一条路,只能找你原来的那些姐们儿。”
“她叫劳拉。”
“是你那个开歌舞厅的姐们儿吗?”
“就是她。”
“是她的路子?”
“是她的身子。”
盛杰沉默了,他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向了窗外,从车窗的玻璃里,艾米察觉出,在盛杰的眼圈里,滚动着亮莹的水珠。
汽车开上了四环,又往东飞驰而去,没一会儿的工夫,汽车就开进了新代世园。
“到家啦,又回来了。”盛杰推开了两扇高大的房门,看着明亮的屋子感慨着。他摸摸这里,又看看那里,似乎他对这幢已经住了很久的房子,产生了一种陌生感。盛杰兴致勃勃地又跑到楼上,看到被艾米整理得焕然一新的卧房,他孩子似的一头仰倒在那柔软的大床里。
“艾米。”他边脱着衣服边叫着艾米。
楼下没有人答应。
“艾米,艾米。”他又连续叫了几声。
楼下仍没有应声。
“我得好好搓搓我这张皮,艾米快上来帮我擦擦背。”他说着正要打开浴室的门,忽然听到楼下有艾米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停止了呼唤,他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劲,马上披起了挂在浴室墙上的睡衣,急急忙忙跑下楼。他推开大门一看,艾米提着一只箱子,绕过那辆乳白色的凌志车,匆匆地正朝着新代世园的门口走去。
“艾米,艾米。”他叫着。
艾米没有回头。
“艾米。”他紧跑了几步,站到艾米的面前,拦住了艾米的去路:“你,你这是,这是怎么啦?”他气喘吁吁地问。
“盛杰,我留下的信和汽车钥匙,都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了。”艾米低着头说。
盛杰捧起艾米的脸,看到艾米的脸上都是泪水,但盛杰也听得出来,艾米所说的话却是理智的,冷静的。
“留了封信?留信干嘛?你,你这是上哪去呀?”
“我去东四头条,去看我的女儿,她需要我的照顾。”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盛杰,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为什么?艾米,你……”
“我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
“你做完了什么,你没做完,少废话,你给我快回家去。”说着盛杰抱住了艾米,并打算把她抱起来,抱回家。
“不不,盛杰你冷静点儿,请你别胡来。”
“我胡来什么,我没胡来,我要把你抱回家,我要跟你马上结婚,我养得起你和你的孩子,我还要跟你再有个孩子,我……”盛杰说着,真的就把艾米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抱起来就往屋里跑。
“盛杰,盛杰。”
盛杰什么也不听,只管紧抱着她往回跑,边跑边嘟囔着:“我可知道你,你怕的是什么,我告诉你吧,你,你要是离开我,你就是,就是成心让我再复吸。”
艾米听了这话,没敢再继续反抗。她知道盛杰是会做得出来的,她确实怕这点。她也曾经考虑过,万一离开了他,他忍受不住寂寞的痛苦,再次吸毒怎么办。
盛杰抱着艾米进了客厅,他把她扔在了那巨大的沙发上,不容分说地就替艾米解衣服,由于过分激动,艾米的内裤都被他撕烂了。
艾米仰面躺在沙发上,她也非常激动,多不容易呀,多少年啦,他终于又找回了男性的感觉,她很不愿意破坏了他这来之不易的激情,她任他随意地摆布着自己。
“你是我的,你哪也不能去,我,我要你给我生孩子,生个咱俩的孩子。”盛杰急喘着脱掉了睡衣,猛地压到了艾米的身上,亲吻着艾米的脖子和耳朵,亲吻着艾米的嘴和脸庞。
艾米的双臂举起来,慢慢地勾在了盛杰的后背上。艾米的举动,彻底地燃烧起了盛杰。
“艾米,我爱你,我真的离不开你。我,我知道,我,我不配你,可,可我……”盛杰突然停止了他略带粗暴的动作,他趴在艾米的身上哭了,眼泪流在了艾米的脖子上。
“盛杰,快,别停,你看,你,你怎么又不行了。”艾米着急起来。
盛杰松开了艾米,非常清醒地说:“我不是不行,我是不能。”
“不能?”
“艾米,我不能,不能再做你不情愿的事。”
艾米使劲地抱着盛杰,热烈地亲吻着盛杰,努力地鼓励他找回感觉,鼓励他千万不要灰心。
盛杰一翻身坐了起来说:“我有感觉。你记住,有时候,男人的感觉比女人更加敏感。”
艾米把赤裸的身体侧向了沙发背的那面,她背对着他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感觉你不情愿。”盛杰说着穿上了睡衣。
艾米离开沙发,捡起丢在地毯上的衣服,缓缓地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挂在墙上的钟,轻轻地发出秒针走动的声音。
“捞你的钱是王起明出的。”艾米穿好了衣服,坐回到沙发上说。
盛杰点了点头,像是他早已预料到了似的。
“但他不知道捞的是谁,我也没有告诉他。”
盛杰又点了几下头。
“凭良心讲,他是个好人。”艾米继续说。
“凭良心说,他对你更好。”
艾米点点头。
“他很爱你。”
“……”
“你爱上他了。”
“……”
“哎,他人呢?”
“他走了。”
“走了?上哪去了?”
“美国。”
“嗨,他这个人哪,怎么说他好呢,他太简单,太幼稚,他,他根本就不是北京这里的虫儿。”
艾米的眼里又淌出了眼泪。
“你别为他太难过,当然,我不是说他不值得同情,其实,我更同情他。别哭了,你说给我听听,他到底又碰上了什么困难,看我能不能帮上他。”
“你能。”艾米抢上说。
“我能什么?”
“你真的能,你有这个能力。盛杰你帮帮他吧。”
“你就不怕我嫉妒他,再给他使个坏?”
“不会,你肯定不会,你不是那种人。”
“那难说,这不是别的事,他是偷走了我的命,抢走了我最爱的人哪。”
“不,他不是偷,不是抢,是我主动的,他从来没招惹过我,从来也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说着艾米站了起来。
盛杰也忽然站了起来,并哈哈大笑,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
“瞧把你急的。”
“我当然急。”
“你是真心的?”盛杰的笑声戛然止住,满脸严肃地问。
“是。”
“真心地爱他?”
“是。”
“他也真心地爱你?”
艾米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又坚定地大声说:“是。”
“那好吧,那我也动真格的了。”
“你想怎么样?”
“这不用你管。”
“盛杰,你要是对王起明下黑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艾米几乎是在叫喊。
“是吗?”盛杰笑着说。
“盛杰,你要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起的家,怎么发的家,这次又是谁出的钱把你捞出来的。”
“艾米,爷们儿的账不是这么个算法,哪能一报还一报哇,你太低瞧了我了。”
“那你打算怎么算?”艾米紧逼。
“怎么算,他大概是缺钱吧?”盛杰绕到她的身后,想了一想继续问。
“盛杰,你要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反正,这钱搁在我这儿也是卧着,不如让他拿去干点儿正事。”
“盛杰,你,你说的这是真话吧?”艾米转过身,直视着盛杰。
“他缺多少?”
“你,你真的……”
“缺多少?”
艾米怀疑又胆怯地看着盛杰。她慢慢地说:“电视台决定投资一半儿,还有一半儿的空缺,大概有七八百万的缺头。”
“你叫他回北京吧,我不会误了他的事,只不过,我得需要点儿筹措资金的时间。”
艾米高兴得想上去抱住盛杰,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不但没表现出极度高兴,反而,她却跑到厨房哇哇哭了。她觉得她误解了盛杰,错怪了盛杰,她了解他,她知道盛杰会这么做的。她打心眼里感激盛杰,她也觉得她很对不起盛杰,当她一想到盛杰将一个人留在这个大房子里时,她哭得更伤心了。哭过一会儿之后,她从厨房里走出来,连同她写给盛杰的那封信,她正要当着盛杰的面儿,把那封信撕了。
“都写了些什么?”盛杰低声问。
“都,都是些气话。”
“气话也留着吧,留着做个念想。”
“留它干什么,没什么价值。”
“别,对我来说它有价值。你走了以后,我会常看看它,说不定会对我不复吸起作用。”
艾米按照盛杰的话,把信又塞回到信封里。她坐到盛杰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说:“信里写的是,我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想撕掉,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走了。我可以住在客房陪着你,还要监督你,我要看到你把毒……”
盛杰点点头,又摆摆手。神情很是无奈,对自己的现状很是无奈。
艾米紧握着盛杰的手:“你会戒掉的,事实上,你已经戒掉了,你是个有头脑有毅力的人。我陪着你,直到……”
“王起明什么时候返京?”盛杰忽然问。
“他不能马上飞回来。”
“为什么?”
艾米把黄拥军利用王起明,欺骗王起明的事,一一地跟盛杰说了一遍。
“你叫丽地亚回北京一趟,我教她两招,得叫这姓黄的小子喝上一壶儿。”听完了艾米的话,盛杰蹦出来这么几句话。
王起明回到加州后,没过多久就足不出户,准确地说是足不出院地干了起来。他干起了什么呢?他打起了家具。王起明从小学的是拉弦儿,并没学过拉锯,更没碰过斧子、刨子、锉子、锤子。可如今,他对这些个工具爱不释手。他又从离他家不远的一家连锁店里,买回来各式各样的木材。这家大型连锁店叫Homedepot,店里面不仅土木材料应有尽有,而且各种工具也是样样俱全。Homedepot遍布全美,它好像是专门为美国男人开的,专为那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开的,专门为百般无聊、抓耳挠腮的人开的。没错儿,王起明现在就是这样的美国男人。
凯瑟琳自从当了加州大学的教授,她简直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在纽约时的那股热情和随意都不见了,现在的她,满脑子统统是计划。你要问,今天是周末,是不是可以到餐馆去进个晚餐,她立即会跑到挂在墙上的日历前,查阅一下下个星期的课程表,才能决定这个周末是否可以出去吃饭。你要是晚上看电视看得稍晚一点,她会提醒你,明天一早系里有一个会。
凯瑟琳的作息时间是准确无误的,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备课,什么时候上床,就像一座钟表那样准时。当然了,想像以前一样,情绪一来,抱到一块儿就干一回的事,是再也不会发生了。由于起居的时间不同,作息的习惯不一样,相互又都怕影响了对方,久而久之,在这个偌大的房子里,就自然形成了两个活动区。就连睡觉,不仅是分房,而且还是分层的,一人一层,一东一西互不干扰。
尽管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可两个人给对方美好的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改变。虽然相互的交流少之又少,但性生活仍旧保持着,只不过,照样也得按着凯瑟琳的计划行事。凯瑟琳计划着要和王起明生个孩子。于是,她一个人在备课之余,查阅了很多有关书籍,研究了大量的有关资料,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性生活的次数不得过频,每次交媾的质量必须达到标准。交媾前的体温一定是要测量的,因为,女性在排卵期间的体温,与平时的体温是有明显的区别,如女性在交媾前的体温没达到指标,男性所进行的活塞运动,以及把精液排进女性体内的过程,都是徒劳的,都是属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浪费。
凯瑟琳非常耐心,向王起明讲解了这些科学道理。王起明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不仅能认真地听凯瑟琳讲解,而且,他还能坚决按照她的规定去行事。只是在行事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觉着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最让他头痛的,是他身下的那个家伙儿,不怎么听他的指挥。
按规定,王起明是每隔两周的周末,可到凯瑟琳的卧房进行一次标准交配,可每次王起明一躺到凯瑟琳的床上,他身下的那东西就开始跃跃欲试。遇到这种状况,凯瑟琳都会叫他耐心等待,因为她的体温还没达标。王起明非常听话,他仰面朝天躺着,双手使劲揪着床单,脑子尽量往别处想。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一到这种尴尬的时候,他就想如何打家具,想桌子腿儿的尺寸,想椅子背的高度,想应该上什么颜色的漆料,想打完了应该摆在什么位置。你还别说,这招儿真管用。一想到这些,他的那东西很快地就缩回到了原位,也许是他打家具耗费体力过大,也许是他天生就有一种忍耐力。不久,他炼就出了一套功夫,炼出了他身边躺着个赤裸的女人,能够不动声色,能够无动于衷地照样打呼睡觉。可是,仍然还有新的麻烦出现,凯瑟琳的体温变化无常,说升高就升高,等到凯瑟琳的温度达到了标准,把他叫醒请他立即起动时,他又不行了,身下的那东西,死活就是不兴奋。
这真难坏了王起明,时间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身体上反应的分寸,总是拿捏不准,回回都失败。王起明认为,这点事儿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这一辈子,什么寸劲儿没拿过呀,在北京的时候,什么时候当爷,什么时候当孙子,什么时候牛B,什么时候傻帽儿,这寸劲儿比这可难多了。我就不信,如今这点寸劲儿我就拿不准,他跟他自己叫开了板。
转眼就是两个多月,设计别致的书架,根据屋内尺寸,而订做的连体桌椅,以及摆在客厅里的中国条案,和放在餐厅里的北京八仙桌子,统统精确地打好了,榫子活,严丝合缝儿,砂纸活,精细讲究,刷上了不同颜色的漆料后,外行人一瞧,还真以为是从北京古玩店里订购的呢。
“Wonderful.Honey,youarereallyfantastic.(太美了,亲爱的,你太不可思议了。)”凯瑟琳见了这些个中国式样的家具,热烈地赞美着王起明。她抱着王起明亲了又亲,王起明也高兴地抱着她躺进了沙发里,凯瑟琳温柔地摸着王起明的脸,王起明投入地抚摸着凯瑟琳的全身。
“请你等一下。”凯瑟琳突然挣脱了王起明,说着就往她的卧室里跑。
“Whatareyoudoing?(干什么去?)”王起明问。
“我去拿体温表。”
王起明一听凯瑟琳的话,浑身的汗毛孔都炸了,吓得他一个劲儿地打冷战。
王起明的心里是明白的,他和凯瑟琳的生活,是越来越不尽人意,起码是不尽他的意。他非常怀念和凯瑟琳在纽约时的生活,怎么拿了博士,当了教授就成了这样了呢?他痛恨人类总在糟蹋自己。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人类的文明,就是最终让人忘了自己不是个动物?不过,王起明并没因此而不喜欢凯瑟琳。王起明相当清楚,凯瑟琳身上具有常人没有的优点,她善良,热心,她简单,勤劳。特别是她守信,特别是她帮别人做事一丝不苟。就拿崔步成托王起明办的两件事来说吧,王起明只是在北京随便给她打个电话,她就不辞辛苦地一趟一趟给跑成了。崔步成的女儿,已顺利地从加拿大转学进了加州大学,鲁影的女儿鲁露,看来明年春季入学也不成问题。为此,崔步成连续打来好几个电话,一是向王起明表示感谢,二是问他美国的款项什么时候能凑齐。王起明胡乱敷衍搪塞着。
王起明这次回美国本来是避风,是躲事儿来的。可是,这里的环境和生活,让他把避风这事不知不觉地淡忘了,把北京拍片子的事也渐渐地忘了,他准备把前半生的事全忘了,最好能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该打的家具全打完了,这儿还能干什么呢?
一天早晨,他忽然把院子里的草揪秃了一大片,端详了一会儿,疯了似的驾上汽车就去了Homedepot,他在那里买来了一大堆农具,还买了台手扶拖拉机。他想好了,他要在后院子开荒种地。
一连几天干了下来,开出来的地,还真不是小片荒,按中国的算法,怎么也得有小半亩。新年快到了,加州的气候,比北京暖和得多,春天也比北京早到两个月,他打算过了年就下种春播。
眼看着小半亩的翻地、耙地、平地就干完了,眼看着他胳膊上的肌肉,手上的老茧也起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觉得他很有成就。天天一身臭汗,天天一身泥土,倒在床上就能睡,一睡就是大天亮。天一亮就下地干活,一干起活来脑子就是空的。他说:“这日子不错,这才叫日子。我他妈从根儿上就是个农民,就是个干粗活的脑袋。像我这样的,能跟人家搅和到一块儿吗?人家都是脑力劳动者。什么林子里的鸟,就往什么林子里头飞吧。这就是你的命,你就得老老实实认头。什么他妈的拍片子,搞文化生意,美得你!”王起明彻底泄了气。他使劲抡着锄头。锄头被他抡得嗖嗖直响。
王起明想起了阿春,想起了阿春八年前跟他说的话,那些话他还没有忘。阿春断定他在北京干不成事,原因是他太孩子气,太爱激动,还好牛B。什么叫孩子气,爱激动,好牛B,说白了不就是简单,傻,傻帽儿呗。
王起明服了,谁都服了,更服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精明干练的阿春。他扔下了锄头,想给阿春打个电话,想跟她表白表白他确实是认输了,还想肯定肯定她当初的预见,是多么英明。
他回到屋里找出了阿春的电话号码,试着拨了佛罗里达州她家的电话。电话通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他一听那扁扁的公鸭嗓儿,就猜出了那是她的那个先生。
“请问,你找谁呀?”对方问。
“我姓王,叫王起明,请问阿……”
“我就知道是你,就知道你们俩又搞到一起了,这是骗不了我的。真搞不明白,现在的人简直是神智不清了,为什么疯了似的都往大陆跑。王先生请你不要太缺德,你也得为我想一想,她这个时候跑到你那里去,跑到北京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对大家都很不利吗。小孩子刚刚上学,需要母亲的照顾,可是你们……”
“喂,请问是哪一位?”公鸭嗓儿的声音突然截断,换了个女人的声音,王起明听出来这是阿春。
“我,我是王起明。”
“嗨,是你呀。”说完阿春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阿春,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电话会使你丈夫……”
“嗨,就别管他了。快说,你突然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我,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
“别吞吞吐吐的,没事你是不会找我的。”
“真,真没什么事。”
“好吧,你没什么事,那我就跟你说说我的事吧。我准备去中国,到上海或北京去发展。孩子也上学了,你知道,美国的小孩子是很独立的,这用不着我怎么特意地去照顾。我的几个台湾朋友都劝我到上海去,他们在那里搞得很不错。看来,我还真是短见了,你是走对了。起明,快告诉我你那里的情况。大家一窝蜂地都去上海,我倒是很想到北京去试一试。因为起码有你在那里。你说呢?”
“我……”王起明想好了要对她说的话,突然都咽回去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到北京来吧,你会成功的,你走到哪里都会成功。”
“看来,我是得马上动身了,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正想着到大陆去发展,你的电话就来了,这难道是巧合吗?”
“阿春,你能告诉我,你去北京准备做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我怎么能比你,你有艺术才能,我还是搞我的老本行,餐饮业。起明,你告诉我,北京有日式的铁板烧了吗?北京人的饮食习惯,能接受铁板烧吗?”
“能,当然能。北京人什么都能接受。阿春,你来北京正是时候,现在的北京人胃口大开,什么都想尝尝,他们的眼界也宽了,兜里的钱也多了,他们……”
“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去大陆。”电话的听筒里,突然冒出来一句公鸭嗓的声音。打断了王起明的话。
“阿春……”王起明叫道。
“还有,起明。”阿春不动声色地说:“你要先帮我在北京的闹市区,繁华的街面,选择几个有潜力的店铺,等我……”
“休想,做梦,我坚绝不会让你去!”公鸭嗓儿的声音又叫了起来。
“起明,我等你的消息。”
“阿春,那你先生……”
“他,他很喜欢这样叫。”阿春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从阿春的言谈话语之中,王起明知道了,北京,阿春是一定要去的。这是已经更改不了的了。
放下了电话,王起明来到了后院儿。他挥舞起锄头,玩命地刨起了地,种菜的地,其实用不着翻得很深,可他不知不觉的,竟挖出了一个齐人深的大坑。从他头上滴下来的水,弄湿了锄把,弄潮了土地。当然,从头上滴下来的不仅是汗,更多的是那控制不住的泪。我想家,我想回北京,可北京怎么就容不得我,怎么就是落不住脚哇。他想着,挖着,脚下那坑,越挖越大,越挖越深,他真想就地埋葬了自己。
深更半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王起明吵醒。他生怕惊动了凯瑟琳,影响了她的休息,就把电话拿到了被窝里:“喂。”
“请你立即回到北京来,一切事情都已就绪了。”
“回北京,谁呀,什么事啊?”
“亏你说得出口,就几个月的工夫,你把你要做的事全扔在脑后啦?”
“你,你是艾米吧?”
“你还真能记着。”
“当然,当然记着。”
“我要你马上动身,立即飞回北京。”
“马上?动身回北京?现在是美国的深夜四点,我怎……”
“我不管你美国的时间,现在北京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太阳刚刚出头,朝霞映照着北京城。成功、辉煌正在等待着你,你应该明白这点。”艾米说。
“艾米,你说什么?我没明白……”
“回来就明白了,简单地说,黄拥军的案子已经有了结,你的拍摄资金也到位了。”
“拍摄?拍片子,啊,对拍片子。”王起明拍着脑门儿,使劲想着。突然他把被子一撩,站到了地上,怀里抱着电话,光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了起来。他边走边问:“资金的来源是哪里?是谁投的资?我不能再受骗了。我必须要了解清楚,否则……”
“没有否则,我知道你变得胆小了,大概是被人骗怕了吧。不过,我要告诉你,这次资金是我搞定的,我向你保证,在资金问题上不会出现问题。你要是相信我,你就赶快回北京,你要是不相信我……”
王起明大声喊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
“那好,信我你就马上回来吧。”艾米说完,很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上了。
凯瑟琳睡眼蒙地来敲他的门:“Whathappened?(发生了什么事?)”
“Nothing.”(没什么。)
“Youlookssoangry.(看起来,你很生气。)”
“我,我怎么会生气?我是高兴,这你不懂。我的机遇来了,我要马上回北京。”
“When?(什么时候?)”
“Rightnow.(就现在。)”
凯瑟琳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美国女人,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跟学校请了假,并马上往机场打电话给他订了票,高价订好了公务舱票,又亲自驾车把他送到了机场。
临上飞机前,王起明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内疚,他忍不住抱着凯瑟琳说:“你要多保重。”
“去北京做事情,一向是你高兴的,你为什么要哭?”凯瑟琳望着他的眼睛问。
“哭?我没哭。”
“你骗我,你的眼睛里有水,对,是眼泪。以前我送你,你从来没有这样过。”
“是吗?”王起明把她抱得更紧了,他是有心里话要对她说,但又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可他不忍心欺骗她,他由衷地尊敬钦佩这位美国博士。他使劲搂着凯瑟琳的肩膀,搂着她的头,把嘴对这她的耳朵,温情地说:“Takecareofyourself.I'msorryaboutthis.(你要好好的多关照你自己,我实在是对不起了。)”
“Ifeelsomethingwrongwithyou.(我觉得,你很不对劲。)”接着凯瑟琳改说了中文:“是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吗,是中国女人给你打的吧?不然,你是不会这样的。我希望你对我诚实,如果是非要结婚那种的,请你提前告诉我,因为有一些财产上的手续要我们做。”
“不,凯瑟琳。我没想过,我不知道,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欺骗你的。”
上飞机了,王起明在走进登机口之前,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还在向他招手的凯瑟琳,突然眼泪夺眶而出。他抹了一把潮呼呼的脸,快步冲了进去。